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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回憶裡唯一的倖存者

顧氏集團董事長辦公室。

顧昂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拿張紙巾捂著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抬頭看對面的男子,「你在想我麼?」

陳逍的回答很直接,「不知道誰在罵你。」

「討厭。」顧昂說著,又低下頭去看手裡的報紙。陳逍覺得自己簡直要雞皮疙瘩掉一地,他只好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次他已經問過不下十遍的問題,「你到底在打算什麼?」

顧昂笑笑,「你們一個個跑來望城跟不速之客似的,問我怎麼打算?」

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顧昂一向以來的拿手絕活。相識三年,陳逍知道,和他說話是不能兜圈子的。你已經直接得不能再直接了,他都能故意曲解你的意思指鹿為馬,你如果和他迂迴,他就敢把話題從這個辦公室扯到西班牙。

所以陳逍也不和他兜圈子。

「我們為什麼會來你不知道嗎?如果不是你暗中操作,式微怎麼可能有錢在這裡開一個小店?她不懂這些,一直都蒙在鼓裡。要不是紀與安今天在論壇註冊,我還不會知道當初讓式微來望城的那個IP地址出自你家。你自己做過的這些事情,你都承認嗎?」

聞言顧昂皺了皺眉,一份報紙翻得嘩啦啦直響。「那麼嚴肅幹什麼。」顧昂說,「我平時也有自己的興趣愛好,上上網,聊聊天,出出主意,拯救一下蒼生。我看到一個絕望的小女生無處可去,盡自己一份綿薄之力罷了。你跑來和我說這些,是想要向我道謝嗎?其實你大可以不必這麼客氣。」

陳逍歎了口氣,「我只希望你不要做傷害式微的事。」

「式微?」顧昂念著這個名字,似乎在回想她是哪一位,過了一會兒方才恍然大悟道,「你的女朋友不在我的管轄範圍。」

「紀與安也不在你的管轄範圍。」看著顧昂不置可否的樣子,陳逍說,「沒有你瞎指揮純添亂,她能過得更好。」

顧昂的反應倒是很淡,「是嗎?」

是嗎?雲淡風輕的兩個字,聽不出什麼意味。就好像當初在學生會做事,顧昂把紀與安帶到他面前,說「她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會,你多帶帶她」一樣,拍拍他的肩膀,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囑托,也彷彿沒有什麼意味。

可那就是一切事情發生的起點,是他們所有人的情路變得曲折的開端。

也許在所有人眼裡,當年他對式微的放棄是一場清清楚楚的情變。對此陳逍並不想要抵賴,他也非常明確地知道,這一切的變故,都和顧昂有關。

陳逍不明白顧昂的用意何在,但他知道,顧昂一直都有暗中插手他們的事,無論是對紀與安還是對式微,他都關注了將近三年。

陳逍盯著顧昂,問出藏在自己心裡將近三年的疑問,「顧昂,你敢不敢承認你喜歡紀與安?」

顧昂終於把頭從報紙裡抬起來。

今天的顧昂帶了個金邊眼鏡,看上去比往日更加人模狗樣。可能是和顧昂接觸久了,並且一直以來算是損友的關係,當他看到顧昂不修邊幅鬍子拉碴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人果然是禽獸,而當他看到顧昂西裝革履一派斯文的時候,他又覺得這人是個斯文敗類。

他難得收起了自己平日裡那一副笑容。那副笑容任誰看了都知道很假,陳逍覺得還是不笑的好。但他也知道,不笑時候的顧昂,發起狠來會更加可怕。

顧昂打量著陳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半晌他慢條斯理地說:「如果你三年前這麼問我,也許我會考慮回答一下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你來問我……陳逍,你比誰都清楚,她在你身邊躺了三年。你問我喜不喜歡她?」他頓了頓,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慢慢吐出三個字,「我噁心。」

辦公室裡有片刻的靜默。顧昂的眼睛裡看不出是什麼神情,他窩回自己的椅子裡,又舉起了報紙。整張臉都被擋在了報紙的後面。

陳逍憋了半天,說:「你講話不那麼狠會死啊?」

「你難道不是專程跑來聽我說狠話的嗎?」顧昂恢復了往常的戲謔,和陳逍說話時頭也不抬,「你喜歡可以天天來,我天天說給你聽。」

「神經。」陳逍罵了一句,起身告辭。

不是不知道顧昂的脾氣和德行,但是聽到這樣狠的一句話陳逍還是沒有預料到。他無法揣測出顧昂摻和這些事情的心情和目的。從效果上看,似乎現在大家都重新找回了自己正確的位置,所有事情都回歸了原位。他想也許顧昂在裡面起到的是好作用,而非是在耍陰謀詭計。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錯了,但他知道,顧昂那一句狠話傷人一千自損八百。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可是感情的賬他真的算得清楚嗎?

顧昂目送著陳逍的背影一語不發,眼睛裡閃爍著的光芒含義不明。

他看著陳逍拉開門,然後怔在原地。一個白色的身影飛快地從門邊閃過。陳逍很快回頭看他一眼,目光裡的質詢不言而喻。

顧昂揚起嘴角,扯出一個笑,做出一個「慢走不送」的手勢。

陳逍搖搖頭,追了出去。

顧昂背靠沙發椅座,整個人的表情陷在巨大的陰影裡。在陰謀詭計的道路上,他又成功了一次。紀與安會聽到他們對話,他怎麼會不知道?十分鐘前,在陳逍闖進他辦公室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紀與安在來的路上。這間辦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所以他還專門給她留了道門縫。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和陳逍說的每一句話都絕非草率。他很清楚,無論說什麼,都是他想傳達給紀與安的內容。他有想過,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要不然就這麼算了,一切從頭來過。可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說出傷人的話,因為他並非不介意。對,這一切都是他為她安排的又怎樣?當初是她說的,她喜歡上了陳逍。他不是也成全她了麼?成全了她的三年。如今陳逍選擇回頭,與安也就能回到自己身邊。他沒有把她拒之門外,是因為他本能地還是想要護她周全。可是他覺得噁心,他願意繼續接管她的生活,但是他不能停止噁心。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所有的回頭是岸,所有的破鏡重圓,都讓他覺得噁心。包括陳逍和徐式微的感情,一樣不能被他容忍。

陳逍在馬路上追上紀與安的時候,徐迦恰好從旁經過。

遠遠的,他看到兩個身影停下來,男子先是拉住了女子,女子甩開,然後又被拉住。路上的行人不多,因此很容易留意到動態的事物。徐迦先是覺得那個女子有點眼熟,認出是紀與安後,他想自己是否應該和與安打個招呼,又或者先和林思亦求證,與安怎麼來望城了?

緊接著,他認出了與安身邊的人是陳逍。他看到他們兩個人進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於是撥出的電話被掛斷了。

徐迦並不想見到誰,他只是想出來散散心。

剛才式微的電話,再次撥動了他心裡的那根弦。從那天送式微回去起,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去找過她了。她的話說得那麼明白,她心裡的位置留給了一個人,她會回到他身邊。他知道她現在已經達成了她的心願,可他就是無法忘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穿著紅裙的式微,彈奏的那首小夜曲。那樣的月光,那樣的場合,沒有比她更適合出現在那晚的記憶裡。他記得那天她笑了也哭了,和他打鬧過然後靠在他肩膀上睡著。

如果可以,他希望時間永遠凝結在那一刻。

在感情裡,最悲哀的事情不是你喜歡一個人,對方喜歡的人不是你。而是,你明明知道她的心不在你的身上,可是和她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還是在強烈地加劇這份情感。他對式微就是這樣。不管她如何推拒,她每一次出現,偏偏還讓他驚艷。

不知走了多久,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望海路。遠遠的,他看到那家叫作「時光當鋪」的小店。

他在路的另一側,看到玻璃櫥窗那一邊的女子。頭髮鬆鬆地挽成髮髻,她穿著一條藍色的長裙,抱著腿坐在沙發上。

他用手機登錄論壇,看到式微的名字亮在停屍房下。標題名字是「不要說話」。

於是他找了一個樹蔭坐下,進去陪她一起停屍。

路口那家咖啡館忽然用很大的音量播放一首歌,單曲循環,似無止境。到第五遍的時候,他看到式微從沙發上起身,趴在玻璃櫥窗上,側著臉往另一邊看。臉貼在玻璃上,看起來特別可愛。他忍不住想笑。

那首歌裡,每一句歌詞都狠狠敲進他心裡。最殘忍的那句是「我以為你懂得每當我看著你」,或是「燈光再亮也抱住你」,又或是「聽到他在告訴你,說他真的喜歡你,我不知該躲哪裡」,他無從分辨。

他看到式微又坐回沙發裡,變成不知在思考什麼的樣子。她的視線似乎是在看櫥窗裡僅剩的那隻小狼和小鹿,呆呆的,有些睏倦,有些茫然。她用完全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的姿態打發著時間。

時間就這麼隨著太陽灑下的碎光在指縫和樹影間溜走。

大約傍晚的時候,他看到陳逍回來了。式微起身和他說些什麼,兩個人有片刻的打鬧,然後他看到他們擁吻在一起。門上的鎖孔轉動了一下,窗簾被整個拉下。

夏天就要真的過去了。

故事的發生總是和季節有扯不清的關係,像是他們幾個人的邂逅和分別都是在繁花似錦的夏天。其實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開學、放假、畢業,都是在夏天,所以夏天總是比別的季節承載更多的歡聚和離別。

對於徐迦來說也是這樣。夏天並沒有特別優待他,也沒有對他特別不公平。夏天對他來說本不該有特別的意義,只是就連這個原本沒有特別意義的夏天,也是真的要過去了。

他一個人扛了一箱啤酒走上露台。啤酒丟在地上,他看看四周,感覺自己很想去彈那架三角鋼琴。翻開琴蓋,坐下,手放在琴鍵上,卻最終沒有讓音符落下。《夢中的婚禮》是這樣幾個琴鍵,《小夜曲》是這樣的彈奏順序。手指撫過琴鍵,徐迦只能苦笑自己又多了一種回憶徐式微的方式。

可再多的方式也只是回憶而已。

他離開鋼琴,拿出兩瓶啤酒,走到露台前邊。他手臂撐在露台邊緣的白色圍欄上,望向望城海的方向。如果樓層高一些,能有更好的視野。而他現在只能依稀看到海的輪廓,像一條線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在陳逍來了望城之後,式微就沒有再去看過海了。他卻堅持著看海的習慣,直到今天。

徐迦一口氣喝了半瓶啤酒。啤酒的度數不高,那種略有些苦澀的口感和明顯的麥芽味道讓他覺得很合時宜。手機放在褲子口袋裡,被調成了靜音。他感覺什麼東西在閃,拿出來看,屏幕上亮著林思亦的名字。他於是把手機丟在腳邊,飲盡手裡的這瓶,又去開下一個。

兩瓶酒之後,後面的酒好像更容易下肚了。

不像上次式微來的時候月亮很明亮,星星幾乎都看不清,今天的望城上空有滿天繁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星辰在徐迦眼裡連成了模糊的一片,含混不清。

林思亦打了幾個電話徐迦都沒有接,家裡面的門是鎖著的,林思亦手裡不再有備份鑰匙,站在門口無計可施。猶豫了片刻,決定求助於顧昂。顧昂接到電話的反應是「你打錯了吧」,不等她多說一句就掛斷了。饒是林思亦這麼厲害潑辣的性格,也沒有勇氣給顧昂打第二個電話。

她坐在徐迦家的門口,覺得心裡特別害怕也特別委屈。

可她不想哭。

她是來跟徐迦道歉的。她有很多事需要告訴徐迦。也許,他聽完之後會原諒她的所作所為,也許不會,也許他不想要聽她解釋,她做過些什麼,他都毫不在乎。無論是哪種結果,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她只想坦陳自己做過的一切,釋放這些年藏在心裡的,揮之不去的魔鬼。她要對徐迦講清楚的是那些事情,不是感情。

顧昂是十分鐘後到的。林思亦使勁揉了揉眼睛,確認那輛牌號為8888的法拉利確實是顧昂的沒錯。她趕緊從徐迦門口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土。顧昂也下了車,對著林思亦勾勾手指,說:「給我停車去。」

林思亦說:「我不會開車。」

顧昂像見鬼一樣看著她,表情十分嫌棄,「看車會嗎?你站在這兒,看著車,有人敢在它兩米之內活動你就立刻報警,然後跟他拼了。」說完他就越過林思亦,拿出鑰匙開門,進去。

林思亦看他身影消失在門背後,連車鑰匙都沒拔,就衝到門邊輕輕拉住即將關上的門。等裡面的腳步聲減弱到聽不見,她輕輕打開門,也跟了進去。

以顧昂一貫的精明和毒辣,他絕對想不到,此時他的愛車就這麼暴露在室外,任誰路過都能開走。

徐迦的三層小樓靜得讓顧昂皺了皺眉。

顧昂也是一個人過日子。生意場上難免有交際應酬,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但除了寧馨那次,其他時候他都是在外面留宿,從不帶人回家過夜。他住著比徐迦還大的房子,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可他在家的時候,他從來沒讓房子這麼靜過。

要麼聽歌,要麼打遊戲,要麼翻報紙,要麼做運動,要麼來回來去地走路。只要他醒著,他就會用各種動靜來顯示自己的存在。

顧昂決不允許家裡有他和沒有他是同樣的狀態。

徐迦家裡的死寂讓顧昂覺得很不舒服。他皺著眉頭,故意加重腳步,上樓的時候就像跳踢踏舞一樣踏踏地響。

林思亦跟著顧昂上了露台。顧昂一推門,濃重的酒氣就撲面而來。顧昂罵了一句「我操」,然後捏著鼻子走了上去。林思亦趕忙找個角落躲了起來。

此時的徐迦躺在露台的正中間,四腳朝天。也不知道他是睡熟了還是醉暈了,看起來一副人事不知的樣子。顧昂走到他身邊,踹了他一腳,果不其然沒有收到任何反應。顧昂看著所剩無幾的一箱酒,忍不住罵了一句:「神經病啊,沒事兒喝什麼酒。」然後坐在徐迦身側,也開了一瓶酒喝。

林思亦忍不住在心裡念了一句,這還真是顧昂的風格。

今晚的月亮不好,但是星星不錯。顧昂看著滿天星辰,不知怎地,思緒就飄了起來。他想起陳逍下午問自己的那一句:「你敢不敢承認你喜歡紀與安。」

很多晚上,除了漫天星辰以外,顧昂再也找不到別的什麼可以陪伴他,他都會想到紀與安。顧昂並不是那種抱有和心愛的人「仰望同一片星空」的幻想的人。他每次看到星空,都會告訴自己,她現在看到的風景和你看到的絕不一樣。你看到繁星滿天的時候,她也許能看到皎潔的月亮,當你看到月亮的時候,她那邊沒準烏雲密佈。

顧昂是一個不肯輕易給予原諒的人,他持有的觀點向來偏激而殘忍。每次他想到紀與安,他都會提醒自己,她現在躺在別人的身邊。這個信息分明是由於他自己的固執,才非要灌輸給自己的,可在接受這個信息的時候,還是感覺到困難。難以面對,傷筋動骨般寢食難安。有的時候他會灌自己一瓶紅酒,有的時候是半瓶威士忌,他不會去觸碰藥物,但他需要借助酒精讓自己入眠。

他會忘了紀與安嗎?不,他永遠都不會忘。

他會想起紀與安嗎?是,他一直都在想念。

會想起紀與安對他和對紀與安來說,並不算是一件好事。他每一次想起她,心裡都會增添一分的恨,並泛起止不住的噁心。

當然恨這件事本身也在他痛恨的範圍之內。他永遠都不會承認自己曾被紀與安的選擇刺痛,永遠永遠都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唯一接受的劇情,是他成全了紀與安和陳逍的三年。是的,成全。他沒有報復陳逍,沒有故意讓紀與安承他的情,並為此心懷愧疚。他只是毫不介意地信手成全。

在這件事裡,他是有能力主導一切的人,而非在感情裡被判出局的失敗者。他沒有理由心懷不滿或者怨恨。

他根本就不曾在意這一切。

這是他要所有人看到的劇情,他可以通過偽裝自己,很好地騙過所有的人。心裡的陰影和傷痕,夜晚的冰冷和孤寂,他也許這輩子都沒有辦法排遣出去,可他有的是辦法不讓別人看見,那就已經足夠了。足夠他去自欺欺人地編排自己想要的劇本,讓一切都變成「看起來」的那樣。

喝了一瓶啤酒之後,顧昂把酒瓶子甩到一邊。「這麼難喝的東西,被造出來是為了報復社會的嗎?」顧昂說,看了一下放酒的箱子,在心裡記下了那個牌子,已經暗暗決定以後絕不和那個公司的人合作。他又瞥了身邊的徐迦一眼。徐迦還是好好地躺在地板上,半點動靜沒有。

顧昂在飯局裡沒少見過喝醉的人。大多人喝高了都是酒話連篇,整個人處在極亢奮的狀態,什麼天馬行空的事兒都干。別人也都會跟著一起鬧,鬧不動了就回去睡覺,睡一會兒就起來吐,吐完了再睡,然後又吐又睡地折騰整晚。

徐迦喝了將近一箱啤酒,此時卻躺得格外安穩。

顧昂覺得他不是在裝那就是天賦異稟。很多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話,在這一刻,也就有了借口。

「說起來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喝過酒了。」顧昂打開了話匣子,「以前還會一起打球,這幾年都不打了,連見面都少。你應該是在怪我,自從經歷了那個女生的跳樓事件後你就不怎麼理我了,對我的態度轉變簡直不能再明顯一點。你大概認為我殘酷、冷血、不近人情,看到一個人在我面前死了,我毫無一點同情之心。

「我確實那麼想的,直到現在我都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為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而感到後悔,或者說抱歉。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覺得她和她的家人可憐,別人應該對他們遷就忍讓。可我覺得有一件事你要明白,人應該自己珍惜自己可珍惜的人或事,指望別人替你去珍惜,毫無意義可言。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猜你早就知道了。那個姑娘那天上天台是去等你的,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約定。那天我和紀與安在天台上聊天,她突然來了,趕都趕不走,趴在欄杆上看看手機,看看下邊。她的狀態讓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對警察說我認為她腦子有點問題,我是真的這麼想。後來,你從樓下經過,她看到了你,二話不說就翻過欄杆跳了下去。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離開現場嗎?倒不是我覺得這件事情解釋不清,或者會給自己惹一身麻煩,才讓你避嫌。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這個行為是她自己選擇的,只有她自己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沒有必要跑來一大堆人歸咎自己或者伸張正義。

「我看你的反應就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誰,這就夠了。無論她跳樓是不是為你,這事都和你沒有關係。你在那天失去了一個可能是很喜歡你的人,我也失去了一個可以去喜歡的人。對我們來說,那天都是最差的一天。那都是三年前的事,說過去也就過去了。你現在覺得無法忘卻的事,再過三年,就算還是忘不掉,你的想法和心態也都會發生改變。到時候,你會發現你根本無法再愛上她。你知道你這三年是怎麼過來的,可是她呢?都做了些什麼?你甚至都不敢想像……」

顧昂的話好像說完了,又好像沒有說完。他沒有再看徐迦,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四處逡巡。

露台上的三角鋼琴是當年他暗中授意學校賣給徐迦的。徐迦這些年在想什麼,這段時間在做什麼,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敢說自己沒有插手徐迦的事嗎?他確實插手了。式微來望城是他的暗中操作。當年他安排這件事的時候劉銘是知道的,卻選擇不說。現在陳逍通過蛛絲馬跡也知道了,他是聰明人,知道之後就會有所防備。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想要做的,也就只到這一步罷了。剩下的事情,他管不過來也不想管。

以後徐迦發現這件事,只會加深對他的不滿和反感,不會有絲毫感激。他完全明白,換他,他也是同樣的心態。只是,他做這些也並非全是為了徐迦。徐式微在望城,也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萬一他哪天心血來潮,想插手點什麼,總歸是更方便的。

徐迦認為這是對人的一種不尊重,但他偏偏喜歡這麼做。這點他們永遠也不會達成共識。好在,他現在玩夠了,也就打算收手了。

夜風吹在身上有了更深一層涼意的時候,顧昂拿了一罐啤酒準備走人。徐迦只穿了一件單的襯衫,沒有外套,宿醉加上在露台吹了一晚上風,饒是現在還年輕,第二天也少不了傷風感冒頭疼腦熱。顧昂對此深信不疑,但是,也沒打算幫他一下。傷過病過,方知冷暖和分寸。顧昂的經驗之談,唯有徐迦親身經歷過,才能真正成為他的經驗。

和來時一樣,顧昂辟里啪啦地走了。

林思亦提前躲到樓下沙發的陰影裡,一直聽到門外風馳電掣的引擎聲,才真正安下心來。

林思亦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對她來說,酒駕的顧昂在路上禍禍幾個無辜百姓或者攔路的警察,總比他看到愛車被隨意拋棄在門口,回來殺她個回馬槍要好得多。

林思亦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露台。她跑得有點急,以至於推門的時候動靜也有些大。徐迦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林思亦再想躡手躡腳地進去已經不可能了。徐迦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林思亦,表情平靜得彷彿早就知道是她。

林思亦也就放鬆下來了。她走到徐迦身邊,踢走了幾個啤酒瓶子,挨著他坐下,說:「你都聽見了?」

徐迦不置可否。

林思亦又問:「你真的討厭顧昂嗎?」

徐迦沒有說話。

「上次的事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跟你生氣了。」

徐迦終於又轉過頭來看她。林思亦這才意識到自己和他坐得太近了,兩人對視的時候不過相距兩拳的距離。這是林思亦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在一個非常安靜的狀態下注視徐迦。她心思非常快地轉了一下,在心裡告訴自己,林思亦你要爭氣,不就是比眼力嗎?你都盯了他這麼多年了,千萬不要敗給他。

徐迦眼看著林思亦的眼神從慌張到鎮定,到現在彷彿在和什麼較勁一般,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你看我幹什麼?」

「不是你先看我的嗎?」林思亦反問。

「我是想看看你腦子是不是又進水了。」徐迦轉過頭去,「上次的事該生氣的是我吧。」

林思亦終於鬆了一口氣,同時感到沮喪。說出來的話也有些酸溜溜的。「你就是向著徐式微唄。」

徐迦愈發不懂這個邏輯。「這之間有什麼關係麼?」他問,「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把我和式微鎖在這兒。好玩嗎?你的目的達到了嗎?」

「達到了啊。」林思亦說,迎著徐迦質問的目光,她反而坦然起來,「證明徐式微不喜歡你,證明你就只是單相思,證明你無論為她做多少事,有多少機會和她一起製造回憶,她都不會選擇你。」林思亦的話音甚至有些帶笑,「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悲?我都已經幫你證明到這個地步了,你還不願意醒過來。」

徐迦看著林思亦。

自己從小學就認識她,每一次升學他們兩個都還是同一所學校。這麼多年,徐迦沒有刻意把林思亦當朋友,但說起來,她也算是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人。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小女生說話是這麼惡毒。

「你神經病啊。」徐迦最終只能用這句話蓋棺定論。

林思亦聽到這句話就像一隻貓被踩到尾巴一樣跳起來,徐迦一看她那架勢就知道她要和自己吵架。她原本就伶牙俐齒,此時說話更像是連珠炮一樣,並且還提高了聲調,「對啊,我是神經病,我就是神經病才會覺得你的事情都和我有關!我要不是腦子進水神經有病,我怎麼會明明不高興你對徐式微一往情深,我還要想方設法把你們拉近一點?你不是說你喜歡徐式微嗎?那你會不知道她喜歡的人不是你而是陳逍?她等陳逍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心轉意,回來求她,你怎麼就不能好好祝福他們破鏡重圓天長地久,非要自己進去摻和一腳,讓你喜歡的人左右為難?你說你喜歡她,所做的一切真的是為了她好嗎?是,我是腦子進水,我有神經病,可我所做的一切還不是都為了你好。可你呢?你捫心自問,你和徐式微不能在一起,真的是因為我『自作主張』惹她生氣了嗎?你是不是真的那麼有自信,覺得自己對她的感情全世界最偉大,不容別人拒絕?你真的這麼覺得嗎?你為徐式微所做的一切有比我為你所付出的還偉大嗎?」

徐迦無言以對,看著林思亦有幾分憂愁和無奈的表情。

雖然是罵他的話,雖然說話刻薄又惡毒,好幾句話刺痛他的神經,讓他不願予以回應。但此時他的無言以對,是因為林思亦話裡毫不掩飾地傳遞出她喜歡他這樣一個信息。

徐迦不是一個粗心的人,他的確沒有考慮過林思亦和他之間會有超乎友情之外的情愫。所以,他現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先解決哪個問題。是先跟她吵完這一架,還是先跟她說一句抱歉?

沉默中林思亦也反應過來徐迦眼神裡變幻不定的內容是什麼,但她卻比徐迦自在得多。她很喜歡徐迦,覺得他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她曾經很想在他心裡眼裡留下一個好的印象,成為他所珍惜的高看一眼的女生。可那都是曾經了。她很清楚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都做了些什麼,對的,錯的,自以為聰明,但實際上傻透了的。那些事情她做得太多,多到此時她想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做過的那些蠢事,首先想到的詞竟然是「罄竹難書」。

她已經很清楚自己在徐迦心裡的形象無可挽回,所以她反而釋然了。

「我沒有你偉大。」過了很久,徐迦才這麼說。這句話裡有著明確的妥協的成分,林思亦不傻,她完全聽得出來。所以她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只愣了一下,就踹了徐迦一腳,和顧昂那一腳差不多的力度,她說:「你才偉大,你全家偉大。」說完之後才想起徐迦的全家也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林思亦忽然就有些崩潰地哭了出來。

徐迦看著她哭,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是剛失戀的人,剛聽到顧昂親口說出那個跳樓的女生那天是去找他的,他的發小剛才說了那麼多尖酸刻薄的話,只是為了提醒他,他的感情既無望又狹隘,她甚至還不小心提醒到他,他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壞的消息太多,以至於他都無法對此作出該有的悲傷,或憤怒或害怕的反應,消化這些信息本身就佔據了他大多數的注意力。

林思亦哭了一會兒,跟他說:「你知道嗎?在感情裡偉大的人往往是不幸福的。」

徐迦問:「你這些心靈雞湯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你家女神寫在論壇裡的。」林思亦說,「最早有停屍房的時候,她總在裡邊一個加密的帖子裡寫東西。密碼是陳逍名字和生日的組合,我試了一個禮拜最後進去了。她每天都在裡面寫點什麼,寫得最多的是三年前的夏天,她挨著寫了七十八天的流水賬,細緻到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動作。第七十九天的時候她就從學校走了。走之前她說,在感情裡偉大的人往往是不幸福的,她選擇做個小人,結果遭了報應。」

徐迦多少能猜出一些,式微所說的「做個小人」,是指她介入寧馨和陳逍中間這件事。

林思亦繼續說:「後來她到了這裡,那個帖子先是被她鎖起來,過了幾天就刪除了。最開始,停屍房並不叫停屍房。那個時候論壇最活躍的只有四個管理員,他們管這個論壇叫『禮物』。後來就變成只有你家女神一個人會登錄,另外三個ID應該是被她刪除了,變成查無此人。她經常在聊天室裡自己絮絮叨叨說些話,有路人進去她就不再說話了,別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會回應。慢慢大家就把這裡叫作停屍房,學她一樣,人在,卻從不說話。」

「再後來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所謂的『收購回憶,販賣時光』,用她在論壇裡說過的話,就是想要用新的生活和故事抹殺對過去發生的一切往事的記憶和懷念。她以為關注別人的生活就會忘卻自己的人生。但顯然她失敗了。越是想要極力抹殺的事情,越是抹殺不掉。越是想要拋棄的回憶,越是像潮漲潮落一般不受控制地洶湧起來。」林思亦瞪了徐迦一眼,「你別見鬼一樣看著我,這麼文縐縐的話當然不是我的原創,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把當時她寫過的那些話說給你聽。」

徐迦搖搖頭,「你繼續。」

「直到認識徐式微,我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在心裡存住那麼多的話。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斷。她心裡特別糾結,同時也特別討厭自己那麼糾結,所以她不會告訴你她其實是在糾結。那些糾結的東西都被她放在論壇裡,然後像那些帖子,那些ID,那七十八天她最喜歡卻回不去的日子一樣,被她抹著眼淚刪掉。」

「話說你不好奇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在停屍房裡碎碎念的話嗎?」林思亦問。

「好奇。」徐迦承認,對著林思亦的目光。

林思亦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徐迦也不催促,看起來似乎是在等,又好像有點漫不經心。林思亦反而沒了賣關子的興致,索性和盤托出,「我花了點時間破譯管理員賬號的密碼。」她沒有具體說是多久,實際上她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那是個不短的日子,也許超過了一百天。她就那麼每天試一點,每天試一點,終於有一天她登錄上admin那個賬號,可以隱身偷窺她在自己的聊天室裡所說的所有話。

她知道這樣不對,但她忍不住好奇。並且她也不怕告訴徐迦或者徐式微知道。比起「偷窺可恥」這句譴責,她更願意用「功夫不負有心人」來褒獎自己這一次歷久彌堅的「偉大壯舉」。

徐迦對此的評價是:「你牛。」以林思亦對徐迦的瞭解,她覺得這句話至少不是諷刺。

這兩個字也足以讓林思亦更加安心。

她本以為徐迦會有更激烈的反應,指責她偷窺別人的隱私,干擾徐式微的生活,插手他的感情……原本這些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她從沒見過徐迦暴跳如雷的樣子,一旦扯上徐式微的事,徐迦的反應就不在她的預料範圍之內了。

而此時,對於她所坦承的種種事情,徐迦的反應都是淡淡的。好像只是聽了一個普通的故事,由於已經發生了,無從去追究,所以他很容易就選擇了釋懷。

這讓她更有膽量說出另外一個故事。

一個讓她背負了很重的壓力,隱瞞了那麼多年的故事。因為那件事,她讓自己的心裡住進一個魔鬼。

三年來,那個魔鬼都沒能消失。它不停地成長,成長,變成一個巨大的黑洞,快要把她吞噬。

她知道,那個黑洞的盡頭,是那個他們都不想要回去的血色的盛夏。

「所以……」林思亦暗暗深吸了口氣,說,「如果你聽到了顧昂說的話,你知道為什麼有人在天台等你你卻不知道嗎?」

她看到徐迦聞言明顯怔了一下,然後皺著眉抬頭看她。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收回說出口的話。她就要釋放出這些年心裡最大的秘密,比喜歡徐迦還要重要還要讓人絕望的事。

「在你和顧昂打球的時候,我幫你拿手機,每次都試著輸入兩次鎖屏密碼。7979——對應數字鍵的字母,是『式微式微』的意思嗎?」林思亦覺得很好笑,一切都巧得好像命中注定,「我破解密碼的那天,那個女生正好發來短信約你在天台見面,我看你沒有留意到我,就偷偷把信息給刪了。後來她跳樓死了,結案結得不明不白。其實錯的不是你也不是顧昂,而是我。」

林思亦看著徐迦,徐迦也看著她。他的表情依舊平靜淡定,看起來雲淡風輕。她的判斷似乎是對的。她破解過徐式微的密碼,也破解過徐迦的密碼。既然徐迦能忍受她對徐式微做的這些事,就一定能忍受她對自己做的。如果說她對此有任何的不確定,那是因為,她破解徐迦手機號這件事直接牽扯了一條人命。

在這件事發生後,徐迦有三年沒有怎麼理過顧昂。原因林思亦沒有去問,她想,也就是因為那是一條人命。

徐迦站起身來。林思亦感覺自己的心裡是有淚在淌的。因為徐迦起身,那些本來沒有資格被她流出來的眼淚似乎搖晃了一下,就要從眼角溢出來。她看到徐迦站在她面前,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個動作的含義,就被一雙手臂拉進了懷抱。

在這個即將結束的夏天有些涼的晚風裡,那個懷抱彷彿是她全部能量的來源。

「別傻了。」徐迦輕輕拍著林思亦的肩膀,女生已經再一次淚水決堤,「即便你不刪那條信息我也不會去的。那件事跟你沒有任何關係。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徐迦的聲音特別平靜,沒有任何的激動,聽不出任何的違心的痕跡。林思亦點著頭,眼淚鼻涕蹭了徐迦一身。就算是為了哄她而這麼說,林思亦也願意相信。徐迦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她的聖旨。他的話在她心裡有著絕對不可撼動的份量,足以趕走她心裡所有的猶疑和慌張。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會是。

林思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幸福。卸下所有的負擔和心防,在徐迦面前,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個藏起罪證可能隨時會被抓現行的罪人。

她感受到那個懷抱的溫暖堅實。雖然只是借來的片刻溫柔,可她別無所求。那已經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果,也是林思亦可以求來的最穩定最長久的關係。徐迦永遠都能借給她一個肩膀,一個懷抱。她只是不能要求更多,她如今已清楚地知道。

那其實也就夠了。林思亦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更明白自己能得到的極限是什麼。那樣就夠了。她重新做回他的發小,他的知己,他如影隨形的小尾巴。那是他專門留給她的一席之地,別人搶不走。而他心裡的那個位置,在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之後,她終於可以死心,承認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碰得到。

她聰明到終於想明白這一切,坦承了所有的事,也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可是她並不知道,她告訴徐迦的一切,都不過是徐迦早就知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