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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那天京昌把呂偉夫婦送到機場後,他們準時登上了離開復活節島的飛機。起飛後去上廁所,在一排排歸途的旅客中,呂偉看到至少三個人的手臂纏著紗布掛在脖子上,四個人的腿打著石膏,其中也包括坐在他們旁邊的傢伙,一個胳膊上打著石膏的美國佬,書獃子模樣的中年人。從與他隻言片語的交談中呂偉得知,他是美國某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日子過得四平八穩,可就在前幾天,他卻心血來潮地試圖爬上一棵島上的大樹,結果爬了一半就摔了下來。他說著,向空姐要了瓶白蘭地,請呂偉幫他擰開,舉起小酒瓶對嘴吹,「你在島上沒受傷嗎?」

「除了曬脫皮和跳崖時差點摔到礁石上就沒啥了。」

「你運氣好。」他笑著,「在島上都去了哪裡?」

「很多地方,懸崖,森林,火山口,石像,很多石像。」

「石像……當然……你最喜歡哪一組?」

「……懸崖上面對大海的。」

「面對大海?……你觀察過島上的石像嗎?」

「當然!」

「那我問你,島上的石像,我是說所有完工的石像,它們面沖哪裡?大海還是內陸?」

「當然是大海!」

「你確定?」

「當然!」

「它們為什麼面沖大海?」

「守護島民,震懾外來者?」呂偉想當然地脫口而出。

美國佬得意地竊笑起來,「所有人都以為它們面沖大海,面沖外部,就連很多書、很多搜索引擎上都寫錯了!它們全都向內面沖陸地!」(呂偉不服氣,回國後翻出拍攝的照片核實,美國佬是對的。他還查閱了多個知名搜索引擎,至少二○一三年前它們都還錯著。)

「那說明什麼?」

「說明島民自古關注的、警惕的就不是外界,而是內部!十九世紀前他們從未面對外敵,卻幾乎因內戰滅絕!」

美國佬喝光了手裡的酒,「你覺得這是一個怎樣的島?」

「無拘無束的?」

「完全無拘無束!我是說,只要願意,我在島上把我的朋友殺了都沒人知道!」說著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個鼾聲如雷的胖子。

「但你沒那麼做。」

「是啊,可我差點殺了我自己!」他抬了抬打著石膏的胳膊。「所以,自製與內省是這座島對世人的告誡,石像面沖內,衝著內心,守護它,震懾它。不然,在一個沒有野獸的地方,我們心裡的那只就會跳出來弄傷自己。」

回到聖地亞哥的第三天,呂偉夫婦準備離開智利。走前又給黎成去了個電話,本不抱期望,他卻接了。他問呂偉婚禮是否順利,呂偉問他是否去了想去的地方,他回答說一直在等船,呂偉回答說一切順利。

呂偉對他說:「祝你好運。」

他對呂偉說:「謝謝。」

在呂偉夫婦飛往復活節島前一晚,黎成一宿沒睡,儘管他老早就退了機票,但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沒下定決心離開。那晚他一直在房中踱步,直到天微亮,想起那根大麻,他覺得抽完大麻就會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麼,於是點了煙,上了路,一條早已計劃穩妥的路。他沒走半米冤枉路地來到長途汽車站,準確無誤地搭上南下的巴士。他是那輛巴士的第一個乘客,用了半天選出了最滿意的座位。望著窗外,心想聖地亞哥的長途客運站和嘉興的竟如此相像。想到嘉興,想到無論如何趕不上五天後的春節了,該如何向爸爸交代令他猶豫不決,想著想著,昏昏睡去。再睜眼,巴士正堵在出聖地亞哥的高速上,見到和巴士堵在一起的豪華轎車不少,他心想:智利有錢人真多啊!這時對面車道上的一輛跑車讓他愣住了,他打開手機的收藏夾翻找著,在幾個月前拍攝的照片裡找到了在車行拍到的一模一樣的車,那幾張照片讓他倒吸一口涼氣,想也不想地就刪了。

幾個月前的某天,黎成瞥見一個小工因為眼饞,用手機給車行裡的名車拍照留念,靈光一閃,心想自己一天到晚守著這麼多好車,卻還要從國外網站上下載照片,簡直太蠢了。就這樣,一天中午他趁小工到後巷抽煙侃大山,偷著給一輛跑車拍了幾張,當晚發上了論壇,成功地騙獲了一串酸溜溜的留言,這滿足感讓幾天沒碰上舒心事兒的黎成舒坦了。又過了沒幾天,車行來了輛紅艷艷的跑車,車還沒進大門,轟鳴聲就傳到了二樓。車一停,小工們就圍過去看熱鬧,點頭哈腰地跟車主搭腔。車主是個靦腆的小伙子,歲數和小工們差不多,連相貌都有幾分相似,他的朋友倒是一副盛氣凌人的德行,扯著嗓子交代了兩句,留下了他的電話號碼後就跟車主說說笑笑地走了。領盒飯時,黎成一下就被那輛紅車勾了魂兒,心想這車一定會讓論壇上那幫蠢蛋羨慕得牙根癢癢。於是和上次一樣,等小工們挨個溜到後巷,他來到樓下,對準跑車連按快門。恰巧此時某車工返回取煙,窺見了黎成的一舉一動,等黎成回到二樓,車工奔回後巷將黎會計的反常舉動知會了其他車工,車工們一邊猜測著黎會計的意圖,一邊在後巷的牆上刻下了更多辱罵他的言語。

那晚黎成迫切地把照片發上論壇,同時盤算著下次要把車挪到院外拍,不然會被眼尖的網友看出照片背景相同。這個新帖子讓黎成得到了預料中的反響,他將一夜暴增了多少頁的留言反覆瀏覽,其中一條匿名留言「這地方看上去眼熟」讓他忐忑了片刻,但轉念一想,類似的背景在南方遍地可見,就沒在意。他萬萬沒想到,匿名者是小常。

大老褚知道小工們每晚去網吧上網,就給小常和另一個平日表現不錯的車工找了個掙外快的活兒,每晚抽一個小時去各大汽車論壇給車行打廣告。開始他倆兢兢業業,可沒多久小常就告發了搭檔偷懶,結果現在每個月只剩小常掙著那額外的兩百多。小常每晚都上網和從沒見過面的人聊天,自我吹噓必不可少,等吹得沒詞兒了,就把事先準備好的廣告詞粘貼在一些論壇裡,尤其是名車論壇,「聽車」名氣響,他自然不會放過。那晚小常點開一個熱度很高的新帖,吃驚地認出了自己工作的地方和剛入廠的跑車,又聯想到黎成中午做的事,瞬間明白了其中的貓膩,那讓小常興奮得一宿沒睡好。次日一早,他用車行門口的公用電話,按車主朋友登記的號碼打了過去。見小常打完電話後喜滋滋的,其他小工好奇地追問,他得意忘形,講了個明白。那早黎成上班時沒注意到,那輛明天才該被取走的跑車已不知什麼時候被開走了。

中午,黎成聽有人喊他名字,來到樓下,車行門口站著三個小伙子,其中之一是那輛跑車的車主,但黎成沒見過,他見過的是另一個,少年路上的某混混兒,總喜歡巴結那條路上開店的富家子,那些富家子大多單純老實,為追求刺激就讓他留在身邊蹭吃蹭喝。黎成怕那混混兒,但還是走了過去,站在三個小自己十來歲的孩子面前,剛要開口,那混混兒就抽了黎成一個大嘴巴,問:

「知道為什麼抽你嗎?」

黎成傻了,臉蛋和脖梗子一陣發麻。見黎成沒反應,混混兒掄圓了又給了他一耳光。

「知道為什麼抽你嗎?」

黎成知道了,但不知為什麼連點頭都忘了怎麼點,於是左、右、左的又挨了三巴掌。這時黎成才聲嘶力竭地喊出一句:

「知道了!」

車主另一個朋友溜躂到他面前說:

「再讓我看見你把誰家汽車的照片放網上,我就找人把你媽扒了,拍裸照放網上!」

黎成眼眶一下就紅了,想哭,眼淚卻被一個嘴巴生生抽了回去,那小子圖過癮,也狠命地給了黎成一耳刮子,還問:

「聽見了沒有?!」

躲在後面的車主不好意思了,說著「算了」、「走吧」,可兩個朋友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著「聽見沒有?!」那時黎成已經吐不出半個字了,只得不住點頭,直到那夥人走遠都還筆直地杵在原地。

一個下午,黎成都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車工有事找他,「黎會計,上一批轉向齒條又用得差不多了啊。」黎成只是點頭,說著「嗯」;「黎成,咱車行裡的梅花扳手怎麼一個個的都沒了呀!」黎成只是點頭,說著「嗯」……見他這樣,小工們幸災樂禍地議論起來,「剛才那兩個小伙子又高又壯,不會是把黎會計給打傻了吧?」「那一巴掌掄下去,我離得八丈遠都聽到風聲了!」「人家那叫掌風!」車工們哄堂大笑,各個喜上眉梢,除了小常,他本來在電話裡跟車主的朋友說好,讓他們找個遠點的地方再鬧事,誰知他們言而無信,如此一來,看門的老頭一定會把這事告訴大老褚,大老褚要是調查起來,保不齊哪個車工就說漏啦!想到這兒,小常越來越擔心。他確實沒瞎擔心,大老褚很快就知道了黎會計在車行門口被連抽六個大嘴巴的事,在下班前趕回了車行。他把黎成叫到辦公室,拿不鹹不淡的話敲打了他幾句,黎成的錯兒就算過去了。當小常在樓下忙著叮囑所有人別把自己向車主告密的事說出去時,大老褚下樓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解雇了。

那天下班,小常收拾家當,準備拎包走人的時候,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所有小工看了一遍,眼神像從前黎成被小工們氣急了一樣。那天黎成確實被抽傻了,剛過下班的點就走出辦公室,要回家去。下樓時他看到正以凶狠的目光向其他車工訣別的小常,小常的眼神落在黎成身上時就一下子弱了下來,而黎成直接迴避了那雙眼睛,他揉著臉,筆直地向家走。少年路上,望見剛抽完自己嘴巴的混混兒正獨自遊蕩,剛要躲開,混混兒也看見了他,背過了身。黎成盯著混混兒的後背走過了他,心想不知以後還要在這裡遇到他多少次。黎成不想繞路回家,他喜歡這條路。

推開家門,爸爸正在下掛面,見黎成這麼早回家,就把剩下的半包一起下了,還在面裡多攤了兩個雞蛋,多切了些陸稿薦的醬肉。吃飯的時候,爸爸提到了前兩天因為黎成前女友而吵架的事,說不要再為這件事吵架了,黎成難過地說:

「應該不會了。」

一陣沉默,屋裡只有父子倆輪流吸著麵條的聲音。直到醬肉、雞蛋和鍋裡的掛面快吃完了,爸爸跟黎成聊起了桂姨正在裝修的空房子,那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的。

「你桂姨說,等裝好了就讓你住過去,等你有了對象也有個地方成家。」

「我不住農村。」

「那裡也不算農村,就在……」

黎成打斷了爸爸,「我不住農村。」

爸爸長歎,吃光了碗裡的面,愣在那裡半晌,然後說:「或者到時候你住這裡,我搬過去住。」

黎成抬起眼,毫無表情地望著爸爸,爸爸也望著黎成的眼睛,突然發現已經讀不懂兒子的心思了。

爸爸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黎成的臉怎麼了。黎成想起中午的事情,鼻子一酸,差點掉了眼淚,但他不想在爸爸面前哭,忍了回去。他慌張地吃完了碗裡的面,收拾了一下碗筷,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很久沒哭了,覺得這時候應該哭一哭,於是使勁擠了擠眼睛,沒眼淚,又回憶了白天的事,再擠擠眼,還是沒眼淚。可能白天的事根本不值得傷心,他想。然後,他像沒事人一樣打開電腦,打開汽車論壇,見到昨天發的帖,卻沒敢點開。

他對著電腦屏幕發了會兒呆,故技重施,下載了國外網站上的高檔車照片,註冊了新用戶名,編輯上傳,擬定題目為「全新寶馬六系使用心得」,洋洋灑灑地寫了千餘字用車體會,檢查了兩遍,發表了。溜進廁所洗漱後,靜靜地坐回電腦前等。刷新四遍,出現三條留言。

第一個是:「有錢人啊!羨慕!」

第二個是:「這車多少錢?現在買這車讓幾個點?」

第三個是:「泡妞利器啊!太羨慕你了,兄弟!」

黎成將第三條留言顛來倒去欣賞了足足十分鐘,他微笑著,然後眼淚流了下來。

黎成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打開旅行網站瀏覽新帖,突然覺得自己可笑,每天看這些有個屁用?他心想,這輩子你就困在這裡了。

想到這兒,他關上電腦,回到床上,伴著冰箱「滋——」那永遠的聲響睡了。

巴士開了一宿。下車後,黎成怯生生地跟在幾個白人旅客身後,找到了渡口,登上了駛往智利最南端港口的渡輪。有了在古巴出海的經歷,這次航行波瀾不驚。黎成獨自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著一個又一個灰色的荒島從兩側移向遠方。不知航行了多久,陰鬱的天空下,濃墨般的水面上,大小不一的浮冰零星漂過,成為眼前最明亮的部分。

兩日的航行,黎成到了二十多年前就聽說過的一個海濱小鎮,鎮裡只有一條稍寬的通向黑色大海的路,路兩旁開著小店,小店後面是一片二層民宅,民宅沿著那條路在海邊分開,伸向兩側光禿禿的鋪滿碎石的山丘。

黎成剛到碼頭就看到一艘即將出海的游輪,船票的價錢大幅超出預算,讓他不得不放棄。他抬頭看著那艘船心想,只是五十個小時的航程,用不著這麼豪華。再說,每天那麼多人從這裡去南極,一定會有價錢合適的船。於是,他按計劃找到了剛到智利便悄悄訂好的小旅店。旅店在海邊,只有二層的兩間臥室出租。入住時兩間都空著,一間較小,單人床,大小佈局和他在嘉興的房間相近,窗外是後排的民房。一間較大,雙人床,窗外是那片像石油的海,把脖子伸出窗外斜著望出去,就是港口。房東出於好意把黎成直接帶到了較大的房間,可黎成經過比較,執意住進了小的,這讓房東困惑。

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清晨黎成只會被兩樣東西叫醒,第一班船拉響汽笛,第一隻海鷗用喙啄窗。然後,他翻下床,簡單洗漱,下樓吃掉那份簡單的早餐,迎著清冷的海風走到港口,迎接那第一條船。因為價格過高,他會搖著腦袋走開,沿海邊溜躂,等到中午又有船靠岸,回去挨個打聽票價,仍然都不滿意,再次離開碼頭,獨自走向灰色的山丘,累了就坐下歇腳,餓了就啃兩口早餐時多拿的麵包。在日落前第三次來到碼頭,那時總會剩一兩條票價較低的小船,但還是會因為考慮得過久而錯過。目送那最後幾條小船徐徐遠去後,就坐在碼頭的石墩上呆望大海,直到路燈亮起,路人接連消失在瞬間冷卻的空氣裡,才拖著腳慢慢走回旅店,爬上狹窄的樓梯,推開房門,坐在乾淨的床單上,望著空牆壁。

開始幾天,黎成毫不憂心,覺得很快就會出現一條票價讓自己滿意的船。可一周後,船沒等到,等船的開支卻在累積。現在每過一天,就必須等到比計劃中更便宜的船,否則就會超支。他有些慌了,他想過就此回國,卻不甘心,只得延續著等船的日子,只是和頭幾天相比,縮短了外出找船的時間,因為他已經學會了辨別那些汽笛聲,能聽出哪些是游輪的,哪些是漁船的;哪些是豪華的,哪些是便宜的。如果出現吃不準的,他就會去仍空著的大房間,探頭瞧一眼,若是艘沒見過的船,或樣子潦倒的背包客正在登船,他才會狂奔過去。除此以外,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裡,仰面躺在床上。黎成喜歡那房間,當他待在裡面,就會感覺彷彿從未離家。他也開始喜歡上了每晚回旅店的路,覺得那條路越來越像他最熟悉的那條。一晚,在那條昏黃的路上走著,某一刻,誤以為自己是下班回家,路過泛著微光的小雜貨店的一剎那,甚至瞟見了忽明忽暗的「馨夢緣」三個字,但定睛再看,只是些看不懂的文字。

一天早晨,天空比前些日子更陰沉,海水黑得像瀝青。

黎成來到港口,依然沒看到那艘不存在的船靠岸。他開始沿著海岸線漫步,繞過山丘,被海風領著,來到一片空蕩的碎石灘,一些彎曲的白色樹幹擱淺在那裡。

黎成走到石灘上潮濕的區域,那天很冷,他呼著淡淡的白氣,面朝大海站了一會兒,感到石子刺腳,就坐在了一根離海水最近的枯樹幹上,低頭看著瀝青般的海水一次次逼近腳尖。

他仰望著飛過頭頂的海鷗,開始後悔沒早幾天搭船,拖到現在,在這裡的開銷、去南極的船費和更改幾張回程機票的費用加在一起,勢必要動用那二十二萬了,為此他進退兩難,後悔沒向克裡斯蒂多要一支「草」,「如果再有一支,只要一支,我就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忽的,不遠處的山丘後傳來「隆——隆——」的轟鳴。片刻,一座巨大的冰山被黑浪推著漂了出來。冰山上遍佈裂痕,剔透的藍光由內透射而出。凜冽的海風撞上凹凸的冰壁,擾亂了周圍的氣流,冷卻了周圍的空氣,漂白了吐出的霧氣,讓衣角飄忽不定,讓飛過此地的海鷗像標本一樣釘在半空。

冰山仍連綿不絕地發出巨大轟鳴,從右至左,緩緩漂過黎成面前,某一刻幾乎和他近在咫尺。他不禁站了起來,黑浪沖濕了鞋也沒察覺,只是癡癡地望著,心想:這應該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冰冷、最堅硬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