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藏地孤旅 > 拉 薩 >

拉 薩

01

到拉薩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路燈亮了起來,天空裡依然飄著雨。我從阿里的荒野來到無數人嚮往的聖城,這樣的夜晚頓時迷住了我的雙眼。

我招手攔下一輛小公共,問到不到東措國際青年旅館。司機操四川口音。四川話在拉薩儼然就是普通話。司機沒聽說過東措,我說就在吉日旅館附近。司機朝我一揮手:「上車。」

吉日旅館大名鼎鼎,拉薩的居民和外來的遊客沒有不知道的。我本來想投奔吉日,可還在班車上的時候,寶貝給我發短信。邀請我一起住在東措。

東措是家新近開張的青年旅館,很乾淨,多人間的房價和吉日的一樣,一張床30塊。我來到東措,見到不少驢子進出。他們膚色白淨,舉止斯文,都穿著整潔的「北臉」,色彩基本上是紅綠藍,可能是覺得萬一需要營救時容易被發現。我低頭看看自己,又黑又髒,覺得有點寒磣。

前台的兩個小姑娘正彎腰忙著收拾票據,沒注意到櫃檯前立著一座鐵塔。我沒說話,耐心等著,背囊依然在肩上。她們意識到有人,就直起身子問我:「您需要點什麼?」

我差點笑出聲來,打尖住店這麼多年,真沒見過問得這麼娛樂化的,這樣的幽默絕對可以算作再三回味的那種了。我回答:「給我來根冰棍。」

她們盯著我,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一會兒,我們就大聲笑了起來。

寶貝正在隔壁的網吧上網。一向低調的寶貝讓我吃驚不小,他居然包下了網吧唯一一間VIP房間。房間裡有一面玻璃牆,正對大廳。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寶貝正擺開所有的設備,忙得都沒正眼看我,好像他就是機場塔台的調度,正指揮飛機起降呢。

我的其他室友們跟我有點不一樣。他們來到西藏,不看雪山,不轉寺廟。在青年旅館一住就是好幾個月。白天基本上用來睡覺,晚上搬幾箱啤酒回房間,叫上些認識或不認識的驢友一起喝,喝大了倒頭就睡。有的人第二天醒來才發覺睡錯房間了。他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沒有性別差異,男生女生反正都是爹媽生的。每個人歲數不同,卻一樣率性可愛。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旅行形態,直接代表了一種生活方式。我很期待自己能像他們那樣,可我還是覺得不太明白他們。同樣,他們也不明白我。他們喝酒的時候,我就坐在床上看他們嬉戲。聽他們說各自的故事。說到傷心處,不免有人聲淚俱下。敢情他們都是迷途知返的羔羊,來拉薩重新投胎做人。

次日早晨,我睜眼一看,兄弟姐妹們擺開各種曼妙睡姿,配以此起彼落的動聽鼾聲為背景音樂,正神遊拉薩呢。我起身來到街上。清晨的拉薩街頭很安靜,行人不多,車也很少。街邊的小飯館已經開門候客了,蒸包子的熱氣飄散了出來。我有點迷惑,宿命終究難以擺脫。我的旅行結束了,不是在抵達的夜晚,而是在甦醒的早晨。

決定結束旅行讓我覺得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這樣的結束絕對不是簡單的審美疲勞能夠概括。這好比讀書,通篇閱覽,但是在結尾的時候沒有掩卷沉思,肯定美中不足。拉薩恰好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在漫長的旅行過後,可以讓思緒在稀薄的空氣裡信馬由韁。拉薩可以幫助你記憶,就像能幫助你忘卻一樣。拉薩也可以幫助你積攢,就像能幫助你掏空一樣。

沒有思想的人來到拉薩,離開的時候變得很充實;有思想的人來到拉薩,離開的時候很輕鬆。

02

我又遇見了魚。身高一米八的西北漢子,鬍子拉碴,身上的衣服皺巴巴,腳上穿著雙回力球鞋。魚就像個落難的英雄,站在拉薩的街頭。

我們這次相遇是有預謀的,不像2004年在青海,純粹邂逅。

當時,我在囊謙,白天在路口等車去類烏齊。傍晚回到巴米寺公寓,服務員大姐告訴我有伴了。她說的伴就是魚和他的同事。

當晚,我們就坐在一起推杯換盞了。

魚是蘭州人。我曾經因為工作的緣故在蘭州呆過兩年,離開後更是對這座西北的城市有著莫名的親切感。魚特能喝,至今他對我不喝酒不抽煙的生活態度嗤之以鼻,他差點就要說我不像男人了。席間他給稻城的哥們兒打電話,碰巧我也認識。原來我和魚都在亞丁人社區混。魚是版主,受人尊敬,尤其受女生青睞。我是論壇遊民,其實就是流氓或盲流,經常因為發言不慎被女生群毆得體無完膚,我們都喜歡西藏。兩人有緣,在旅途上惺惺相惜起來,建立起了男人之間的友誼。自古以來,可靠的友情就需要共同的愛好來維繫。

魚去了可可西裡。返回的途中車子陷入湍急的河流。魚是老江湖,經驗了得。說時遲,那時快,他從車窗鑽出,跳進河中。冰冷的河水已經齊胸了。魚和夥伴奮力爬上河中突起的沙地上,凍得全身哆嗦,籠罩他們的是藏北燦爛的星空。司機的小靈通救了大家。申扎縣的縣長在接到求援電話後,放下酒杯,開上他的4500直撲出事地點。人被轉移到了安全地帶,車天亮後才拖出來。

在吉日旅館二樓的走廊裡,魚一邊曬著他的裝備,一邊跟我聊天。魚多次進藏,但他很少跟我談起他的旅行。我一直認為,真正的高手就該是這樣凡事舉重若輕,遇險輕描淡寫。魚在講述那晚的經歷時,神態平穩,面露淡然從容的微笑。魚心裡明白,如果沒有救援,他們那晚就很有可能直接水葬了。

晚上大家喝了不少酒。先是拉薩啤酒,後是青稞酒。先祝魚死裡逃生,後祝友誼地久天長。我特驚訝自己喝了很多。我發現在西藏,醉酒的過程被延長了,幸福的過程卻被濃縮了。魚和他的夥伴在拉薩只待了一晚,次日清早就奔貢嘎機場了。

魚和我的相遇,都是以我們喜歡的方式,在我們喜歡的地方。

這樣的友誼彌足珍貴。

03

旺堆是拉薩人,身材魁梧,像座黑塔,誰見了都不由得肅然起敬。旺堆目光深邃,令他站在高原,看得很遠。旺堆以前當兵拿槍,現在當記者拿筆。

我第一次見到旺堆是在北京。朋友小聚,旺堆建議吃魚,這讓我吃驚不小。當時我只知道西藏人民不吃魚。旺堆笑了笑,解釋說:「我們吃魚啊,而且也有講究呢,要吃活魚。實行水葬的地區,人們才不吃魚。」

我這才恍然大悟。後來,旺堆教給我很多關於西藏的知識,使我對旺堆多了份對老師的尊重。

我到獅泉河後,遠在拉薩的旺堆給他在阿里當警察的親戚打電話,讓他照顧我。我到札達,旺堆的朋友讓札達的郵電局長找車送我去普蘭,還執意分文不取。我一直把旅行當成朝聖,多苦多累,我都覺得是磨煉,是精神世界的幸福。藏族朋友的待客熱情讓我變得惶恐起來。到了塔欽,我得知旺堆去北京開會了,就沒跟他通報。後來到了拉薩,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次深入瞭解西藏人文歷史的絕佳機會。

到拉薩的第三天,我才告訴旺堆。放下電話沒多久,旺堆就到吉日旅館206房間來看我。他進屋,拿出哈達,給我戴上,然後坐在床沿,環顧房間。

房間很簡單,在我看來卻很舒服。三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個洗漱架,架子上有兩個臉盆。憑經驗我知道上面的臉盆是用來洗臉,下面的臉盆用來洗腳。牆角立著一個暖壺。旺堆直搖頭,覺得太簡陋了,讓我搬去他那兒。於是,我在拉薩的後幾日住進了旺堆的客房。

一日上午,我還在暖陽裡做著春秋大夢。旺堆叫醒了我:「來了拉薩,哪有不去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的道理。」布達拉宮是西藏政教合一的神聖場所,萬人景仰。對旺堆來說,布達拉宮有更深的含義。旺堆的爺爺是個有名的工匠,當年修過布達拉宮。旺堆早先的家就在布達拉宮腳下。房子至今還在,跟布達拉宮連在一起。旺堆帶我去參觀布達拉宮,其實是帶我回家。那一天過後,我對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的瞭解,不再停留在講解般枯燥的文字上,而是有了鮮活、生動的影像記憶。旺堆給我講解的時候,常常圍上來一堆人。旺堆講得生動,就像是在講家裡發生的故事。

我沒想到旺堆會帶我去瑪吉阿米。瑪吉阿米不是體驗西藏傳統的地方,卻肯定是拉薩最時尚的去處。很多遊客到瑪吉阿米小坐,望望窗外熙熙攘攘的八廓街,揣摩一下歷史傳奇故事。

在瑪吉阿米的那個下午,我和旺堆聊了很多。旺堆得知我在塔欽住了一周的時間後,發出一聲歎息。原來,塔欽有一座藏醫學院,院長是阿里最有聲望的活佛,也是旺堆的好朋友。當年孔繁森請教於旺堆。旺堆告訴孔繁森,得此活佛者得阿里。

我知道旺堆有一個意義深遠的計劃,就是為西藏的藏醫學家、建築工匠、宮廷畫師和藏學藝術家等立傳。旺堆憂心忡忡,他擔心這些人過世後,藏族文化會漸趨萎縮。這絕對不是熱愛西藏的人們願意看到的。聽了旺堆的感慨,我越發地為塔欽的錯過而惋惜。我當時就想能夠留在西藏,協助旺堆一起來做這項發掘保護西藏傳統文化的工作。

旺堆誇我是學者型的行者。可我對西藏的瞭解只是一滴水,而旺堆是大海。

從瑪吉阿米出來,旺堆帶我去了林廓路上的阿尼倉空尼姑廟。旺堆說,這是拉薩安靜的去處。踏進廟門,喧嘩繁鬧都被擋在了門外。廟內鮮花盛開,香煙繚繞。尼姑們都認識旺堆。二十年前的寺廟可不像現在這樣,那時僧俗混居,更有尼姑出家了卻無處安身。旺堆四處奔走,仗義執言。最終政府遷走了住在寺廟裡的居民,還給了寺廟純淨的本來面目。當年的尼姑已不再年輕,她們管理著自己的寺廟。我看得出,她們很感激旺堆。

旺堆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04

我經常自嘲沒文化,所以不停地買書。有些書是買來閱讀的,有些書是買來收藏的。在我的書櫃裡,關於西藏的書很多。到了拉薩,還沒去看布達拉宮和大昭寺,我就先去淘書了。

八廓街上有一家不起眼的新華書店,門面很小,走進去才發現別有洞天。我在書架的最底層看到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青史》。書很沉,七百多頁,講的是西藏佛教的創建和發展的歷史。現在書店有售的幾乎只有2003年的再版,我一直沒買,因為太貴,32元一本。而我手中的這本是1985年拉薩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定價3.6元。在我的心目中,這就是本必須請回家的好書。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咫尺之遙人群川流不息,直到有緣的我對它彎腰,把它捧起,帶它回家。我在空白的扉頁裡端正地寫上,在八廓街覓得此書,無異至寶。

我決定去林廓北路上出版社的門市部和庫房淘書。在門市部,我買了《西藏文史資料選輯》的第二輯至第八輯。在我看來,這套內部發行的資料是西藏近現代的口述歷史,就像是當事人坐在光明甜茶館昏暗的燈光裡跟你娓娓道來。可惜,第一輯找不到了,就連西藏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也沒有了,畢竟是20年前的出版物了。在第二輯的封底上,印著「工本費0.70元」。

門市部的阿姐很熱情,把我帶到庫房。發行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庫房裡全是新近出版的書,已經找不到二十年前的書了。見我面露愁容,阿姐安慰我說:「去社科院看看吧,他們也有好多書。」

社科院離出版社不遠。我跟傳達室說買書就進了院子。院子裡有很多樹,落葉繽紛。也許還在國慶假期裡,社科院裡幾乎沒人。我在樓上樓下跑了兩遍,終於遇到一位大姐。她聽了我的來意,帶我來到資料處。在大姐熱心指點下,我買下了社科院資料情報研究所編印的《西藏的文明》、《英國侵略西藏史》和《無護照西藏之行》。三本書都沒有書號,屬內部發行。書的封底印著價錢。《西藏的文明》最厚,也最貴,三元。大姐告訴我,這些二十多年前出的書,就剩下這幾本了。所裡規定,十元一本。我沒有猶豫,覺得合情合理。

《西藏的文明》的作者是法國藏學家石泰安。石泰安是德國籍猶太人,希特勒掌權後流亡法國,二戰期間還遠赴印度抗日。石泰安著書頗豐,《西藏的文明》是他最重要的著作,被譯成了多種文字。中國藏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了西藏文明之旅書系,《西藏的文明》是其中一本。

另外,社科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的七本線裝影印叢書也被我收入囊中。它們分別是《宗喀巴大師傳》上下冊、《西域遺聞》、《西藏日記》、《西藏記述》、《藏事稿本》和《西征紀略》。大姐告訴我說,這套書每冊就印了兩百本,社科院留下了一百本。後來,坐在吉日旅館二樓走廊的長椅上,以及光明甜茶館靠窗的位子上,我讀完了《藏事稿本》。這本書特別有意思,講的是民國期間,西藏多事,局勢空前危急,熱愛西藏的有識之師殫精竭慮,提出各種安邊興邦之策。有些設想至今仍有意義。

大姐由於沒有零錢找給我,就從她自己辦公室的書架上抽出1982年出版的《西藏志》給我。這本書豎版印刷,往右翻頁。大姐說,這樣的書你在其他地方根本就找不到了。2.8元的書也被作價成了10元。

臨走前,大姐說:「要是在以前,這些書根本不會公開賣。」

書,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政治環境裡,有著不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