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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

【賓白】剛涉世的青年,總好奇於人世間會可怖到何等地步。對地獄的想像和描述均來自人世,其實搖籃在地獄上方搖晃幾下就會墜入前後永夜,急什麼呢?人心惟危,不可試探,這是世間法的戒律。文明超乎自然,才有「邪惡」的概念,跟隨技術和組織水平的提升,一再自我加工和豐富,卻總不想承認那就在所謂「人性」之中:

#毒蠱# 我給你講幾件吸毒的事吧。我先告訴你:我干了十年戒毒所,可能見識短,我遇到的那些人,不管當時心多誠、立什麼樣的誓、對自己下多大的死手,徹底戒毒成功的,一個也沒有。我希望我能見到一個。

(續)財富、尊嚴、吸毒者的存活期之間存在換算。資金充裕,有人照料,就可以一直抽下去,靠交替品種和間歇性戒斷保持快感,當成愛好,繼續過風光炫耀的生活。流落到窮窘的吸毒鬼圈子裡,大概一兩年就銷聲匿跡,屍骨無存。「我不能說那些名人的名字,我又不是記者,反正電視上總能見到。理由可多了,比如經藥物刺激下,有時會特別專注敏感,有魅力,上鏡格外光彩四射。」

(再)我見過的最高、最漂亮的小伙兒,癮上來鬧著要錢時,用菜刀齊腕砍掉了他媽的右手。他爸得一邊送人在醫院急救,一邊花錢應付公檢法,讓他免予起訴。他當時哭著說他不是人,之後戒了一年。我上個月見過他,牙掉光了,佝僂成個轱轆,是那種隨時會死的人的面相,出息了:教會了個十五歲的女孩抽白面,跟他一起租房子住。

(又)「為什麼要遠離吸毒的人?你不能再當他是以前的那個人,那些東西很容易就改變一個人,外部洗腦都那麼厲害,何況這個是從裡面?看他們的先後變化,就好奇人的意識究竟是什麼,一點兒藥劑作用就變了。我的一個朋友講,他好心沒有疏遠一個發小,結果那人趁他不注意,想在他喝的水裡下藥,就為了花他的錢一塊兒抽。你讓他自己死還是陪著他死,就是這個區別。」

(五)道上的老闆厭倦了夜場裡的女人,喜歡小女孩兒,就讓一些年輕好看的馬仔去中學裡找女學生,用一兩個月的時間談戀愛,然後讓她們從搖頭丸和K粉吃起一直吃到白面,領去給他,一般玩半年左右就扔掉了。膽小的人怕黑,我連白天都怕,也不敢看電視,那麼好的車裡,那麼好的西服裡的,是鬼蜮。

(六)獲得一筆為數不小的錢時,他們不是把它分撥到盡可能長的時間段裡使用,而是呼朋引類,找間豪華酒店套房,幾天內統統抽光。對活著,他們有另一種豪邁得多的時空概念。

(七)我認識那女孩兒時,虛歲二十,孩子三歲了,和教她吸毒的男朋友生的,那男的積德,自己跑了,沒把孩子賣了。她這次戒完回老家,主動說真不再碰了,要用餘生償還她的孩子。大年初一,她和她爹吵架,帶著孩子從家裡跑出去住賓館,又弄到包白面,打「崩」了。120趕到的時候,孩子坐在死屍身上哭,想像以前一樣弄醒她。

(八)我們這個區某某院的院長也在這兒戒過,他說染上是因為有人害他,也可能就是巴結他的人多,大夥一哄就抽上了,常有的事兒。尤其那幾個圈子,不抽不是自己人。發現之後被開除了,妻離子散唄,地位、家庭、錢,這些你原本覺得牢靠的事兒,稍不留神,散得比夏天的烏雲快。強戒了兩次。戒了一段之後,容易掌握不住量,剛放出去就抽死了,剛滿四十五。

(九)有些事兒我不明白。有個人十幾年前是個人物,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沒人樣了,既沒錢,道上也沒人再認他的字號。有個女人,每週開著S系的奔馳從北京過來看他,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和他在一張床上摟一下午,天黑才哭哭啼啼地離開。那女的比我都高,從走廊裡走過去,好像神像一樣會發光。小民警眼睛都看直了,跟我說「哥啊,我這輩子真是白活啦」。

(十)除非窮瘋了,沒人敢在戒毒所裡倒騰管控藥品賣,等於販毒,抓住得挨槍子兒。安眠藥倒是可以倒騰,幾塊錢到幾十塊錢一粒兒,那些上癮的人自己都記不住已經多少天沒睡覺了,你是真的還是他夢見的,普通的劑量沒有用,吃起安定來像吃飯。

(十一)第三次被送往強制戒毒所的路上,她跟送她的辦案人員說:「你把我送回看守所吧,我沒臉見他們。」果然所有管教看見她都又驚訝又氣憤,他們說:「你怎麼又來了,怎麼就不學好呢?!」她捂著臉大聲哭著說對不起,然後告訴他們,她媽挺好的,家裡的房子蓋好了,同時臉上閃過短暫的驕傲。那是她當冰妹陪人吸毒賺的。(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十二)見到個抽岔道兒了的女的,進戒毒所二十多天了,仍然逢人就說自己買的彩票中了兩個億。她把管教拉到背人處,說:「我分給你一個億,一會兒集合的時候,我藏起來,他們都走了的時候,你一開門往外走我就跟著你跑出去。」然後她真的跑到旮旯裡把自己藏起來一半兒。(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十三)半夜三點,我見到那個人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不睡,屋裡讓他們住得什麼味兒都有,過去用手摸,床單又濕又黏,知道沒好事兒了。打開燈,看見他正用個易拉罐舌頭割自己的頭皮,原來是腦袋的地方變成血葫蘆,從額頭開始,已經割了一多半,挺完整的一張。他是那種只能靠自殘來抑製毒癮的人,我估計,當時要是把他臉上的血抹開,表情應該是微笑的。

(十四)他跟著查迪廳的時候,第一次見識到這種情景:包房裡的大燈已經打開,十幾個全身光不出溜的年輕男女還在藥效裡揮舞著胳膊。警察們習以為常,說「這就叫溜冰你知道吧,你看這幫男的現在都跟泰迪似的,卵子兒一年就徹底廢了」,帶著詭異的笑容把他們一個個拽到走廊裡,稍微清醒的女孩開始斟酌用兩隻手該怎麼遮擋自己。

(十五)「吸毒害不害旁人?你說的這個權益那個自由,我也不懂,沒學問啊。我見了那麼多好端端的人變成鬼,見傻呵呵的胖丫頭成了散冰妹,都是坑遍了家裡人才出去犯法販毒。就琢磨,有學問的人,得家裡出個吸毒的,才真知道這東西本不是人間該有的,不完全適合人間的道理。」

老照片是在西南邊境上拍的:一對沒有表情的青年男女並排跪在地上,他們的肩膀和手臂被小指粗細的麻繩熟練地捆住,身後是幾條穿著軍褲的腿和彷彿是槍口的虛影。據說他們在照片拍完的幾個鐘頭裡被槍決,罪名是販毒。他們來自北方某所大學,暑假裡,他們聽人說只要從那頭冒險帶一批貨,就可以完成許多共同的願望,開啟一個未來。

話說,有一年大節前夕,要集中處理一批,並非同案,有家裡人探望的能穿上最後一身新衣服。一個本來排好跪定的男人,又要換個地方,嫌旁邊的女人又肥又醜,不願死在一起。女人聞訊也怒罵起來,氣氛為之一鬆。「到底換沒換呢?」「唉,還真不記得了。」

我見過執行當天的死刑犯,一個三十多歲,兩個二十多歲,腿軟得爬不上車——不知道現在用不用卡車了。他們互相鼓著勁兒,說「別害怕,堅強點」。然後眼睛死死盯著他們能看見的每一個事物。那種目光我畢生難忘,像一個黑洞,像要把一切吸進去。(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讀到個不知出處的經歷:在南方偏遠縣城,就是郵票上竹樓民居的地方,幾個少年相中了他的手機,用刀將他逼進巷子,朝山上走,「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他覺得會被殺掉,一路上,他們用方言和隱語胡扯著,臉色逐漸陰沉,偶爾瞥他一眼。天快黑了,他說要大便,蹲下時,死命踢了看守他的持刀少年膝蓋一腳,順勢滾下山去。他知道自己逃脫了兇殺,那伙孩子打算在山上埋了他。

#兇手# 一度,我們這兒所說的「殺人狂」專門指代兩個在逃的人。兩個攜帶著尖刀結伴在省城周邊轉來轉去的人。他們出於結怨、圖財或心情不佳等原因選擇目標。落網時,人們發現很難在人群裡辨認殺人狂,他們相貌普通,主犯是個蒼白瘦弱的青年,戴著近視鏡,說話緩慢而靦腆,從不正視人。

(續)「有一回,火車站前賣餛飩的,賣給本地人兩塊,收我就三塊,和他吵,他媽的罵我,邊兒上人多,我就晚上回去把那兩口子殺了。」「還有一個,我差點兒忘了。也是剛下火車,一個人問路,我說我外地的不知道,他還問,拽著我袖子。給我問煩了,就掏出刀子把他捅死了。」除了斷斷續續地說這些事情,就是不停地要煙。

(再)對歹徒而言,「人命在身」是道坎兒,之後的殺人多是圖方便、絕後患。有件震驚本地教育圈的案子,省城顯赫高中的校長吃請回家路上遭劫殺,禍因是一身名牌和當時還稀罕的手機,其實他剛到任半年,此前在教育局恭謹承歡與盡職,尚未發財。案破得也偶然,因為兩個人在深夜共騎一輛嶄新的山地車,皮鞋和大梁都閃著賊光。

(又)都知道是他殺的人。為難的是屍體找不到,一個同夥說他用了什麼辦法把死者剁得很碎,拋在了城郊廢水庫。技術大隊斷斷續續地去了十幾趟,從春到冬,有些骨頭渣子,但是定不上。超期羈押久了,只好放掉。我看他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骨骼桀驁陰鷙,很像梟雄。辦案人說:「早晚他還得再干,天生是挨槍子兒的命。」

(五)文學青年最後的好日子裡,我們這兒一位地方級著名詩人,常在《女友》之類雜誌上發表哲思美文的,後來漂去了北京,開創新的世界。他在那裡和同伴先後殺死了四名攜帶現金來京做生意的老鄉,把他們放在床下,按照詩歌的說法是「等待他們各自的春天」,四十天後,他在南方被抓獲、槍斃。我發現他沒有被忘記,還擁有一條百度百科。

死者是個離婚的四十五歲女人,兇手是從另一個城市來的十八歲男人,在她家住了一個禮拜後,分三步完成了來時已想好的簡單計劃:殺死她。席捲她簡陋的家。回去給自己和女友各買一個新手機。他倆是通過一個叫《魔獸世界》的網絡遊戲認識的,整件事情荒唐而乏味,只有遊戲的名字取對了。

秋天,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在QQ空間裡留下了自己的密碼:「誰想玩拿走。清空記憶從此真正的丟掉人性。」幾個月後,他闖進千里外一個出租屋,殺掉兩個女孩兒,搶了差不多一千塊錢。他的QQ暱稱是「永遠的微笑」。記者坐在對面,注意到他臉上確實掛著微笑,就問他為什麼一直笑,他說:「笑總沒有錯吧?」(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車匪路霸年代的事。那個瘦弱得不成樣子的少年,拿著把破鐵片子刀,從車廂後排開始,翻檢每個瑟縮的成年人。他們其實在自己打劫自己。輪到他時,他酒往上撞,一腳把孩子踹到地上,心想「壞了,這小子完了」。然後聽到幾聲「打、打,小兔崽子,操你媽」,越來越多的人爭著去毆打倒在地上的小孩,從不省人事到不成人形。他年輕時受過難,早識得這些人。

百貨公司少一半的營業額在購物卡上,年節時送上級、班主任流通,拿全城的下級和家長乘上一兩千,數額就大了。公司管計算機的小孩兒看出門道,自己充值再找人按八折串現金,仨月弄了五百萬。警察抄家,買了房子和紙黃金,不是應該辦護照跑路才對麼?他真當自己的經管了。全還了也堵不上窟窿,小兩口判了無期,老爹很快連急帶氣死了,家中只留下個不滿兩歲的幼兒。

有個獨行盜,曾每隔一年在本地現身一次。手段利落,白天潛入大百貨公司,凌晨動手。在監控錄像裡,他對出口和路線瞭如指掌,步伐如舞蹈,正好躲開了保安巡邏和會拍到面部的攝像頭,捅開名表、金銀首飾櫃檯的方法嫻熟,精選易於出手和攜帶的類別,沒有任何指紋和遺物。警方覺得,他可能明天就會出現,可能永遠不再出現。

雞頭是個為人不齒的行業,也有壯烈的行動。比如,如果連賬本都落在了警察手裡,也就再不能做這一行了。得到同業認可的選擇還有一種:上廁所時,趟著鐐子爬過小窗,頭朝下,用四米的高度和牛頓定律若干,把自己頭朝下弄死。

為了一小筆錢和幾次爭吵,老夫婦毫無預兆地死於養子之手。辦案民警查孤兒院記錄,養子的生父也是被執行的殺人犯。這類事情,讓一些警察至今認為面相、體征或血緣應該作為線索甚至證據。

#監獄# 模範監獄原在城外,城區蔓延,變成了城邊。能望見那幾堵高牆的樓房,價格便宜三成,搬遷的事兒斷斷續續說了不下十年。門牆共三道,外牆和大門氣派而陰沉,辦公樓旁邊的二道門才是所謂「大鐵門」,焊在鐵籠子上的兩道粗鐵閘門,如城門,不能同時開啟,通過時,領略到萬念俱灰。裡面是監區和勞作區。說它模範,是各種項設施常供參觀,是最能見人的。

(續)監區之間有大塊綠地,樹幹粗大,假山、噴泉,除了電網探照燈,街心花園似的。細看,乾淨得讓人發毛,小路間的磚縫之間連砂礫都沒有,紅色的磚面被刷得發白,掃院子是僅次於伙房的好活兒。大操場上只有鴿子,鴿捨在監獄西北角的屋頂,很大一群,幾百隻。女獄警的解說詞裡說「犯人看見這些鴿子,會聯想到自由的可貴」。犯人都是重犯,至少十五年。

(再)進來之前都在看守所待了很久,人人是釋然的神色。監捨裡的好舖位、幾支煙、一雙棉拖鞋之類,外界看是可笑的利益,在這裡博弈得很較真,也有相應的愉悅和滿足。彷彿自由也不再必要。還有寫詩的,不知道是犯人發起,還是獄方為了宣傳而鼓勵,以減刑為激勵,有本挺不錯的詩刊,全國系統內發行。臉色蒼白、穿著號服的詩人邊踩著縫紉機邊琢磨下一句。

(又)最要緊的始終是吃。起初的幾天、幾個禮拜也許有人不覺得,之後便成為頭等大事。饅頭夠吃了以後,對蛋白、脂肪的渴望更加劇烈痛苦。每天早晚鹹菜,中午起火是大頭菜、蘿蔔、白菜之類胡亂燉一鍋,漂著的幾塊肥肉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吃的。賬上有錢的可以每週一次排隊去食堂下面的超市買,對價格已經無概念。鹽和醬油最緊俏,限量供應。

(五)作為羈押成果,每座監獄都有台完整的文藝節目,男女主持人由獄警充當,內容圍繞「追悔莫及」,他們的合奏拍子準確,行進穩定,全無美感,在這個把小時的怪異裡,管教和觀眾都覺得無聊,似乎只有台上著囚服的樂手們感到享受。

(六)論「立意」,不是糾正人間不平,乃是直白地放大。在裡面,煙是硬通貨,有許多棵煙的人就擁有關照和奉承。犯人的友誼也是如此,是維持度日,聰明人都懂:沒有極特殊原因,出去了就不要見面。待自己不錯的管教,會熱淚盈眶地賭咒「大恩大德必將報答」,也是不會真再去見的,管教更明白。

(七)重犯自殘會吞下釘子、玻璃、插銷等一切比喉嚨細的東西,進了外面的醫院,有更多的機會逃跑。只有一次例外,有個犯人利索地完成了對自己閹割,並無逃跑目的,看到的人說,「這人的手很穩」。

(八)幹部入獄以後,身邊也都是相同的職務犯,不至於真和野生刑事犯關在一起。血糖血壓逐漸正常,愛好也真變成了讀書,大多是學生出身,頭腦更是不差,氣質好了起來。也不再萬念俱灰了:「報告管教,他憑什麼有半個鹹鴨蛋?我也是副局級。」有了新的攀比,說明有了新的快樂源泉,新生活建立起來了。

夜間監控錄像裡的一切都帶著螢螢綠光:死者真像描述交通事故時常用的那個動詞,是被流線型的城市SUV「碾」進了輪胎裡,登時從有生命彈性的軀體變成低垂散落的一攤東西。車在二十米外剎住,和車中那人的靈魂一起痛苦恐懼地左右扭動幾下,遲疑地向後倒半步,然後做出決定,猛地加速離去,這真是輛動力和操控不錯的車,難怪那麼多人買它。攝像頭沒拍清楚牌照。

電影《天注定》裡,幾個男人在街上打女人,街坊們邊看邊吐著瓜子皮,這是冷漠的人眼。手機上的攝像頭,有時是鬼眼,分辨率越來越高,一有斬獲,立刻傳到雲上,「分享」給友好。一個女人在擁擠的長途鐵路旅行後精神崩潰,在出站口撕扯掉自己的上衣,立刻引來許多只手機朝向她,眨著帶閃光的鬼眼,後面有張模糊的笑容。直到有個人出來,撿起外套,披在她肩上。

淘寶店模特價格不一,最緊俏的是幾個六七歲瓷人似的男孩女孩,要價一小時上千,物有所值,舉手投足跟尺子量過似的,雙方節省時間,然後趕赴下一家。覺得那幫孩子的顰笑有些怪,臉頰下巴線條尖銳。店主說:「都打瘦臉針的。」如見采生折割般恐懼。「增加競爭力,小醫院也不在乎,還有整形的呢。」「臉僵了怎麼辦?」「後面都生老二老三,養大了只要好看,接著做這生意。」

在姥姥和別人的閒話裡,好像只有他媽媽一個兒女:精明能幹,女婿會賺錢,外孫學習好。姥姥嫌舅舅沒本事,總去她那兒蹭飯,飯量還大。姥姥待他好,和媽媽回娘家吃飯,要他挨著自己坐,不住地往他碗裡堆好菜,表妹只敢夾一兩根,表哥的筷子剛伸過來就被瞪了回去。這叫他渾身不自在。媽媽說:「兒女要給父母回報,要能給父母掙面子,你將來也一樣,不然媽媽也不喜歡你。」

有路追星,追的是參加各路選秀節目的選手,電視台的說,那年的結果不是設計的黑幕:那選手的擁躉封住了電視台下面的馬路靜坐,從上午到半夜,最熱時四十度,若不給她冠軍,連公安局都不幹。最驚人的幾個女孩兒,偶像去哪兒參加選秀,就跟到哪座城市。在酒吧裡當「小蜜蜂」或乾脆出台,掙錢給偶像買禮物,幾萬塊的手錶或包。這體驗近乎信仰之單純獻祭般崇高,所以很過癮。

提到「留守兒童」,就知道是說那地方,風光險峻,「窮到沒有話說」,男人女人只得朝有海的地方走,寄錢回來給三五成群的孩子度日,至於死活,實在顧不得,都記得新聞裡那孩子遺言說只許自己活到十五歲。走運的孩子去縣城念中學,小城裡竟全是孩子。日暮後,住校或租房的學生在街頭湧動,少年幫派的書包裡裝著鋼管片刀,甚至火槍,帶著不屑的神氣,玩傷人殺人的遊戲。

在縣裡上高中時,他最怕成群結伙遊蕩在校外的少年,他們表情呆滯,拿著鋒利的短鐮刀,一揮就足以致命。同宿舍裡的同學因為幾塊錢,在爭吵中被砍中大腿,全身的血在十幾分鐘裡流得精光。為了保存屍體,他們買光了學校附近的冰棍兒。

幾年前,北京。幾個男孩和女孩兒劫持了一個陌生女人,扒光、毆打、損壞、炙烤她的身體,整整一夜,直到把她弄死,他們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一個月後,那個女人的家人和幾歲的孩子,隔著法庭上的欄杆看到這些故意擺出冷笑的兇手,他們的父母還在不停地說「他(她)還只是個孩子」。這些人要求全世界都像他們一樣溺愛自己射出來、排下來的吃人妖魔。

如今追債已經不像想的那樣,很文明。飯局剛結束,幾個男人貼上來,展開欠條,「先生您好」。警察不情不願地來接警,說經濟糾紛請自行解決。飯館兒打烊,不敢往家領,去茶樓坐坐。之後跟他們走,管吃管喝,剛剛瞌睡過去,就被扒拉醒,「先生,請醒醒,再想想籌錢的辦法」。求朋友,都問怎麼幹預?欠債還錢,誰那麼大的面子?他想起聽說那些老闆跳樓時還笑過他們想不開。

我自以為上學時和他關係還好,只記得他是個老實人,愛聽一個叫金海心的歌手。快畢業時,聽說他早找好了工作。過幾年聚會,都撿回學生模樣,嘻嘻哈哈,傳些世面上的秘聞,他忽然換了副面孔問:「這件事你是在哪裡聽到的?聽誰說的,那個人是幹什麼的?在哪兒住?」聲音陰森而威嚴。桌上人被嚇得沉默了下來。從此,我再也沒機會問他是不是還喜歡金海心了。

幾個男生都說班上那個女生隔路,長相還不錯,平時曖昧,好像對誰都有點兒意思,私下去接近,說話變得尖酸,不是正常的矜持,是惡毒。寢室的女生也都說她喜怒無常,一個女生像不經意似的說:「那也不奇怪,她脖子底下有塊白癜風,大一剛發現時也就指甲大,現在好像有手掌這麼大了,可能不止一塊了,不都是對稱著長麼?」

我的第一位班主任,有一對和我們同學年的雙胞胎女兒。有點兒嚴厲,常常對隨便哪個淘氣的男生說「你遲早得被槍斃了,家裡還要交子彈費」,對隨便哪個女生說「下課前寫不完就把你關在地下室的小黑屋子裡,明天早上再放出來」。

沙堆頂端的男孩兒,胖乎乎,大概三四歲。旁人接近他挖的沙坑,都被他推下去或揚沙子趕走。大人叫他回家吃飯,他和大人交易各種條件,答應了,幾腳把自己的沙坑跺掉、踩平,又插了一根竹籤,掩埋好,只露個小尖,恨恨而口齒清晰地說:「不給你們留,不讓你們玩我挖的坑。」將來是要做大官的,將來是要發大財的。

她回去看生病的姐姐,她們兩家離得很近,很多年沒有來往。姐姐有個孫子,四五歲就被慣得不像樣子,她不許外孫和他一起玩,她覺察出那孩子暴躁之外,還有點兒毒。那孩子初中沒念完就進城去打工,認識了個女孩兒,女孩的媽「半拉眼沒看上他」,於是坐上長途汽車,闖進女孩兒家裡,把她媽像條魚一樣剖開,內臟流了一地。她記得他週歲大概是剛滿十六。

有一對盲人夫婦在步行街上乞討了多年,好像妻子還有點兒視力。他們是生計上的搭檔,不一定真有夫婦之實。男人吹笛子,女人唱歌,不跑調。收入不錯。不知道那幾個穿制服的人為什麼為難他們,似乎也不是取樂。領頭的指著那個男人問:「你說我拿你們當搞藝術的還是當要飯的處理啊?」圍觀者有不忿的,也有起哄的,都很小聲。盲人臉上始終不安地躊躇,使人讀不出表情含義。

他認識對夫婦,開了家小飯店,男人跑外,女人管內和服務員,其利斷金。近了年底發工錢時,女人的臉色便日益難看。他去店裡閒坐,看女人正靠在櫃檯上發號施令,趁櫃檯裡的丫頭不備,突然飛快地從架子上拿了條煙扔到地上,熟練地用腳撥進櫃子深處。多少年了,他都後悔當時礙於面子沒揭穿她。

過年時,滿城都傳個消息,電視上的一個男主持人自殺了,先勒死了情人。都說,那女人把他纏得死死的,到處給他接主持婚禮的活兒,一場一萬,全掐在手裡,男人兒子有病,她連醫藥費都不給,這段經過清楚,遺書上寫得詳細。現場也簡單,他打開煤氣之後,似乎後悔了,走到門口欲出去,想了想能去哪兒,就又背頂著門出溜著坐下。他那檔節目叫《歡聲笑語》,搭檔是個卡通人物。

人最後一口氣難嚥呢。四天裡,每個人都在重複這句話。萬事俱備,所有細節探討了許多遍。打著哈欠,守著垂死的人像看藏著魚鉤的水面,像看一個垂死的人。然後看牆上的鐘,嫌它不走字兒。他將不會獲得一點兒悲痛,只有伴隨著堅定的拒絕的少許憐憫。以麻煩別人和尷尬的等待收場,許多人的終點都是如此。

老同學聚會酒桌上,他端杯來敬,說起那時的羞澀暗戀,帶著點兒感人的結巴,儼然忘了已經在世上走了一半。同學會本就是朝花夕拾。幾個也留在當地的男女同學都圍上來說「喝吧,不喝不好」。竟然大醉。但願真像假裝的這樣,不記得那晚兩人的事。畢竟在世上走了一半,還不明白那天的幾人都是同謀麼?他們如土狼似的合作狩獵,知道她不敢告,也不怕她對質:玩兒唄。誰知道是否還拍了照。

患者家屬們帶著具罩著白布的屍首來了,將醫院大門圍得水洩不通。他們得以發洩幾個月來的各種猜測和怒氣。幾層密密匝匝的舊花圈是五塊錢一天從主動來攬生意的人手裡租來的,那些相貌凶狠的閒漢也是。

普通病房裡,人雜亂,氣氛鬆弛,像候車室。進來兩個風塵僕僕的窮人,一個背著一個,卸到張空床上,對著喘。護士追進來問「誰讓你們來的」,能說話的委屈地回答:「這推那推,都說不歸你們治,求求你們了。」欲跪下。忽然,床上的人脖子一歪,就這麼大張著嘴和眼死掉了。說話的急哭了:「他家裡托付給我的,剛從大興安嶺坐了一宿火車下來,可咋辦?」

莆田老闆只管租高樓開大醫院,三甲醫院冷淡繁忙,程序如謎,進省城來看病的,被成車地拉進這些裝潢漂亮、醫護和藹的地方,進門三句四言古風,「病得很重,我們能治,得不少錢」。還有雇男妓和大搜索公司拉客戶的跨業整合。精神建設方面,如牙科鼓吹忠孝,「你看到父母的白髮,沒注意父母還有幾顆牙?你孝了,父母才笑了」,拳拳到肉。當家者都是剽輕凶悍的豪傑,很少有醫鬧敢來滋事。

縣裡、鄉里專門有些靠舉報超生度日的閒漢,悄悄地四處打探消息,關注著遠親、四鄰孕婦們的動靜,等孩子一生下來,爭先恐後地去報告,從每筆讓超生戶雪上加霜的罰款裡,他們能分得半年開銷。

#社會新聞# 在南昌八一廣場走失的五歲男童在福建被找到。人們在監控視頻裡看到,人販子是個江西老婦,她讓自己的外孫去和選中的獵物一起玩耍,等到附近無人時,就像家長一樣帶著兩個手拉手的孩子離開。

(續)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韓某與兩名同案盜竊了一輛價值四十餘萬元的公爵轎車。據同案犯張某說,這輛車倒賣後,韓某分了三萬二千元,他花四千元買了把假手槍,添置了《中國通史》等書籍,並準備出書。韓某很快歸案,當時正趕上嚴打,最終被北京一中院以盜竊罪判處無期徒刑。十幾年後,他在北京街頭和路人爭執時當眾摔死了一個嬰兒。

(再)現在時隔幾年,還要再說一次,那次鬧得最凶的是西部某市。那次遊行裡打殘了一個日系車主,行兇者用的是鏈鎖。據他說是下班途中看遊行實在熱鬧,就擠了進去;看有人動手實在有趣,就擠了上去;打完了覺得反正不責眾,就施施然地走了。隨後判了重刑。這是一個人、兩個人、許多人的一生。

(又)杭州一家肯德基,一個七歲小女孩坐著等媽媽,等了三十個小時。店員叫來了警察,她大哭,死活不肯走,警察只好陪著她。女孩的母親終於出現了,行色匆匆,滿臉疲憊,女兒抱著她大哭,她也落了淚。這位母親解釋說,全家剛到杭州,她要忙著搬家,女兒無人照看,只有這裡安全暖和。

(五)說起過失殺人,也是則舊新聞:在始發站橋下,公交車和一輛奧迪A6轎車搶行,女司機和開車的男人互相指責。女公交司機都厲害,嘴比男人還野,怕他聽不清連珠妙語,索性打開前門以示光棍。於是那個男人拿著把大鉗子上來,當著十幾個乘客,把她活活打死在駕駛座位裡。隨後被刑拘了。那是十線公交車,我回憶了一下,漸漸想起這個女司機長什麼樣了。

(六)有些失獨者要求的補償:城鎮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上年)×(平均壽命-成活年齡)÷2。「這等於如果孩子還在的話,可以給這個家帶來的收入。」因各地收入情況和孩子死亡時間的不同,這個算式的結果,少則三十萬,多則五十萬,北京上海失獨者提出自己的賠償理應更高些。《申請》還提到希望將超生所徵收的社會撫養費用於補償失獨家庭,以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等等。

(七)你還記得馬加爵這名字吧,他被執行死刑之後,報載《雲南大學聞訊發來賀電》:「雲南高校師生昨日聽聞馬加爵被執行死刑的消息後,大都異常高興。有的鼓掌,有的唱歌,還有人相約晚上喝酒不醉不歸。大家認為終於還受難者一個公道,也終於可以從馬加爵案件陰影中擺脫出來了。」他姐姐說:「我告訴小弟,希望他放下仇恨。不要帶著仇恨去死。」

【前腔】一個被賣進山裡的女人,因為做鄉村教師,感動了幾伙拍電影的和記者,查被拐賣以來貞靜地堅守婦道,很可旌表。生罷閒氣,覺得立論也正確:鄉村女人,自然小於事功,更小於綱常,綱常的連貫和穩定壓倒一切,千年來莫不如此,這便是為生民所立之死命,為往聖所繼之絕學。憂患識字始,始自加入這嬉皮笑臉的綱常。

【餘文】那篇大涼山小學生作文,讀到後就想忘掉。有人說是偽造的,理由是寫得過於好,但願只是善良地盼望世間無此慘事而已。可惜,有,很多,且沒有減少的跡象。有人天賦異稟地凶狠,向來不知同情;常人還是後天努力習得,因為慾望損益而「不斷改造主觀世界」;還有情勢或智力所限,被裹挾著混沌地參與惡行,至死仍以豪爽人自居。果然,人人都是要死的乃是世間最痛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