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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他們錯過了西恩富戈斯的第一個日出,十點左右才先後聚在露台上,房東太太聞風而動,端上早飯。京昌告訴呂偉,明天是新年。

那天他們花了幾個小時開到西恩富戈斯所有的港灣和酒店,尋找在網上查到的那些潛水俱樂部,但似乎真的是季節不對,都關著。京昌垂頭喪氣,像剛被姑娘甩了,車都不願開,說是為大家的安全著想。

呂偉提出帶他去墓地逛逛,他不感興趣,打算自己繼續找潛水俱樂部。回城後大家分道揚鑣,呂偉夫婦開往墓地補拍大畫幅照片,京昌獨自在城中遊蕩。向墓地開了一段,黎成也下了車,他說不想再見那條墓穴裡的魚。呂偉夫婦把他帶到海濱,然後一口氣開到墓地。何光幫呂偉拿了不少東西,遮光布、三腳架,攝影包裡填滿了鏡頭和片盒,她有點吃力,但樂呵呵地咧著大嘴,呂偉扛著沉重的大畫幅相機。

如同昨天,進去沒人攔。走過拱門下的門房,呂偉往裡瞟了一眼,只有看門人的兒子兒媳。見呂偉夫婦經過,他們輕輕打了個招呼,呂偉覺得他們應該好打交道。

何光像主刀醫生的助手,將遮光布、對焦鏡、測光表、快門線、片盒一件件遞給呂偉。呂偉手持快門線的按鈕,等頭頂的烏雲挪開。無意間看見所攝雕像下方,一位大航海時代的西班牙船長的墓誌銘。和英語拼寫相似,大概能猜出意思:

時間如河,一切終將被衝向遠方,今天我們努力划槳,只為在河中停頓片刻,因為我們明白,任何一次停頓都會成為歷史中的永恆。

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呂偉抓緊時間按下快門。抬起三腳架移向下一個目標,突然聽到看門人的兒子氣沖沖地向他倆吼叫。揣摩下勉強明白,他說老婆胳膊傷了,一會兒要去做手術,所以他倆必須馬上離開!他明知他們還沒拍完,也沒到約定的三點。他呱裡哇啦地越說越快,呂偉望著他扭曲的臉,試圖找尋他先祖的影子,什麼也沒找到。見呂偉夫婦愣住,他詭笑,順勢漲了收費,說媽媽老糊塗,記錯該收多少了。

他拿到錢,友善的笑臉又出來了,之後再沒催他們。呂偉暗自慶幸這一幕沒被黎成看見,不然他一定會等人家走遠後大叫:你看看!你看看!我說什麼來著,古巴人啊古巴人,貪財!到時尷尬的只會是呂偉自己,那感覺就像你請客吃飯,客人卻一直抱怨菜難吃。

京昌順著城裡一個又一個的鐵錨圖標或潛水小人的標誌,摸到了城邊的小碼頭,碼頭沿街有個白色的鐵絲門,門口有個小保安。「我找願意出海的船!」小保安不懂英語,京昌緊著比畫,連貫地做了一套駕船出海和游泳下潛的動作,小保安一知半解地指向不遠處的涼亭。涼亭裡有個酒吧,吧檯上歪著幾個醉漢,他們周圍瀰漫著濃烈的酒氣,像堵牆,京昌只得遠遠地用英語詢問:「這裡誰是船長?」沒人理,他提高嗓門,還是沒人理,他扯著脖子大喊,一個一臉褶子的古巴老人轉過頭,面對涼亭外的京昌和刺眼的白光,左臉不自覺地揪在一起,左眼瞇著,牽著左半排牙也露了出來,「我是」!

京昌上前一步剛要搭話,另一個人扭過臉,一張相似的古巴面孔,這臉真他媽一張比一張糙,京昌想。那人說他也是船長。這時第三張臉轉了過來,真把京昌嚇著了,剛走近的那步又退了回去,「我也是,」那人說,「這裡都是船長,你找哪位?」事後京昌對呂偉他們說:我當然不願意坐那幾個古巴人的船了!這和是不是古巴人沒關係,你們想,出海三天,每天都要面對他!尤其是那第三個,臉長得像雨胎一樣,夜裡在海上面對這麼一張臉,哼哼。」

正不置可否,一個紅臉白人老頭轉過頭,沒說話,瞇著眼衝著京昌呆笑。京昌愣住,這老頭和中國人概念裡船長的形象完全吻合,頭戴船長帽,方正的臉盤上圍著半圈白花花的大鬍子,軀幹粗壯,乍看像把大碼制服套進了一個紅酒桶。京昌說:「我需要一位船長帶我去長島潛水。」大鬍子船長沒吭聲,喝了口酒,倒是雨胎臉搶話:「朋友,現在可不是出海的好時候啊!」京昌說:「我知道,所以才找到這裡!」

「長島?我知道!」大鬍子船長說,低沉渾厚的嗓音拉回京昌的注意。大鬍子船長搖擺壯碩的身體令屁股下的高腳凳慘叫了兩聲,他站起來,握著酒瓶,蹣跚地走向京昌,看似隨時會栽倒,一命嗚呼。

來到面前,大鬍子船長剛一張口,一股酒氣噴到京昌臉上,讓眼睛一陣刺痛。大鬍子船長說:「我可以帶你走,但現在風浪確實大了點,你有沒有心理準備?」雖然大鬍子船長說著英語,但口音不純,當時京昌誤以為他是俄國人,等熟了才弄清是德國人,因為三十幾年前一次漫無目的的遊蕩來到西恩富戈斯,隨後被一個相愛的女人和這裡的陽光、大海、便宜的啤酒和其他女人結實的屁股和胸脯留了下來,尤其是那些屁股和胸脯,他後來對京昌說,古巴女人就算到了四十幾歲,屁股、胸脯都還硬邦邦的,不像德國女人,一過三十五身體就像融化了的蠟燭。

京昌說為出海時刻準備著。大鬍子船長仰脖喝光了啤酒,用爬滿金毛的粗壯手臂抹抹嘴角的酒沫:「你是為了體驗當水手的感覺,還是為了潛水?」「潛水!」大鬍子船長半閉著眼睛點頭,京昌問:「你可以帶我去嗎?」「當然。」京昌望著他的肚子,「你有潛水教練的資質嗎?」「二十年前就有了!」「那你怎麼收費呢?」「通常人們會先看看船!」大鬍子船長笑瞇瞇地說。「對!先看船!」大鬍子船長又要了瓶啤酒,用西班牙語對另幾個古巴船長說了些什麼,邊喝邊領著京昌走到碼頭。

那裡停滿了白色的帆船,似乎都停了一陣子。轉到一個拐角大鬍子船長指著一條白色的雙體帆船,「就是她!」京昌先看到的是船名,吉爾達號[1]。大鬍子船長踉蹌地翻上船,險些掉進海裡,他召喚著:「孩子,你在等什麼,快上來看看!」京昌沒上過多體帆船,猶豫了一下,學著船長的樣子翻了上去。甲板上只有駕駛室,旁邊有個艙蓋,掀開是個小樓梯,下去左右各有一間臥室,臥室的天花板很低,別想站著進去,只能鑽。京昌試著在床上躺下,隨著港灣裡的波浪微微起伏,沒一會兒就覺著頭暈。上岸,大鬍子船長告訴京昌:「現在這風浪,單程就要十幾個小時,就算留兩天潛水,最少也要三天。」

京昌心想,一定要說服呂偉夫婦一同出海,不然很難想像和眼前這老酒鬼獨處三個晝夜。正琢磨著,大鬍子船長問:「要不要和我們喝一杯,他們幾個該會很喜歡和中國人聊天。」

在呂偉的拍攝快要結束的時候,京昌來電讓他們到一個碼頭接他。半小時後他們會合,當時京昌正和德國人痛飲,他把呂偉夫婦介紹給大鬍子船長時,小聲說,光我看到這德國胖子就喝了八瓶啤酒,可他現在卻還和我剛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幾個古巴船長已回家過年去了。大鬍子船長在古巴三十年一直沒成家,只是住在碼頭的船塢裡看著他的寶貝船。大鬍子船長見到呂偉夫婦就說恭喜,他的手很有力,呂偉感到和他握手像和灰熊掰腕。手沒鬆開他就問:「二十天後你們就在復活節島上舉行婚禮了是嗎?」呂偉點頭,他感歎:「聽起來可真棒,不是嗎?」

他喜歡說話,喝得越多說得越多,說得越多,德國口音越重。他告訴呂偉夫婦他也不是全年都在古巴,只在旺季待在這裡等活兒,賺上幾筆,到了淡季就獨自出海。如果哪年精神不好,就只會北上到邁阿密或者南下到加勒比海上某些島國轉轉,比如巴巴多斯或者聖盧西亞,最多去到巴拿馬。如果精神不錯,就會繼續向南,駛過巴拿馬運河,沿著南美洲的西海岸,把船開到厄瓜多爾甚至秘魯。

他說如果京昌沒找過來,他正打算過幾天開始今年的遠航。何光問他打算去哪裡,他想了一下,說可能要去得遠一點,看來他今年的精神不錯。京昌問:「為什麼不再往南去?為什麼最遠只到秘魯?」大鬍子船長爽朗地笑著說:「再往南去的話,第二年的旺季就回不來了。遠航,要先把錢賺夠啊!」說到這裡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態萎靡起來,「你說得對,今年能去得更遠些」。

就在大夥兒離開的時候,大鬍子船長遠遠地對京昌喊:「我一直都在這裡,你準備好了就來找我!」後來出海,大鬍子告訴京昌,遇到他們之前,他剛賣了船,現在還能出海是因為還不到交船的日子。他坦率地說,接別人不接的活兒,就為了趁著船還在賺最後一筆。

回旅館的路上,京昌問呂偉和何光願不願意陪他出海,他倆沒說話,因為都暈船,每次從中環到南丫島那短短二十分鐘呂偉都暈得要死要活。看他們沒反應,京昌心想看來要轉攻黎成了。

黎成不在房間。

他們來到那面對大海的餐廳,靜候房東口中那頓豐盛的新年大餐,卻發現黎成正躺在昨天京昌躺過的地方,面對壯麗的風景發呆,知道他們來了也沒反應。他們在他身後坐下,順著他的目光,望到黃昏中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漸漸與天空融為一體的遠山。

太陽落山,海上起風了。

服務生將餐廳向海的三面遮上帆布,在每個餐桌上點上蠟燭。沒一會兒,一盆盆龍蝦火腿牛扒被擺出來,原先空著的位子一下就被坐滿了。他們在這裡看到了這兩天在市裡碰到的所有的外國人。就在他們身後那桌的兩個法國小伙子,今天從碼頭離開,倒車時不留神撞了他們的車,一輛起亞,質量竟比全球鷹更差,只輕輕一撞,整個前保險槓就掉了下來,那兩個法國小伙子從車裡出來,對被撞掉的保險槓關切了一陣,京昌走過去摟著他倆說別擔心,這些租來的車都有保險,不用雙方任何人來賠。倆小伙脾氣不壞,一直笑呵呵的,牙縫裡滲漏出一股淡淡的大麻味兒,一個說了句不要緊,另一個說了句新年快樂,然後一前一後抬起保險槓塞進後備箱,走了。再見面,京昌向他們揮手,可他們已經不認識他了。

京昌忽然想起什麼,跑開了,再回來換上了功夫服,叼了根雪茄,問大夥兒他像不像中國黑幫老大,說一會兒以這形象去搶自助餐會很佔便宜,呂偉環顧周圍那群老頭老太:「瞧你那點出息。」

餐後,外出遊蕩。

電力不足的城市處處漆黑,路燈少得像古巴成年的處女。一連經過幾條空無一人的街道後,看到一盞忽明忽暗的路燈下擺著個真人大小的布偶,布偶身上套著舊衣褲舊鞋子。隨後每經過一個路口,路中央都會出現一個類似的人偶,站著或坐在木凳上。他們四下張望,不見人影。往回走,不知何時布偶被點燃了,通通燒了起來。京昌覺得這是當地人辭舊迎新的方式,黎成卻好奇地問:「古巴人這麼窮,把這些衣服燒了不心疼嗎?」

在西恩富戈斯市中心的配給店對面有一家城中最大的服裝店,店內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洋垃圾,一部分來自中國,更多來自美國,雖說又舊又破卻價格不菲。按品相來說,被燒掉的衣褲在店裡準保能賣出個好價,難怪黎成為此困惑。

京昌反問:「現在爆竹也貴得離譜,可放炮的也不見得都是有錢人吧?」黎成連連點頭,想到嘉興街坊四鄰,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地大放鞭炮,搬來後個個都是窮光蛋的模樣。

一行人在午夜前趕回了旅館,那時旅館面向大海的方向聚集了所有剛才和他們爭奪龍蝦的客人,大家面朝一個方向,正等待著什麼。還沒來得及問,海上就接連升起璀璨的焰火,新年到了。人們相互道賀,舉杯慶祝,黎成卻在那一刻悄然回到房間,他覺得該把這一刻留給那些遠在國內的親朋,他想給誰打個電話。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剛離婚的女人,他想告訴她,自己正在加勒比海沿岸邊品雞尾酒邊賞焰火。考慮片刻,只是群發了幾條新年祝福短信給大老褚、桂姨和幾個親戚,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感慨,原來自己只認識這麼幾個人。最後他給爸爸去了電話。

爸爸對他說:「你要注意身體!」黎成問:「嘉興很冷了吧?」爸爸對他說:「我有你桂姨照顧,不用擔心。」黎成說:「北京親戚很照顧我。」爸爸對他說:「你要省著點過,但輪到你花錢的時候也別太小氣,窮家富路懂不懂?」黎成說:「古巴很窮。」爸爸對他說:「過春節要回來!」

那夜,自那場焰火過後,鞭炮聲就不絕於耳,直到天亮,黎成心想原來古巴人也放炮的。


[1]Gilda女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