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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文字

1917年秋天的一個早晨,葉芝在貝力利村的宅邸內同語言學家克裡克共進早餐。賓主在愉快的氣氛中談論著格雷戈裡莊園的一些逸事。不過,接下來他們發生了一次小小的爭論,葉芝認為,對和聲缺乏感受力的人是完全沒有作曲能力的,而克裡克則堅持相反的觀點。正在這時候,僕人為葉芝拿來一隻煮熟的雞蛋。葉芝隨即發現了這隻雞蛋的特別之處,「這上面是什麼?」他仔細看了看,「蛋殼上有字,很像是用安色爾字體寫成的,但又不是……」「請您給我看看。」克裡克伸手接過雞蛋,那上面的確有一些淡褐色的文字,這些文字似乎是天然的,他又用手擦了擦,「是的,的確是天然的花紋。我可以斷定,這些文字屬於薩利什語系。」「寫的是什麼?我猜是一首詩。」葉芝湊了過來,對自己的好奇心毫不掩飾。克裡克又看了一會兒,然後告訴葉芝:「我能認出其中一些單詞,比如『蘋果』、『河水』、『瓦罐』,但這不是一首詩,而是一篇文章裡的一小段,如果沒有上下文,我們就沒辦法確定它的意思。」「這也許是一種偶然,但也可能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必然……」葉芝直起腰,開始在房間中踱步,並試圖用星相學來解釋這一奇遇。克裡克起初只是抱著一種娛樂的心態聽葉芝演說,後來,忽然有某種類似回憶的體驗拂過他的心頭,這令他陷入了沉思。

兩年以後,克裡克在巴黎經歷了第二次相似的奇遇。那是一個月朗風清的夜晚,克裡克從加尼埃歌劇院出來,獨自在街市上漫步,回味著音樂帶給他的啟示。當他快要走到旅館門口的時候,他瞥見在一座建築側面的牆壁上模模糊糊地寫著一些字,那些字似乎還在輕輕搖動。他走過去,文字被他的影子遮住了一部分,他退後幾步,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這時他才明白,這篇牆上的文字竟然是不遠處的樹枝、欄杆和籐蔓在月光下形成的暗影。「這是粟特語,真是罕見。」克裡克耐心地讀了起來。這是一個怪誕故事,講的是一個妓女經常免費為流浪的乞丐提供性服務,在她死後,市民們為她樹立了一座銅像。其實,故事的內容多半是在克裡克的頭腦中勾勒成形的。在月亮的位置改變之後,牆上的文字就變幻成了一團凌亂的影子。此後幾天,克裡克都在相同的時刻觀察那面牆壁,但文字再也沒有出現。

克裡克預感到自己會有更多這方面的發現,他開始留心周圍的事物,樹皮、葉片、羽毛、花崗岩的紋路、甲殼蟲的斑點、晚餐後桌布上的劃痕、偶然黏上血跡的手絹……幾年間,他並非沒有收穫,但得到的僅是些隻言片語。

終於,在1924年,克裡克再次見到了一篇相對完整的文字。當時下著小雨,克裡克坐在馬車裡倦怠地翻著一本手抄的《伊斯堪達爾之書》,沒多久他就厭煩了,目光開始在倫敦郊外的風景中游移。雨點很小,打在車窗上沒有聲響。克裡克想掛上窗簾小睡一會兒,他把手抬起來,又停住了。雨點在車窗上寫下了一段圖皮語文字,克裡克對其進行發揮之後,形成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大力士在參加一次由國王舉辦的投標槍比賽時,意外地投中了一個長著翅膀的人。那個人從天空墜落下來,標槍穿透了他的身體。克裡克注視著玻璃上的字跡,它們不久就被新的雨點打得面目全非了。

這一年,克裡克寫了一篇名為《自然文字》的論文,但它未被任何科學刊物登出。在這篇論文中,克裡克提出一個假設,那就是,自然一直在用各種語言對人類訴說,季節、風向、蟲鳴、海嘯等等所形成的提示只是全部自然語言中的一種。自然也能用人類的語言向人類講話,阿爾巴尼亞語,埃塞俄比亞阿姆哈拉語,阿拉伯語,亞美尼亞語,西班牙奧斯土利安語……都有可能。而且,自然還可以將古老的已經絕跡的語言和未來的尚沒被發明的語言擺在人們面前。

1927年,奇遇再次降臨,克裡克在羅馬觀光時發現一座造型奇特的少女銅像,銅像上的銹跡描繪出一個關於拼圖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盲人,他有超越常人的「觸覺記憶」,他在一間不透光的工作室中玩著世界上最複雜的拼圖遊戲。

回到旅館,克裡克突然想到,他所見到的自然文字,也許都屬於一個拼圖遊戲。將這些故事和片段組合在一起,就會對它們形成新的理解。但為什麼會出現這些文字呢?是自然想傳達給人類某些信息,還是人類本來就是形成文字的一種手段,而又不是唯一的手段?難道文字是一個獨立的物種,而人類只是文字的寄生物?第二天,克裡克想去重讀一遍少女銅像上面的銹跡文字,但他再也沒能找到那座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