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三個胡安在海邊 > 39 >

39

都走了,又只剩何光、呂偉和京昌了。在他們計劃離島的前一天,京昌說想放棄之後的行程,留在島上,他說這島上有他想要的一切。呂偉夫婦沒有反對的理由,陪他去了智利航空公司辦事處取消接下去的所有機票,這樣他就能無限期地留在島上。

「……我總會做一個有關潛水的夢,在夢裡我非常幸福。過去總以為讓我感到那種幸福的是潛水,直到她出現我才明白和潛水無關……」

「祝你找到她。」

「沒問題,這兒只是一座小島。」京昌思索片刻,「但要盡快找。」他掐指算了算,「她也快走了。」

離島那天中午他們告別房東,呂偉夫婦陪京昌來到他新訂的酒店,就在港灣,風景極佳。酒店剛落成,設施一應俱全,沒幾個住客,訂房時巧遇大堂經理,竟是主婚的那位見習牧師,他說一個合格的島民都要身兼數職,還說酒店新開張,反正沒什麼人住,就把京昌的房間升級成了最好的。後來呂偉聽說京昌和見習牧師兼大堂經理混得很好,兩人常去找甲太郎喝酒。

京昌安頓下來後,把《三個胡安在海邊》頗具儀式感地交給呂偉,「胡安走前讓我把它轉送給黎成,我估計我很難再見到黎成了,所以就麻煩你們吧!」

「我操……」

就這樣它到了呂偉夫婦手裡,之後的旅程他們步京昌後塵,將它一路遺失,一路尋找。

京昌把呂偉夫婦送到機場,沒馬上走,說要把他們送上飛機。挑紀念品的時候,京昌遠遠看到了那個用鼻孔看路的日本導演,一見導演,他像見到未來岳丈般雀躍,他知道失散多日的白裙姑娘一定就在附近。果不其然,他很快就從導演身後的隊伍裡找到了她,她穿著京昌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條白裙,拖著一隻舊皮箱,失落地跟在攝制組的隊尾,越走越慢。

京昌不自覺地高呼起來,想隔著人流喊住她,卻發覺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於是只能喊著「哎——」顯然,在一個人聲鼎沸的機場裡,光幾聲「哎」是留不住想留的人的。

正在這時,被隊伍落得越來越遠的白裙姑娘停下了,一個同事走回來與她交談了兩句就去追大部隊了,白裙姑娘一人站在了川流的人群中,目光投向機場的出口。

京昌撥開人流,向她靠攏,她走向機場大門,京昌喊著「哎——」姑娘已站在門外的臨時停車道上,仍在猶豫,京昌喊著「哎——」

姑娘攔了一輛回鎮上的車,利落地把行李箱扔進車斗,京昌喊著「哎——」追出了大門,車緩緩開出,姑娘似乎聽到了什麼,回頭張望,但目光散亂,沒定焦在京昌身上。

雖說沒追上,京昌還是笑嘻嘻地回到呂偉夫婦身邊,他覺得白裙姑娘是為他留下的,呂偉夫婦倒覺得是為了這座島。何光叫京昌別陪他們了,快去追那姑娘,他仗義地說,說好送他們登機的!他還從容地說,一會兒回鎮上一定能碰到她!

京昌陪呂偉夫婦又坐了半個小時。在登機口他們仨相互看著,呂偉拍拍他的肩膀,「回北京見!」京昌一愣,說了同樣的話,然後就飛也似的跑向了出口。

飛車回到鎮上,京昌連午飯都顧不得吃就繞著鎮子轉了起來,他想像那個姑娘可能會去的地方,一個個地找。他把車開到第一次見到那姑娘的小超市門口,一等就是三個小時,直到餓得快暈過去了才來到甲太郎居酒屋,他祈禱在那裡遇到她,可迎接他的只是甲太郎的醜媳婦。京昌心想那姑娘幾天沒吃日本菜了,今天獨自一人興許會來,於是邊和甲太郎聊天邊等。甲太郎取出一本意見簿,讓京昌寫幾筆。京昌翻開發現全是日本顧客的留言,於是用一整頁的篇幅畫了一條龍,旁邊還畫了個太極,然後用斗大的字又寫了兩面才罷休。他問甲太郎,那個攝制組有沒有在意見簿上寫下什麼,甲太郎幫他翻到了那幾頁,京昌向他描述了白裙姑娘的相貌,問他記不記得她寫的是哪一段,甲太郎想也沒想,「記得,最漂亮的那個嘛!」說著指給了京昌。

甲太郎先生的日本菜做得很好吃,這座島的風景很美麗,這裡的人很友善,最重要的是在這裡我感覺很平靜。我想永遠留在這裡。

當晚,京昌在居酒屋裡喝得酩酊大醉,甲太郎陪著他也沒少喝,直到深夜白裙姑娘也沒出現。第二天,京昌一大早就開著皮卡在鎮裡亂轉了起來。開著開著,突然覺得自己本就長得粗獷,再開一輛這麼粗魯的車,讓白裙姑娘遇上,未必喜歡。想到這裡,他把皮卡退了,租了輛自行車。

第三天,京昌騎著自行車在島上轉悠,但很快發現因為路況問題,除了鎮上,自行車哪裡都去不了,而且才騎了一個上午就渾身酸痛,屁股沒了知覺。因此,當天下午他就把自行車退了,並在另一家車行租到了全島唯一一輛老式踏板比亞喬(意大利摩托車品牌),還是白色的。能租到比亞喬讓他非常興奮,騎在這樣的小摩托上被白裙姑娘看見,再合適不過了。

第四天,京昌騎著那輛「小綿羊」突突突地上路了,先在海濱的柏油路上威風了一個來回,又在鎮上好好轉了兩圈,然後把摩托停在了那家小超市對面最顯眼的地方,一隻腳撐地,擺了個瀟灑的姿勢等在摩托上,一等就等到了天黑。等到筋疲力盡,他就突突突地把小摩托開到了居酒屋,邊喝酒邊衝著甲太郎夫婦吐苦水。

第五天,京昌想,別光在鎮上轉悠了,萬一白裙姑娘住在島中央怎麼辦?他就騎著「小綿羊」,突突突地往島中央去。沒一會兒「小綿羊」就被一地的碎石塊卡住了,他不得不下車把它搬過去,可騎出一會兒就又被卡住,反反覆覆,底盤被刮得亂七八糟,他不得不在當天中午就回到鎮上把「小綿羊」退掉,還因為損壞了底盤多賠了錢。「你們的車難道沒保險嗎?」「就這輛沒有!我們沒想到會有人騎著它去越野!」聽到越野,京昌望向停在車行深處的越野摩托,他想選擇越野摩托是個折中的法子,儘管沒有比亞喬招白裙姑娘那樣的女人喜歡,但可以騎著它遊遍全島,而且弄不好會讓白裙姑娘覺得他野性十足。想到這兒便租下一輛。

京昌騎著越野摩托肆無忌憚地衝向荒野,走遍島上所有生僻的土路石路,找到了所有外國人暫居的地方,並停在那些地方的門口等了又等,仍一無所獲。他開始有些灰心,脖子上的刀疤也因連續數日的暴曬隱隱作痛。他覺察自從登島還沒擔心過身體。然而擔心只是瞬間,他再次告訴自己,這裡只是座小島,想找到誰就一定能找到。想著他又上路了,去直覺讓他去的地方。

很多時候,直覺很坑人。

當他來到那座島上最大的、頂上插著三個十字架的山丘面前,京昌突然想騎上去俯視全島,也許能看到還有哪裡沒找過。於是狠狠轟了一腳油門,雙臂用力提了一下車頭,斜斜地往山坡上去了。山丘全是草地,看起來並不難走,可想不到越騎坡越斜,騎到一半,他感覺摩托車已經豎了起來。然而就像來到這座島上的每一個人,平時會怕的,在這兒卻不怕了。他一個勁地往上騎,眼看三個十字架就在眼前了,連車帶人一起滾下了山坡,先是豎著滾,滾到一半才變成了稍稍舒適的橫滾。

他受傷了,在酒店躺了三天,大堂經理兼見習牧師每天都去探望他,送去免費的早中晚三餐和各種水果。京昌告訴他,兩條胳膊像斷了一樣疼,經理就派了酒店裡英語最好、長得最漂亮的服務員去餵他,陪他聊天。京昌告訴她自己為什麼摔成這樣,女服務員說,為一個只見過三面的女人受這麼重的傷,真是個有情義的男人。京昌聽著,望著她,突然覺得這個原住民姑娘也挺好。就這樣,女服務員出現的第一天,她在京昌的房間待到下午下班才走,第二天她待到了第三天早晨上班才走,然後很快又回來給他喂早餐了。

傷癒第一天,京昌騎著重傷的越野摩托回車行,「這輛車你們有保險吧?」租車的很生氣,二話不說轟走了京昌,說再也不租車給他了,還說要通知島上其他兩家車行一起把他列入黑名單。京昌無奈地回到港灣,回到曾經和大夥兒一起曬太陽的天台,在那裡坐了一個下午,眺望著那些衝浪少年。在岸上為少年們加油的少女當中,他看到了那曾因男友意外身亡而失聲痛哭的少女,她現在已在為另一個被浪頭高舉的少年喝彩了。看到這裡,京昌突然想接著去找白裙姑娘,卻又不知該怎麼找,他已經沒車了。這時突然想起,就在現在坐的位子,曾和一個養馬姑娘聊過,他翻出那姑娘的號碼打了過去。

傷癒第二天,京昌騎著一匹棕黃色的高頭大馬回到了鎮上。他覺得,如果此時此刻讓白裙姑娘看見自己,那才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儘管沒能得償所願,但那天他自我感覺好極了,隨著馬的步伐有韻律地晃動著身體,他從沒想過自己能這麼瀟灑。當晚騎著馬回到酒店,把馬拴在了泳池下水扶梯的欄杆上。

傷癒第三天,京昌騎馬遊蕩。藍天白雲下,他騎馬路過了曾和大夥兒一起到過的每一座石像,每一處懸崖,和每一片被山火燒燬的黑樹林,甚至騎馬登上了那座山丘。他把馬拴在其中一個十字架上讓它吃草,自己站在山頂俯視整個島,在那裡幾乎能看到島上的每一個角落。

「只是一座小島。」他感慨道。

傷癒第四天,京昌脖子上的疤痕又開始疼。他累了,放棄了尋找,還了馬,回到酒店,在面對大海的躺椅上睡了。睡到下午被電話吵醒,養馬姑娘來電說他騎過的馬鬧肚子,問給它吃過什麼。他回想,除了草想不出別的,他問有什麼症狀,說要去探望,養馬姑娘說不用了,只是拉稀。那天黃昏,他去泳池游泳時想起,馬拉肚子興許是因為喝了泳池裡的水。當晚,他步行來到居酒屋向甲太郎夫婦告別,甲太郎的媳婦很驚訝,問他不是要在島上待很久嗎?他說對於他來說已經很久了。

一周後,京昌回到了北京,很快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就在上班頭天,他給呂偉夫婦發了封郵件,郵件裡有張大紅包的照片,旁白是總公司的領導送到他家的撫恤金。他讓他們猜紅包裡有多少,何光和呂偉回電話說怎麼也有一千吧?他咯咯地笑著說:有兩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