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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傾出古囊錦

大約,在我們靈魂深處都殘存著千年萬年的記憶,對深山大澤和朝煙夕嵐的記憶,需要我們行遍天涯去將之一一掇拾回來。

衣履篇

背袋

我有一個背袋,用四方形碎牛皮拼成的,我幾乎天天背著,一背竟背了五年多了。

每次用破了皮,我到鞋匠那裡請他補,他起先還肯,漸漸地就好心地勸我不要太省了。

我拿它去乾洗,老闆娘含蓄地對我一笑,說:「你大概很喜歡這個包吧!」

我說:「是啊!」

她說:「怪不得用得這麼舊了!」

我背著那包,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一家別緻的傢俱店,我一走進門,那閒坐無聊的小姐忽然迎上來,說:

「咦,你是學畫的吧?」

我堅決地搖搖頭。

不管怎麼樣,我捨不得丟掉它。

它是我所有使用過的皮包裡唯一可以裝得下一本《辭源》,外加一個飯盒的,它是那麼大,那麼輕,那麼強韌可信。

在東方,囊袋常是神秘的,背袋裡永遠自有乾坤,我每次臨出門把那裝得鼓脹的舊背袋往肩上一搭,心中一時竟會萬感交集起來。

多少錢,塞進又流出,多少書,放進又取出,那裡面曾擱入我多少次午餐用的麵包,又有多少信,多少報紙,多少學生的作業,多少名片,多少婚喪喜慶的消息在其中駐足而又消失。

一隻背袋簡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

曾經,當孩子的乳牙掉了,你匆匆將它放進去。曾經,山徑上迎面栽跌下一枚松果,你拾了往袋中一塞。有的時候是一葉青蕨,有的時候是一捧貝殼,有的時候是身份證、護照、公交車票,有的時候是給那人買的襪子、熏雞、鴨胗或者阿司匹林。

我愛那背袋,或者是因為我愛那些曾經真真實實發生過的生活。

背上袋子,兩手就是空的,空了的雙手讓你覺得自在,覺得有無數可以掌握的好東西,你可以像國畫上的隱士去策杖而游,你可以像英雄擎旗而戰,而背袋不輕不重地在肩頭,一種甜蜜的牽絆。

夜深時,我把整好的背袋放在床前,愛憐地撫弄那破舊的碎皮,像一個江湖藝人在把玩陳舊的行頭,等待明晨的沖州撞府。

明晨,我仍將背上我的背袋去逐明日的風沙。

穿風衣的日子

香港人好像把那種衣服叫成「乾濕褸」,那實在也是一個好名字,但我更喜歡我們在台灣的叫法——風衣。

每次穿上風衣,我會莫名其妙地異樣起來,不知為什麼,尤其剛扣好腰帶的時候,我在錯覺上總懷疑自己就要出發去流浪。

穿上風衣,只覺風雨在前路飄搖,小巷外有萬里未知的路在等著,我有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懷。

穿風衣的日子是該起風的,不管是初來乍到還不慣於溫柔的春風,或是綠色退潮後寒意陡起的秋風。風在雲端叫你,風透過千柯萬葉以蒼涼的顫音叫你,穿風衣的日子總無端地令人淒涼——但也因而無端地令人雄壯。

穿了風衣,好像就該有個故事要起頭了。

必然有風在江南,吹綠了兩岸,兩岸的楊柳帷幕……

必然有風在塞北,撥開野草,讓你驚見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風像舊戲中的流雲綵帶,圓轉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棠殘葉。

必然有風像歌,像笛,一夜之間散遍洛城。

曾翻閱過漢高祖的白雲的,曾翻閱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閱陸放翁的大散關的,那風,今天也翻閱你滿額的青發,而你著一襲風衣,走在千古的風裡。

風是不是天地的長喟?風是不是大塊在血氣湧騰之際攪起的不安?

風鼓起風衣的大翻領,風吹起風衣的下擺,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顧,人生是這樣遼闊,我覺得有無限渺遠的天涯在等我。

旅行鞋

那雙鞋是麂皮的,黃銅色,看起來有著美好的質感,下面是軟平的膠底,足有兩厘米厚。

鞋子的樣子極笨,禿頭,上面穿鞋帶,看起來牢靠結實,好像能穿一輩子似的。

想起「一輩子」,心裡不免愴然暗驚,但驚的是什麼,也說不上來,一輩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半生又是什麼意思?七十年是什麼?多於七十或者少於七十又是什麼?

每次穿那鞋,我都忍不住問自己,一輩子是什麼,我拚命思索,但我依然不知道一輩子是什麼。

已經四年了,那鞋禿笨厚實如昔,我不免有些恐懼,會不會,有一天,我已老去,再不能赴空山靈雨的召喚,再不能一躍而起前赴五湖三江的邀約,而它,卻依然完好。

事實上,我穿那鞋,總是在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它是一雙旅行鞋,我每穿上它,便意味著有一段好時間好風光在等我,別的鞋底慣於踏一片黑沉沉的柏油,但這一雙,踏的是海邊的濕沙,岸上的紫巖,它踏過山中的泉澗,踱盡林下的月光。但無論如何,我每見它時,總有一絲悵然。

也許不為什麼,只為它是我唯一穿上以後真真實實去走路的一雙鞋,只因我們一起踩遍花朝月夕萬里灰沙。

或穿或不穿,或行或止,那鞋常使我驚奇。

牛仔長裙

牛仔布,是當然該用來做牛仔褲的。

穿上牛仔褲顯然應該屬於另外一個世界,但令人訝異的是牛仔布漸漸地不同了,它開始接受了舊有的世界,而舊世界也接受了牛仔布,於是牛仔短裙和牛仔長裙出現了。原來牛仔布也可以是柔和美麗的,牛仔馬甲和牛仔西裝上衣,牛仔大衣也出現了,原來牛仔布也可以是典雅莊重的。

我買了一條牛仔長裙,深藍的,直拖到地,我喜歡得要命。旅途中,我一口氣把它連穿七十天,髒了,就在朋友家的洗衣機裡洗好、烘好,依舊穿在身上。

真是有點瘋狂。

可是我喜歡帶點瘋狂時的自己。

所以我喜歡那條牛仔長裙,以及穿長裙時候的自己。

對旅人而言,多餘的衣服是不必的,沒有人知道你昨天穿什麼,所以,今天,在這個新驛站,你有權利再穿昨天的那件,旅人是沒有衣櫥沒有穿衣鏡的,在夏天,旅人可憑兩衫一裙走天涯。

假期結束時,我又回到學校,牛仔長裙掛起來,我規規矩矩穿我該穿的衣服。

只是,每次,當我拿出那條裙子的時候,我的心裡依然漲滿喜悅,穿上那條裙子我就不再是母親的女兒或女兒的母親,不再是老師的學生或學生的老師,我不再有任何頭銜任何職分。我也不是別人的妻子,不必管那四十二坪的公寓。牛仔長裙對我而言漸漸變成了一件魔術衣,一旦穿上,我就只是我,不歸於任何人,甚至不隸屬於大化。因為當我一路走,走入山,走入水,走入風,走入雲,走著,走著,事實上竟是根本把自己走成了大化。

那時候,我變成了無以名之的我,一徑而去,比無垠雪地上身披猩紅斗篷的寶玉更自如,因為連左右的一僧一道都不存在。我只是我,一無所繫,一無所屬,快活得要發瘋。

只是,時間一到,我仍然回來,扮演我被同情或被羨慕的角色,我又成了有以名之的我。

我因此總是用一種異樣的情感愛我的牛仔長裙——以及身繫長裙時的自己。

項鏈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那句子是痖弦說的。

項鏈,也許本來也是完全不必要的一種東西,但它顯然又是必要的,它甚至是跟人類文明史一樣長遠的。

或者是一串貝殼,一枚野豬牙,或者是埃及人的黃金項圈,或者是印第安人的天青色石頭,或者是中國人的珠圈玉墜,或者是羅馬人的古錢,以至土耳其人的寶石……項鏈委實是一種必要。

不單項鏈,一切的手鐲、臂釧,一切的耳環、指環、頭簪和胸針,都是必要的。

怎麼可能有女孩子會沒有一隻小盒子呢?

怎麼可能那只盒子裡會沒有一圈項鏈呢?

田間的蕃薯葉,堤上的小野花,都可以是即興式的項鏈。而還是小女孩的時候,總幻想自己是美麗的,吃完了釋迦果,黑褐色的種子是項鏈,連爸爸抽完了煙,那層玻璃紙也被扭成花樣,串成一環,那條玻璃紙的項鏈終於只做成半串,爸爸的煙抽得太少,而我長大得太快。

漸漸地,也有了一盒可以把玩的項鏈了,竹子的、木頭的、石頭的、陶瓷的、骨頭的、果核的、貝殼的、鑲嵌玻璃的,總之,除了一枚值四百元的玉墜,全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可是,那盒子有多動人啊!

小女兒總是瞪大眼睛看那盒子,所有的女兒都曾喜歡「借用」媽媽的寶藏,但她真正借去的,其實是媽媽的青春。

我最愛的一條項鏈是骨頭刻的(刻骨兩個字真深沉,讓人想到刻骨銘心,而我竟有一枚真實的刻骨,簡直不可思議),以一條細皮革繫著,刻的是一個拇指大的襁褓中的小娃娃,圓圓扁扁的臉,可愛得要命。買的地方是印第安村,賣的人也說刻的是印第安嬰兒,因為只有印第安人才把娃娃用繩子綁起來養。

我一看,幾乎失聲叫起來,我們中國娃娃也是這樣的呀,我忍不住買了。

小女兒問我那娃娃是誰,我說:

「就是你呀!」

她仔細地看了一番,果真相信了,滿心歡喜興奮,不時拿出來摸摸弄弄,真以為就是她自己的塑像。

我其實沒有騙她,那骨刻項鏈的正確名字應該叫作「嬰兒」,它可以是印第安的嬰兒,可以是中國嬰兒,可以是日本嬰兒,它可以是任何人的兒子、女兒,或者它甚至可以是那人自己。

我將它當胸而掛,貼近心臟的高度,它使我想到「彼亦人子也」,我的心跳幾乎也因此溫柔起來,我會想起孩子極幼小的時候,想起所有人類在襁褓中的笑容。

掛那條項鏈的時候,我真的相信,我和它,彼此都美麗起來了。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摘錄於《衣履篇》

遇者,不期而會也

——《論語·義疏》

生命是一場大的遇合。

一個民歌手,在洲渚的豐草間遇見關關和鳴的雎鳩——於是有了詩。

黃帝遇見磁石,蒙恬初識羊毛,立刻有了對物的驚歎和對物的深情。

牛郎遇見織女,留下的是一場惻惻然的愛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裡再版又再版的永不褪色的神話。

夫子遇見泰山,李白遇見黃河,陳子昂遇見幽州台,米開朗基羅在混沌未鑿的大理石中預先遇見了少年大衛,生命的情境從此就不一樣了。

就不一樣了,我渴望生命裡的種種遇合,某本書裡有一句話,等我去讀、去拍案。田間的野老,等我去瞭解、去驚識。山風與發,冷泉與舌,流雲與眼,松濤與耳,他們等著,在神秘的時間的兩端等著,等著相遇的一剎那——一旦相遇,就不一樣了,永遠不一樣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樣的情節,我一直在等待著種種發生。

人生的棧道上,我是個趕路人,卻總是忍不住貪看山色。生命裡既有這麼多值得駐足的事,相形之下,會不會誤了宿頭,也就不是那樣重要的事了。

匆匆告別主人,我們搭夜間飛機前往弗吉尼亞,殘雪未消,我手中猶自抱著主人堅持要我們帶上飛機的一袋蘋果和一袋蛋糕。

那是一九七九年二月,華盛頓大雪,據說五十年來最盛的一次。我們趕去上一個電視節目,人累得像泥,卻分明知道心裡有組鋼架,橫橫直直地把自己硬撐起來。

我快步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喊了一聲音調奇怪的中國話。

「你好嗎?」

我跟丈夫匆匆回頭,只見三個東方面孔的年輕男孩微笑地望著我們。

「你好,你們從哪裡來的?」

「我們不會說中文。」臉色特別紅潤的那一個用英文回答。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也改用英文問他。

「我只會說那一句,別人教我的。」

「你們是ABC(華裔美國人)?」

「不是。」

「日本人?」

「不是,你再猜。」

夜間的機場人少,顯得特別空闊寬大,風雪是關在外面了,我望著三張無邪的臉,只覺一陣暖意。

「泰國人?」

「不是。」

「菲律賓人?」

「不是。」

愈猜不到,他們孩子式的臉就愈得意。離飛機起飛時間已經不多,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站在那裡傻傻地跟他們玩猜謎遊戲。

「你怎麼老猜不到,」他們也被我一陣亂猜弄急了,忍不住大聲提醒我,「我們是你們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韓國人!」我跟丈夫同時叫了起來。

「對啦!對啦!」他們三個也同時叫了起來。

時間真的不多了,可是,為什麼,我們仍站在那裡,彼此用破碎的英文繼續說著……

「你們入了美國籍嗎?你們要在這裡住下去嗎?」

「不要,不要。」我們說。

「觀光?」

「不觀光,我們要去弗吉尼亞上電視,告訴他們台灣是個好地方,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值得尊敬的。」

「有一天,我們也要去台灣看看。」

「你們叫什麼名字?」

他們把歪歪倒倒的中文名字寫在裝蘋果的紙袋上,三個人裡面有兩個是兄弟,大家都姓李。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們。播音器一陣催促,我們握了手沒命地往出口奔去。

那麼陌生,那麼行色匆匆,那麼詞不達意,卻又能那麼掏心扒肺,剖肝瀝膽。

不是一對中國夫婦在和三個韓國男孩說話,而是萬千東方苦難的靈魂與靈魂相遇。使我們相通相接的不是我們說出來的那一番話,而是我們沒有說出來的那一番話,是三十年的大劫,是民族史上血枯淚盡說不完的委屈——所有的受苦民族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因為他們曾同哺於鹹苦酸痛的祖國乳汁。

我已經忘了他們的名字,想必他們也忘了我們的,但我會一直記得那高大空曠的夜間機場裡,那一小堆東方人在一個小角落上不期然的相遇。

菲律賓機場意外的熱,雖然,據說七月並不是他們最熱的月份。房頂又低得像要壓到人的頭上來,海關的手續毫無頭緒,已經一個鐘頭過去了。

小女兒吵著要喝水,我心裡焦煩得要命,明明沒幾個旅客,怎麼就是搞不完。我牽著她四處走動,走到一個關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貿然過去,只呆呆地站著。

忽然,有一個皮膚黝黑、身穿鏤花白襯衫的男人,提著個007的皮包穿過關卡,頸上一串茉莉花環。看他的樣子不像是中國人。

茉莉花是菲律賓的國花,串成兒臂粗的花環白盈盈的一大嘟嚕,讓人分不出來是由於花太白,白出香味來了,還是香太濃,濃得凝結成白色了。

而作為一個中國人,無論如何總霸道地覺得茉莉花是中國的,生長在一切前庭後院,插在母親鬢邊,別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兒歌裡的: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我攙著小女兒的手,癡望著那花串,一時也忘了溜出來是幹什麼的。機場不見了,人不見了,天地間只剩那一大串花,清涼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賓人,沒有人會聽懂我在喃喃些什麼。

但是,那戴花環的男人忽然停住腳,回頭看我,他顯然是聽懂了。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皮包,取下花環,說:

「送給你吧!」

我愕然,他說中國話,他竟是中國人,我正驚詫不知所措的時候,花環已經套到我的頸上來了。

我來不及地道了一聲謝,正驚疑間,那人已經走遠了。小女兒興奮地亂叫:

「媽媽,那個人怎麼那麼好,他怎麼會送你花的呀?」

更興奮的當然是我,由於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圍住,我忽然自覺尊貴起來,自覺華美起來。

我飛快地跑回同伴那裡去,手續仍然沒辦好,我急著要告訴別人,愈急愈說不清楚,大家都半信半疑以為我開玩笑。

「媽媽,那個人怎麼那麼好,他怎麼會送你花的呀?」小女兒仍然誓不甘休地問。

我不知道,只知道頸間胸前確實有一片高密度的花叢,那人究竟是感動於乍聽到的久違的鄉音?還是簡單地想「寶劍贈英雄」,把花環送給賞花人?還是在我們母女攜手處看到某種曾經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經匆匆走遠了,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面目,只記得他溫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當我在南部小城母親的花圃裡摘弄成把的茉莉,我不由得想起去夏我曾偶遇到一個人,一串花,以及魂夢裡那圈不凋的芳香。

——選自《再生緣》

地勺——記達爾湖以及湖所在的克什米爾

初識克什米爾,是在一張宣傳單上,一座五顏六色的大花園,絕對而純粹的漂亮,心裡立刻警覺起來,開始有幾分不放心,覺得這種地方美則美矣,可是,不免有點像在很過分地討好觀光客。我一向怕別人太討好我,我喜歡去的是自顧自地在生活而不太搭理觀光客的地方。而且,正像女人,太漂亮的難免肢體發達頭腦簡單,如果僅僅為了花園裡那片繽紛,走過三分之一的地球,我是不甘心的。

可是,「克什米爾」那名字實在好聽,古人論詩分「聲情」「辭情」來解析作品的美,所謂聲情,便是指詩的音樂性,以及「聽來好聽」。克什米爾的聲情不錯,細細聽去,柔和悠遠,略帶幾分迷離,也許該翻成「慨虛謎爾」,習慣上克什米爾又總跟羊毛聯想在一起,想到開司米羊毛,只覺柔和溫暖,很想握在手裡摸一摸,貼在臉上摩一摩。而且,它又跟我們小時候跳的一支新疆舞裡的地名十分相似,那首情歌的內容無賴而可愛:「天空的顏色是藍的,喀什噶爾河水是清的,你若不答應我要求,我向喀什噶爾跳下去。」歌跟舞本來早就忘了,此刻卻一起兜上心頭來,不知那情歌中女孩經此威脅有沒有答應那賴皮男孩的求婚?不知道她如果不答應,那傢伙有沒有真的跳下去?唉,新疆真是遠,老歌真是遠,那對河畔的小冤家到底如何了?真叫人放心不下。急急去翻一張地圖來看,一片新疆大得嚇死人,兩隻手都放上去還蓋不滿呢,而比例尺上說是六百萬分之一,如果直的加六百萬倍,縱的也加六百萬倍,真的新疆就該是三十六兆倍了,如果這張圖上需要三個手印才遮得住,整個新疆想是需要一百零八兆個手掌才能遮滿。想到這裡,心裡漲滿對那塊未見之地的柔情。新疆,願我有比千手觀音更大的法力,願我有一百零八兆溫暖的肉掌,輕輕地,一一地覆遍你每一寸土地,是摸索,也是膜拜。

終於找到喀什噶爾河了,高興地看了半天,好像連波光都看到了,只是依然想不出那首歌裡的少年到底有沒有把那姑娘娶到手。沿著河向西南,就是克什米爾了,克什米爾和喀什噶爾一定有點什麼關係吧?地圖的邊沿上寫著一行「中蘇阿巴印未定界」,中學時畫地圖,很煩那幾個字,既然未定,還叫人畫圖,真沒意思,可是此刻看了卻暗自高興。這地方東邊是西藏,北邊是新疆,其中有塊叫「拉達克」的地方,外號就叫「小西藏」。好吧,去吧,雖然宣傳數據上花園裡的鮮紅嫩綠讓人覺得膚淺,但「慨虛謎爾」實在滿好聽的,說不定真有可觀,何況它又和西藏新疆比鄰,我對它先自有幾分情了。而文字學的老師說過,大凡字音和m有關的,像「幕」「秘」多半和神秘、包覆的情感有關,「慨虛『謎』爾」也有此音,我倒要試試文字學家說得對不對,想來「慨虛謎爾」應該是神秘的,應該是包覆著的謎,等著我們去猜中。

及至到了印度,每次碰到有人問我們旅行路線而我們一一回答時,總免不了引起一點艷羨的歎息:

「啊,克什米爾!」

「啊,度蜜月的地方!」

我們的虛榮心愈來愈高漲,不久就學會用沾沾自喜的語氣自動去刺激別人:

「喂,你知道嗎,我們要去克什米爾哦!」

大家對克什米爾的熱情一路上因為別人的嫉妒而不斷增加,一個隱隱的高潮在心裡漸漸成形了。

飛機還沒有降得很低,山坡上的村子便已經一一在望了(可能是空氣乾淨的關係),那些小屋顯然是貧窮的標誌,鐵皮屋頂在陽光下反著光,看來比瓦頂屋更寒磣,憑窗看去只覺山勢陡峭,一座座屋子裡住的恐怕都是終身不曾遠行的村民,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交會一眼,我已經深相羨慕,於是不得不好言勸起自己來:

「不要眼紅,只要這世上有人活得好,而那人卻不是我,也罷,不也一樣嗎?」

這樣的話,對自己不斷地多說幾遍,倒也有效,只是心裡還是免不了悵悵然。

投宿在船屋上,香港的水上「蛋家」(或寫作「蜑家」)給人赤貧的印象,此處的船屋卻是豪華的。以整個千頃翠波的達爾湖做院子,不管是大船小船,只要在水湄有一小塊棲息之地,便自令人有幸福到心生罪疚感的程度。

我們的人分宿在兩條船上,船是紋理極細緻的木材做的,加上很古典的鏤花,地上鋪著厚地毯,頭一間是富麗堂皇的琉璃吊盞的客廳,第二間是高背椅儼然的餐廳,接下去左邊是甬道,右邊是臥房,最後一間不需甬道所以大些。船左右兩側有窗,窗外時有翠鳥呼朋引伴,不仔細看,只當是一種浮動的荇藻,船屋白天很涼爽,晚上冷得要蓋三床厚羊毛毯。

克什米爾真正的特產應該是山景,其他倒也普通。奇怪的是玫瑰別處也有,偏偏這裡的開得特別大,特別挺。芳草當然是天涯到處都生的,偏偏這裡的含煙沁翠,綠得要冒出水來。達爾湖雖迷人,世界上卻也到處有湖啊!但這達爾湖一塵不染,低頭只見小魚在水草間擺頭而游,想來大概等於美人與醜女的差別了,一般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美麗靈秀的和骯髒邋遢的卻有天壤之別。至於我一直擔心的「做作景觀」,倒並不存在,克什米爾還是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雖然也賺觀光客的錢,但一花一草卻是他們生活裡真實的東西,宣傳資料上太艷的花,太華麗的噴泉,其實是因為沒有和峰巒和高原和大湖一起看的關係。

放下行李吃了烤羊肉,就等著要去看花園了,為我們開飯的管理員把白衣服一脫,轉眼又變成了生意人,說是有表親托他賣精品東西,頗有「工廠直營」的味道。他把羊毛披肩一條條抖開,我們立刻知道惹禍上身了——一張大布裡簡直有成千上萬的披肩,只好拿出中國人的「拖」字訣來,一切賴到「下次」再說。

船屋和馬路之間因為有湖相隔,往返都要坐一種小船。印度、尼泊爾、克什米爾一帶因為長期和英國接觸的關係,許多小生意人都能說滿口英文,做觀光客生意的當然更是無師自通,但奇怪唯獨對這種小船,他們一定要堅持「原文」,叫它「錫克惹」,問他們「錫克惹」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答曰,沒有,就是boat(船)的意思,那麼為什麼不叫它boat呢?答曰,因為事實上它就是「錫克惹」嘛!沒有辦法,我們只好被強迫學會了一句克什米爾話,及至學會,卻覺得克什米爾人真倔得可愛,真的,這實在是一隻「錫克惹」而不是一隻boat。所謂「錫克惹」對他們而言包括湖光山色,包括朝露夕嵐,包括「心形槳」的撥動,包括欸乃一聲,鬢眉皆綠的映照——這一切,怎能靠一個boat道盡?「錫克惹」當然還應該是「錫克惹」。「錫克惹」上可坐可躺,舊的棉布簾雖不夠華麗,也自有一種村人風味。及至坐定才發現搖船的剛才似乎也身兼廚房某要職,好在划船對克什米爾人來說等於呼吸,大約不需專業人才。

去看花園,不覺稱奇,許多天來看莫臥兒宮殿發現伊斯蘭建築實在喜歡水,導遊每指著枯池說:「當年有茉莉花隨著水波一路流轉呢!」想著當年宮女的軟語,想著飄流的花香,真不知是什麼歲月,室內的宮殿既然如此,設在野外的克什米爾花園引水成景更是勢所必然。想三百年前引寒泉而成柱,大地把泉水給了人類,人類卻把泉水噴向青天,這一轉手間,真是神奇。

導遊、介紹資料,和一切克什米爾人都說他們有三個漂亮的「『花』園」,其中最出名的是「耐夏花園」,其實那些花倒也平常,無非是些矮牽牛、一串紅和圓仔花罷了,到台北假日花市轉一遭,可以找到的花色還多些。莫臥兒花園的花其實完全不是重點之所在,他們得天獨厚的地方完全在於那插天的青峰,如此清晰、如此厚重、如此綿亙、如此天生媚骨的群山。其次則是那些水晶簾似的噴泉。整體來說,一畦畦怒生的花田,一波波激湧的花海,只不過是一小堆一小堆的點綴,像大英雄大豪傑的一點點的柔情,是鐵馬金戈之餘的偶爾一聲低喚或一個溫切的眼神,因而特別惹人感激心疼。

看花容易神搖意蕩,城的另一邊剛好是湖,倒可以澄目清心。

湖上正是落日時分,青煙薄薄地升起,看久了只覺一陣淒迷,也不知道那份濕涼是來自湖上還是來自睫下……

「咦,」有人叫了起來,「你們看那拱橋像不像西湖?」

其實這話說得可笑,大家都年輕,當年誰也沒有去過西湖。只是,彎彎的拱橋在水上——水在蘋藻的無限蕩漾裡——蘋藻在天地的蒼茫中——蒼茫在我們的心裡。

那拱橋實在像西湖,為什麼會像,真是講不清,但記錄上說玄奘來過,玄奘住過,其間也許有些因緣。只不知當日玄奘到此,是否也感到躊躇,佳山秀水似乎比窮山惡水更令人想家吧!湖裡又青盛著一片荷,這裡究竟是哪裡呢?有人問是風在動呢還是旗在飄呢?智者說:「是你的心在動啊!」我想問:「是橋在製造故國還是荷在製造故國啊?」智者是否一笑,回答我說:「是你的心在製造故國啊!」

有小孩子來兜售四枝蓮蓬,只要求兩個盧比,小孩子啊,賣蓮蓬是可以的,可不要把屬於玄武湖的鄉愁一起賣給我啊!「海外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雲戲蓮葉東,雲戲蓮葉西……」暮靄沉沉,遙天無極,山自何時高起?山自高時高起。泉自何時冷起?泉自冷時冷起。至於花自何時含艷?荷自何時焚香?蝶自何時翩翩?橋自何時拱腰?思想起來令人如癡如迷,一枝蓮蓬是一枝魔棒嗎?為什麼牽起那麼多中國情緒呢?

回到船屋,青青岸草上,白衣的船屋主人正五體投地,面向紅極燦極的西山而祈禱,伊斯蘭教教義我雖不懂,只覺對著落日而下跪感恩,敬謝上天所賜下的「一日之歲月」,應是極可理解的常情。

晚上買舟去湖上閒蕩,黑暗中四山隱隱在望,滿天繁星,櫓聲如夢,湖上寒意甚濃,我們裹著羊毛毯不敢動,世上的水雖有江海大洋,我卻只一意迷戀湖。海太大,大得令人絕望,根本不知要如何去愛它。弱水三千,只飲一瓢嗎?卻又私下希望那只瓢能大一點深一點。而湖便是那隻大勺,清可見底,甘洌可飲。抬頭望天,群星爛然中我只識得北斗七星,此星湊巧也叫做「勺子星」。不知這只瓢勺意欲舀些什麼,舀些玄思嗎?舀些光芒嗎?舀億萬年來人類的仰望嗎?在星子的天勺與大湖的地勺之間,我們的小舟也許也是一隻小勺吧?只舀一小時的湖上良辰。我自己也是一隻小勺吧?舀一生或癡或狂的欲情。

翌晨驅車兩小時往貢馬高原,貢馬地高兩千七百二十七米,不知它為什麼偏偏不肯高上去,大概是受過老子哲學的影響,不願意持盈保泰強為物先,反而喜歡凡事稍退一步想吧!

去貢馬有如讀愛情故事,終局固然美妙,過程也夠曲折引人。車子走著走著,忽然山坡上瀉下一片繁密的小野菊,你正想凝目看小野菊,卻又忽見山巖缺口處溫潤如綠玉的村聚正有情有義地展在腳下,任神仙看了也想下來走一遭。正癡想著,又忽見蜿蜒前路上有著許多蘑菇似的形狀,仔細一看是山民頂著大包袱在走路。然後是驚人的大樹,大得令人驚呼,可是一聲驚叫還不及住口,人家又指給你看更大的整列的喜馬拉雅山。人被種種美景驚動到極致之後遂轉而不驚了,只覺那喜馬拉雅就是該在那裡的,山既不驕傲,也不是不驕傲,我不瞬目地看著它,只覺是舊識。一路行來,雲裡看過,雨裡看過,天上看過,地下看過,此刻卻特別寬闊而清楚。奇怪的是,坦蕩相見的時候並不覺其露,雨霧相隔的時刻也不覺其隱。從小畫熟了也念熟了的一帶山啊,此刻相對,覺得它是我的——卻也同時覺得它是天下人的,覺得它無限大,卻也覺得它可以作我的屏風,或我的倚枕,古詩詞上不是有「屏山」或「山枕」的字樣嗎,當我年老,要不要倚一列青枕入夢……

然後,一朵朵小野花又把我的魂叫回來,我仍然是置身車中的觀光客。

尼泊爾、克什米爾一帶盛產地毯,我好像漸漸瞭解其原因了:這一帶多高山草原,每年春天,雪水初融,滿山滿谷一片紛紅駭綠,整個大地無一寸不是地毯,叫凡人如何不想模仿?地毯又是用羊毛織的,羊是吃了青草才長出毛來的,想來羊兒的每一根纖維裡都有對那一番萬紫千紅的記憶,織出來的毯子也正是那段野花芳草的舊姻緣啊!

貢馬地區養了兩千匹馬,夏天讓觀光客繞山看景,冬天積雪約七米,又是滑雪勝地了。上天對克什米爾之厚愛實在令人驚羨,國內遍植崇山峻嶺不說,而且同樣一座山,夏天是玉琢,冬日是粉妝。大湖綿延,春天是可以嵌花的軟玉,冬天則又是堅實的硬玉,真是左右逢源。

我挑了一匹棕色馬,聽說它名字叫Sunny boy,陽光男孩,蠻好的名字,馬伕牽著馬,一路叫著「補盧蛙——」而前。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往前走』的意思嘛!」

「馬怎麼懂呢?」

「從小教當然就懂啦。」他一副克什米爾馬自懂克什米爾話的樣子。

明知是別人馴好了專供觀光客騎的乖馬,明知馬伕在旁陪著,但一韁在握,從兩千七百二十七米的高原下望人寰,仍然自覺意氣雄豪,此生此世,想起一度跨鞍徐行,遙看喜馬拉雅,也該心滿意足了吧!

在克什米爾,買東西也很好玩。曾有一個早晨,我們六點鐘出發,去看水上的蔬菜市場,一條一條裝滿蔬菜的船,或是淡綠的絲瓜,或是濃紫的茄子,或是長長的豆,或是團團的大頭菜,那種船比遊船更有意思,一艘艘毫無觀光色彩,只是平實的生活,但每一船又不自覺的那麼美麗,賣的不僅是菜,也是顏色和造型,至於賣花的船則更是簇簇擁擁地數不過來,其中有些船獨自側彎到荷花田里採些荷葉荷花紮成一束來賣,顏色雖不多,眾船裡卻絕不會弄錯,因為沒有一艘船會比荷花船漂亮,他們扎荷葉的方法倒也奇怪,四枝荷花穿一枝荷葉而過,像是坐標圖,四個象限裡各有一朵美在坐鎮。慕蓉買了兩把,大家搶著拿來照相。

除了蔬菜市場,整個大湖全是他們的商場,不到夜晚,絕得不到清淨,他們賣皮件、賣彎刀、賣木雕盒子、賣寶石、石頭和各種手工藝品,有時令人煩急,因為每條觀光客的船總會被三五條船夾起來盯梢,當然,有時候放寬了心,把它當成觀光的必要遭遇倒也罷了,其中如南華倒也買了一條很出色的不丹的錢穿成的項鏈,我自己花二十美元買了一件皮背心。當時賣主指著我的毛衣外套,我一聽大喜,這件老毛衣我久欲擺脫它,卻因款式老顏色暗而不好意思出手送人。要丟嘛,它又偏偏一點也沒壞,連扣子也不肯掉一粒,只好自己拖拖拉拉地穿著,事實上我還帶過丈夫小孩的衣服一路送人,此刻這件衣服居然可以搭配著算是「以物易物」,實在好玩。成交時剛好到岸,兩下都很高興,他說了一句:「這件衣服,我要帶去給我媽媽穿。」我一聽,又不免心癡意醉起來,春秋薄涼的日子,早晚露冷的時辰,會有一位陌生的克什米爾老太太,穿著那件藏藍色的老毛衣,想世人之間的因緣,物我之間的聚散是如此曲折,那毛衣我平日雖不太喜歡,此刻卻也有點徘徊留戀的意味。「以物易物」真是好,家裡每樣東西都像章回小說,其來處有所承襲,其去處可做下回分解——

克什米爾到處種著一種叫「遷那惹」的樹,樹身細長,不是龍柏或樅樹那種塔形的細長,而是上下一般細長。葉子也不呈針狀,而是一片規規矩矩正常的葉子,聽說這樹是來自波斯伊朗,是居民移植過來的,而且據說長得比原產地更高大青盛,那樹看來沉穩安靜,似乎在說:「讓我把腳踮高一點,容許我再高一點,讓我多握一把陽光。」它就在那樣的渴望中不知不覺地長高了。

克什米爾到底有什麼好?不過是個有山有水有花有鳥有朝陽有落日的地方罷了,不過是小船載著直莽的歌聲行在荇藻之間的地方罷了,不過是夏來有荷花秋來有蓮蓬以及草場上有羊群,市場上有羊毛披肩的所在罷了……只是我們到底迷上了它的什麼?我們為什麼對著一個破衫的小女孩也會著迷,我們為什麼要求舟子一遍一遍帶我們放槎於深夜的湖上,我們為什麼一直懇求旅行社的人問他們有沒有兩天以後的飛機好讓我們再多遷延徘徊一下?

想當年伊斯蘭教帝王中的一世之雄阿克拜大帝,生平武不可當,仁而無敵,唯一能征服他的,竟是克什米爾的山水。那些花園就是他迷上這些山水以後建造的,聰明如阿克拜大帝,恐怕當年早就看出,自己的那些花園,不管如何花團錦簇,終須棋輸一著,阿克拜——這印度伊斯蘭教帝國的漢武帝——在他臨終閉目之際,被詢以「你還有什麼希求」?(奇怪,為什麼要這樣問呢?倒像問臨刑的犯人,也許臨終和臨刑的確很難分吧!)他在臥榻上喃喃然說:「克什米爾,只有克什米爾……」

而阿克拜大帝的孫子,深情的沙傑汗——也就是為亡妻築泰姬瑪哈陵的那一位,也在初見克什米爾的時候驚道:「如果地上真有樂園,那……就是這裡了,就是這裡了……」

而我,同樣承認克什米爾的美麗,同樣耽迷於山高水清的嶔崎,煙籠月抱的幽淒,但心態上卻又偏偏不肯像那些帝王那樣毫無考慮地把最初的震撼和最後的柔情一併給了克什米爾。我的心是有所繫念的船,任江洋漂泊,回過頭來戀棧難捨的仍是那一段短短的系舟的木橛。

好好地美麗下去吧!克什米爾。美給高僧如玄奘看,美給豪傑如阿克拜大帝看,美給過客如我看,更美給萬千在這塊土地上的生活著的人看。讓船屋夜夜泊在湖邊,彷彿即將啟程往夢中航去,讓蔬菜船朝朝在荷香中周流,你這世上最漂亮的菜攤啊!讓東山西山負責地鋪陳朝陽和落日,讓達爾湖常執行其「澄澈任務」,如某個詩人所說讓「鳥在水底飛,魚在雲上游……」願高原年年將自己密織為「散香的地毯」,也願地毯作坊裡四時編結暖和而不凋的鮮花,願寒泉噴激處,遊客以「無願」為祝願。至於那些翠羽的鳥,不管你們的翠羽是自山提煉出來的自水提煉出來的或是自天空提煉出來的,願你們出入山水上下水天之際,做一切綠色族類互通音問的信使。

而我,克什米爾,我不能給你以少年的激情,我不能給你以臨終之際的祈禱,我給你的只是一個旅人的魂牽夢繞,只是一個過客的駐足歎息。但這樣,不也夠了嗎?在你山重水復的大卷軸裡,請仔細檢視,不是還有我——這千古以來不知第幾個觀畫人——悄悄按下的一枚鑒賞章嗎?小小的一寸鮮艷的硃砂紅,深情而多事的一按,恰恰好是一顆心的原印鑒啊!

——選自《再生緣》

不買票的蝴蝶

我們一家去恆春玩。恆春在屏東,屏東猶有我年老的爹娘守著那有桂花、玉蘭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過一陣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無事,無非聽爸爸對外孫說:「哎喲,長得這麼大了,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見,我可不敢認哩!」

那一年,晴晴九歲,我們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買票,兩個孩子在一旁等著,做父親的一向只顧撥弄他自以為得意的照相機。就在這時候,忽然飛來一隻蝴蝶,輕輕巧巧就闖了關,直接飛到閘門裡面去了。

「媽媽!媽媽!你快看,那只蝴蝶不買票,它就這樣飛進去了!」

我一驚,不得了,這小女孩出口成詩哩!

「快點,快點,你現在講的話就是詩,快點記下來,我們去投稿。」

她驚奇地看著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詩是一種情緣,該碰上的時候就會碰上,一花一葉,一蝶一浪,都可以輕啟某一扇神秘的門。

她當時就抓起筆,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們到佳洛水去玩,

進公園要買票,

大人十塊錢,

小孩五塊錢,

但是在收票口,

我們卻看到一隻蝴蝶,

什麼票都沒有買,

就大模大樣地飛進去了。

哼!真不公平!

「這真的是詩嗎?」她寫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詩登在《中華兒童》的「小詩人王國」上,她終於相信那是一首詩了。

——選自《三弦》,摘錄於《嬌女篇》

喜歡「路」這個字。

「路」的一半是「足」,意思是指「腳所踩的地方」,另一半是「各」,代表「各人有各人的去向」。

有所往,有所返,有所離,有所聚,有所予,有所求——在路上。

有一段時間的西洋戲劇,也不知為什麼,故事總發生在街上,跟現在的「客廳戲」「臥房戲」相比,彷彿那時候的人渾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和興頭,成天野在外面。連莎士比亞的好幾個戲劇都如此,有名的《錯中錯》主角便是從小離散的兩對雙胞胎主僕,一旦機緣巧合,居然同時到了一個城裡。這一來,街坊鄰居乃至妻子都被他們搞糊塗了,而這兩個人彼此居然還不知道。

看來,古人的街路真好。一個人大清早出門,就彷彿總有許多故事,許多躍躍然欲發生的傳奇情節在大路上等你——運氣好的時候竟然冷不防地在街上碰到自己的雙胞兄弟。

中國舊戲裡的伶人也叫「路歧」,有學者猜測原因,說是大約因為伶人常演「走入歧途」的情結,所以乾脆把演員叫成「路歧」。依我看,應該是演員自感於僕僕風塵的江湖生涯而採用的名字。一向愛死了一出舊戲裡的句子:

路歧歧路兩悠悠,

不到天涯未肯休。

附帶的,也愛東坡某首詩裡的薄涼意味,

俯仰東西閱數州,

老於歧路豈伶優?

想來,屬於我的這半生,做教授是不得已,真正羨慕的還是:

有人學的輕巧藝,

敢走南州共北州。

真正想去的還是那——

沖州撞府的紅塵路

能走南撞北,能把舞台當說法的壇,演千遍悲歡離合,是非得失,是多令人心動的一件事!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說這句話的哲學家,想必常常在街上溜躂吧!事實上整個中國哲學裡所討論的問題是「道」,而道,既是「真道」,也是「言道」和「道路」。

坐在車子裡上街的孔子顯然相當愉快,他跟街上的人也熟,看見對面有人過來,他就憑著車前的槓子彎腰致意,那根槓子叫軾,就是後來蘇東坡的名字。

有一次孔子照例又在路上走著走著,因為是異鄉,所以迷了路,叫弟子去問路,卻問出一肚子氣回來,那人的回答翻成鮮活的白話應該是這樣的:

「哎喲,他這人到處跑碼頭,什麼門路沒讓他鑽遍啊,倒來向我問路,我才不跟他這種熟門慣路的人指路呢!」

看來孔子是真的常常身在街路上了,也幸虧如此,若是他身在廟堂,中國就少了一位「至聖先師」了。其實細算起來似乎古今中外的先知聖賢都習慣站在大路上說話。耶穌如此,蘇格拉底如此。釋迦牟尼如果不在路邊看到出殯鏡頭,哪裡會懂得生老病死,深宮裡怎能有可以令人悟道的事件?

古人有時勸人行善,而行善的項目居然是「造橋鋪路」。身為現代人當然不能再隨便鋪路了,但作為一個都市的市民,至少應該愛那些如棋盤如蛛網的縱橫路吧?

在台北,如果要散步,入夜以後的愛國西路最好,沒有一條街有那麼漂亮的茄冬,關於這一點,知道的市民很少,倒是小鳥全都知道。愛國西路雖短卻有逸氣,相較之下中山南路嫌板,仁愛路嫌硬,敦化南路嫌洋。

迪化街那一帶最好騎腳踏車慢慢逛,一家一家的布店,裡面一張大木案子,因為愛那種斑駁黯淡的木色,有一次我傻乎乎地問道:

「你們可不可以換一張新桌子,把這張賣給我?」

布店老闆淡淡地搖頭:

「這怎麼可以——這桌子我做囝仔的時候就有了,大概八十年了,怎麼可以賣!賣了生意會敗!」

沒買到木桌子,心裡卻是高興的,只要那張木桌子在就好,至於在我家或在迪化街,豈不一樣?老闆既真心尊重它,且讓他去生意興隆。後來每想起迪化街就想起那些實實扎扎的布店,一板一板的布匹,一張掛著老花眼鏡方方正正的老闆的臉。

迪化街也賣種子和雜貨,種子對我而言最大的作用是「自欺」,沒有土地的人怎麼可能種花種菜?但有一包雛菊種子在手,至少可以想像一大片春花。

看雜貨批發也很過癮,大簍的愛玉子堆得像小山,想起來真像原礦一樣動人。這些小東西能洗出多少晶瑩剔透的愛玉來啊!一簍愛玉子足夠供應好幾條街的滑玉作坊呢!

木耳冬菇,乾枯黝黑,卻又隱隱把山林的身世帶到鬧市來。大蝦米也叫金鉤,有些霸裡霸氣的樣子,它帶來的是海洋的身世,已經沒殼沒頭,還一徑金金紅紅地惹眼。想來東北人叫它海米真好玩,到底是莊稼人,明明是蝦,卻偏說它是海裡的米。我每次總站到老闆娘再三問我要什麼才離開。要什麼,一時怎麼說得清楚,要的只是一個懵懂書生對生活的感知。每見貨運車南北奔馳,心中總生大感激,一粥一飯,一魚一蔬,都是他人好意,都該合十敬領。

平常不容易看到的黑糯米在這裡也能買到,黑黑紅紅,像減肥以後的紅豆,顏色如此厚意殷殷。如果此刻有人告訴我此物補血,我想必立刻深信不疑。

如果往長安西路轉,可以順便找到染料店,那些染料小包弄得我如癡如醉,自己染布,這樣調調,那樣攪攪,可以弄出千百種顏色,比畫畫好玩多了。平生不會畫畫的遺憾,至此也就稍平了。

迪化街往另一邊轉過去是民生西路,我晃著晃著總會去買一兩隻光餅來吃,光餅圓而小,撒芝麻,微鹹,中間一個小洞,相傳是戚繼光部隊的軍糧,中間那個小洞是供穿繩成串掛在脖子上用的。我吃光餅倒跟歷史意識無關,只因童年家住雙連一帶,常到民生西路市場上買這種小餅。光餅很耐嚼,像三十年來的台北。

十一

去過紐約的第五街,去過舊金山漁人碼頭,去過好萊塢的日落大道、巴黎的香榭大道,甚至到莎士比亞故居使特拉福村的愛文河畔徘徊,只是一旦入夢,夢裡的街衢繞來繞去卻仍是孩提時期的雙連火車站一幕。鼓鑼喧天處是歌仔戲在作場啊!海浪布幕攪成一片海雨天風,蚌殼精就從那裡上場了,管弦嘔啞,吸取月華的蚌殼精一上場就有好多掌聲啊!三十年前的七月半,路邊的一場野台戲,蚌殼精在海濤裡破浪而出……

十二

如果你愛上一個國家,從那個城市開始吧!

如果你愛上一個城市,從那個街路開始吧!

而在你愛那些街路的時候,先牢牢地記下這些熙攘鮮活的街景吧!

——選自《三弦》

西湖十景

如果有幸到杭州的西湖去玩,如果有幸,站在一個視野最好的角度,請問,你能不能放眼望去,把西湖十景,都收到眼底呢?

答案是:不能!

為什麼?

世上沒有一個景致可以在一剎那間得到它全部精華。請問,你怎麼可能同時看到「平湖秋月」和「蘇堤春曉」呢?那至少需要用掉一個清涼美麗的春天早上,和一個幽靜深遠的秋天夜晚才能欣賞到的。至於「柳浪聞鶯」和「斷橋殘雪」在時間上也是絕對不可能同時得兼的景致。「雷峰夕照」和「三潭印月」時間上雖然相距不遠,但畢竟一個在黃昏一個在夜晚。「南屏晚鐘」要最安靜的慧心才能聽到,「曲院風荷」要有風的時候才能領略。像西湖這種天地鍾靈的地方,哪裡只是隨隨便便就可以一眼看穿的?

你要怎樣才能索探到比較完整的西湖的美呢?答案是,時間。

不管你多麼有錢,不管可以坐怎樣的交通工具,不管你身後跟著多少侍從,你仍然沒有辦法在欣賞「平湖秋月」的同時看到「斷橋殘雪」。

西洋人有一句諺語說:

「即使上帝,也不能在三個月裡造出一株百年橡樹。」

更確切一點說,恐怕是上帝不喜歡一株速成的百年橡樹,連上帝也喜歡按部就班地用百年的歲月來完成一棵百年橡樹呢!

——選自《三弦》

他們都不講理

變葉

溪頭有許多樹,高大美麗,不可狎玩——溪頭當然也有小樹,不過連小樹也都如王子公主,從幼年就隱然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氣象。

奇怪的是,早晨起來,獨見有一株樹,上面還翠著,下面的枝子卻東西南北亂伸出去,不見一絲綠色。

代替綠色的一枝一枝站得滿滿的白鴿,別的樹是皇族,這一株卻有野老之風,容得了人。從白鴿那種端然不動,怡然自足的架勢看來,它們顯然是把自己看成是一種被吸收被接納的樹葉了。真是荒謬,幾曾看過樹會長出這種白葉子來?即使有白葉子,這種針樅衫樹也不該有那麼大的葉子。好,就算我們特准它長得那麼大,也沒聽說過葉子會咕咕咕咕地說個不停的,不但如此,還有更離譜的怪事,作為一片葉子,它竟振翅一飛,並且滿林盤桓,最後竟又飛回到樹上去了。向來只有枯葉辭枝的事,幾曾見過離枝的葉子又飛回來生長的怪事?

我得要去請教森林系的系主任,林場裡什麼時候出現了這奇怪的變種樹,也許系主任會帶我去翻一本很專門的論文,也許他也搞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變葉。

我去看豎在地上的小木牌,上面這樣寫著:

巒大杉

本省固有,為重要之建築、電桿、棺槨及鉛筆桿之用途。

奇怪,我心裡想,我一定跟它認識的。曾經,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用過它做的鉛筆。曾經我住在以它為建材的房子裡。曾經,我用這種木料為電線桿而傳來的電。而總有一天,我會躺在它安詳的木紋上以它為墊被,以它為罩毯,沉沉睡去。

奇怪,如此依仗於它,如此深契於它,我卻弄不清它怎會如此長滿一身變葉。銀白的葉子,闊大的葉子,咕咕然說個不停而又旋飛旋回的葉子。

芋葉之可能

車往山上爬,山往雲上爬,雲往無處爬,我卻跌下來被夾道的綠催眠了。像故事中的陳摶,一臥九百年,忽忽然不知世上已是幾世幾劫。

乍然醒來,只見車窗外一道枯澗掛在山壁上,澗裡一片片綠色的芋頭葉子。只是等我定神再一看,哪裡有芋頭葉子,只是一些渾渾噩噩的大石頭罷了。奇怪,我怎麼會把石頭看作芋頭葉子的?這件事太沒道理也太蹊蹺。我想再細看一眼,車子卻走遠了。

是因為石頭太綠了嗎?它收集了一身的蒼苔,又站在參差錯落的綠樹下,綠得如此圓潤鼓脹,好像一陣雨後就會再長厚一點長大一點,說它像芋頭葉子,也不能算太荒謬吧!

也許我根本沒看錯,我的確看到了芋頭葉子,在夢的末一章。然後,我看到石頭,在醒的第一章。究竟我是見葉者抑是見石者,我是把夢裡的芋葉移植到醒裡來了?還是把醒時的石頭回映到夢裡去了?

不過,想來還有另外一個可能,那些芋頭葉子全是石頭變的,這些石頭在山裡,千年萬載,吸風納露,修煉久了,一時度化不成動物,卻度成了植物,但道行還不高,經不得明眼人定神一看,就現了原形。

其實,你這傻瓜,做石頭有什麼不好?別再三心兩意了,一切石頭想度成植物,作了植物又想度成動物,度成動物又想修得人身,等修得人身呢?卻又想回復為無知無識的石頭了。

對了,還有一種推理,那就是我的確看到一大片芋頭葉子,但它們曾長期渴望改換自己的身份去做石頭(深褐色的芋頭本來就是石頭的表親),它們等待了又等待,它們一直在學石頭的沉潛淵靜,石頭的厚重突兀,於是,有一天,天神說:「可以了,你可以做石頭了。」而在那快不及秒的剎那,大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兒,我竟是唯一的目擊者。目擊芋頭葉子變成石頭的神奇不著痕跡。

那石頭真沒道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簡直給它弄糊塗了,當然,也許我該說的是芋頭葉子無理。總之,我是給它們弄得頭腦不清了,我發現我必須趕快抽身,否則,眼看著,我不單弄不清楚石頭和芋頭葉子之間的關係,更糟糕的是,我快要弄不清楚石頭、我和芋頭葉子三者之間的關係了。

車往山上爬,山往雲上爬,雲往無處爬,如果再折回去,我會看見什麼?是石頭,抑或是芋頭葉子?而對方又會看到什麼?是我,抑或是綠綠涼涼的清風?

三百六十次月圓事件

十二月三日,黃昏,我在圓山下車,打算鑽過地下道,轉車到大直演講。猛抬頭,一彎月亮在高架橋上,躥起丈許,威風凜凜地亮著。

怎麼就圓了呢?陰曆是幾號?真丟臉,怎麼會身屬一個過太陰曆的民族卻把月亮的盈虛也搞混了呢?

地下道張著大口,不知怎麼,月下竟有幾分像巖穴。當初必有人從那樣的洞窟裡走出來,瞠目結舌,驚見那幅太古的月亮!但是,而今怎麼搞的?月光竟會恍惚地又巡邏到地下道的通口來。

而此刻車輪蹚過如水,滿江急流中,我是舉足涉向彼岸的過客。一座賽錢櫃(就是寺廟門口供人投錢的那種東西)似的垃圾箱忠心而卑微地站在身旁。我不能決定它是詩意的還是不詩意的,我從囊袋裡取出一枚橘子,澄黃渾圓而又芬芳,那是我演講前唯一的食物了,我定定地望著月亮一瓣一瓣地吃著,一面把皮核丟進桶中,忽然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會作法的人,那每一瓣清涼都分明是月光。

吃完了月光,我感到全身透明剔亮起來。

回頭望,一切都變了,真個是「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這圓山,什麼時候變了的?小學,我們的校歌是「圓山虎嘯,劍潭水清」,大學,以及大學畢業以後,這條路是天天走的,什麼時候,它變了的?都不告訴我一聲,它竟變了。

不是有一個小小的燒餅店在動物園門口嗎?不是有一個嘴饞的女孩老遠跑來買了吃嗎?她不是興奮地去看老虎跳火圈嗎?怎麼一眨眼,來畫大象的竟是她的兒子呢?小小的燒餅店又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月亮竟搞了三百六十次月圓事件?

我生氣地走下地下道去,再也不要理那盞月光。

——選自《再生緣》,摘錄於《他們都不講理》

一人泉

《明一統志》:一人泉在鍾山高峰絕頂,僅容一勺,挹之不絕,實山之勝處也。

《福建通志》:在福建、龍溪縣東鶴鳴山,其泉僅供一人之吸,故名。

「一人泉」在南京和福建都有。

也許正像馬鞍山、九曲橋,或者桃花溪、李家莊,是在大江南北什麼地方都可能有的地名。

記得明信片上的羅馬城,滿街都是噴泉,他們硬是把橫流的水扭成反彈向天的水晶柱,西方文明就有那麼喧囂光耀,不由得人不目奪神移。

但在靜夜我查書查到「一人泉」的時候,卻覺得心上有一塊什麼小塞子很溫柔地揭開了——不是滿城噴泉。而是在某個絕高的峰頂上,一注小小的泉,像一顆心,只能容納一個朝聖者,但每一次脈搏,湧出的是大地的血髓,千年萬世,把一涓一滴的泉給了水勺。

脈脈湧動,挹之不絕,一注東方的泉。在龜山,在福建龍溪縣的東鶴鳴山,以及在我心的絕峰上。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摘錄於《地泉(一)》

放爾千山萬水身

從書桌前,我抬起頭來,天際紅霞湧現,盛夏的黎明是如此乾淨剔透。我平時很少早起,一時之間,不免被這樣的美麗鎮住了。其實,今天我也沒有早起,而是晚睡,我整夜沒睡。

這一年,是一九八一年,啊,如果歲月也有其容顏,我願編荷花為冠冕,戴在那一年的眉額之上,那是多麼光華四射的日子啊!終於觀光這事,在法律上是可以的了!

國,我不是沒有出過,我已去過琉球、馬來西亞、美國和歐洲,但都是去演講。而像我這種「愣子性格」,答應演講就真的去演講,順便看一眼明山秀水也是有的,但叫我虛晃一招,假演講之名去流連遊玩,我覺得不算好漢行徑。既然全國之人都不能出國觀光,本姑娘也不打算偷偷開跑,獨享特權。反正,等某年某月某日,我相信,總有一天,當局會開放觀光,我會熬到那一天!「不偷跑」政策也許有點好笑,可是,我就是這樣想的。

所以,這天早晨,才是我第一次出國觀光。至於徹夜未眠,倒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因為趕著在行前把編撰的一本書的稿子交出來。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印度和尼泊爾,啊!唐三藏的旅程,孫悟空的旅程,我們也要去走它一圈!不為取經,只為玩!可憐故事裡的唐三藏一路行行躲躲,唯恐有妖怪來吃他的肉。可憐孫悟空一路打妖怪打得手都長繭了吧?而我們一行卻談笑把盞,駕雲直達,何等愜意。

由於這趟旅程,我交到了知己好友。由於這趟旅程,我體會了東方古國的華艷富麗和骯髒赤貧,至美難蹤和醜惡污爛。恆河之畔,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架火焚燒死屍,濃濁的黑煙中,我驚愕地想起少年時代才會窮思不捨的生命和死亡的謎題。在璀璨如用月光為建材而砌成的泰姬瑪哈陵前,望著身披玉色縹紗的印度姝女,不禁要問愛情是什麼?美麗是什麼?死別是什麼?權力又是什麼?

好的旅遊,不僅帶人去遠方,而是帶人回到最深層的內心世界。

二十年過去了,這段時間,我又去過許多地方,像新西蘭,像澳大利亞,像蒙古國,像巴厘島……但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旅行中的哪個部分,我會說,我喜歡回程時飛機輪胎安然在跑道上著陸的那一剎。那麼篤定的歸來的感覺。終於,回到自家的土地上來了,這地球的象限中我最最鍾愛最最依戀的坐標點。

唐代有個姓吉的詩人曾寫過一句詩:「放爾千山萬水身。」

意思是說,放縱你那原來屬於千山萬水的生命而重回到千山萬水中去吧!

有趣的是,這首詩其實是首放生的詩,詩人放了一隻猿猴,叫它回歸千山萬水去。我雖然不是猿猴,但我極喜歡這首詩,彷彿它是為我寫的。人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隻亟待放生的生物,旅行,至少提供了片面的放生。大約,在我們靈魂深處都殘存著千年萬年的記憶,對深山大澤和朝煙夕嵐的記憶,需要我們行遍天涯去將之一一掇拾回來——因此,能出去走走是多麼好的事啊!

是的,放爾千山萬水身吧!

——選自《星星都已經到齊了》,原載於二一年三月三日《人間福報》

天地不過一逆旅,時間不過一過客,而我們人類,不過是一介小童,拉著「時間媽媽」的裙角,悄悄隨行。一邊在千巖競秀中目不暇接,一邊不知不覺就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