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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與偵探

偵探

本來這個案子輪不到我去處理,但是偵探所的其他人都去抓那個專偷金魚的女賊了。按照法律(或者說我們偵探所的內部規定),這個女賊被抓到後,將成為我的妻子,法定妻子。然後,她就不能再偷金魚,要當偵探,而我要接替她去偷金魚。我不想偷金魚,我覺得金魚像是被吹鼓的長滿鱗片的奇形怪狀的氣球。我不明白,那個女賊為什麼要去偷金魚。金魚渾身都是綠色的黏液。

但是,我的同事們不忍心看著我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的頭髮在減少,一根根的減少,所以只好把茄子皮貼在頭頂上。而且,我越來越易怒,這是潛在的危險。誰都明白這一點,但誰也不好意思說出口。最後,有人忍不住偷偷用自己的鮮血把它寫在了辦公室的牆上。

其實,我說這些只是想暗示,我是一名偵探。因為我名氣很大,所以現在還不便透露。我和一位女王的丈夫的家庭老師同名,提示這麼多就夠了。這宗命案十分棘手。那是一個微弱的風從馬的白色鬃毛上拂過的下午(或者其他什麼時候),一位著名詩人死在了自己爬滿常春籐的房子裡。但這一點還不能最終確定。必須補充說明的是,我本人很喜歡詩歌,就和那些開電梯的姑娘們一樣,她們喜歡Franz Werfel的詩,每個乘坐電梯的人,都會被梱住,並聽一首Franz Werfel的詩。而我並不喜歡外國詩人,因為外國詩人大多愛好數學。我喜歡我們本地的一位詩人——李逵。其實他、我的一位同事,他正在追捕偷金魚的女賊(我的未婚妻)。這對我破案也許有幫助,但也可能是種障礙。怎麼說暱?才華和膽識是兩碼事兒。

我來到詩人的房子裡,她的妻子正在等我。「我叫宋江,就叫我小宋吧。」她說著,輕輕吻了我的手一下。她特意留下了唇印,以便下回能重新認出我。我注意到了一些細節,她的脖頸潔白、細長,保養得不錯。「夫人,恕我冒昧,能讓我看看屍體嗎?」我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當然,但我想先看看您的證件,您知道,您看起來……不像個偵探。」我最恨別人說我不像偵探(除了我的哲學家朋友),所以我馬上脫掉褲子讓她檢查證件。她仔細地翻看著,最後,她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您的確是個偵探,但您的證件比一般偵探的小。」我提好褲子,有意讓雙目顯得炯炯有神,這讓她有點害怕。「那麼屍體在哪兒?尊敬的夫人。」我再次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不在任何地方,又在每個地方,我只找到一些肝臟碎片、腦細胞和淋巴結。」宋江說完,就坐進了墨綠色塑料盆裡,交叉雙腿,從身下抽出一根火腿腸,輕巧地剝下包裝,吮吸起來。「那麼,我們首先得把屍體拼湊起來,這需要更多的人手。」我拿起偵探專用手提電話,撥通了助手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喂,是張飛嗎?馬上到案發現場來,這裡需要你!」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也許,他是自殺。」宋江忽然說。「為什麼?我很想聽聽您的看法,夫人。」我說。「他曾經對我說過,他想自殺。」「原來是這樣……」我陷人了沉思。那麼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通常都會請教福爾摩斯先生。他似乎有一隻信鴿叫「華生」,我們靠它保持秘密聯繫。但遺憾的是,不久以前,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都失蹤了。這令破案工作陷入了僵局。就在此時,張飛趕到了,手裡端著屍體碎片掃瞄儀。「你的任務是協助這位女士找到詩人屍體的各個部分,其中包括舌頭,然後送到法醫那裡,請他們把這些碎片拼成人或者動物的形狀,明白了嗎?」「不太明白。」張飛端著掃瞄儀,傻乎乎地說。「你的話可是被錄了音的,所以你最好是聽明白了。」我是個壞脾氣的偵探。「那我明白了。」張飛委屈地說,眼睛濕潤了。

出租車司機

離開詩人的房子,我叫了輛出租車。一開始我就覺得出租車司機有點古怪,但我什麼也沒說。「您去哪兒?」他假惺惺地問。「一個地方。」我說。於是,我們就上路了。透過車窗,我欣賞著那些身穿綠毛衣、手舉枯樹杈的人們,他們組成一條變幻不定的林陰道。「他們真是人嗎?」我盯著身邊的司機問。他沒有回答,他有點緊張。我是個敏銳的偵探。我注意到,在車座位上有些淡紅色的斑痕,不像雞血也不像玫瑰露。在寒冷的季節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我正在懷疑,車子猛然停住了!是城管隊員安裝在路面上的西瓜刀切開了車的西瓜輪胎。城管隊員就愛和我們這些偵探作對。按照法律(城管隊的內部規定),如果西瓜輪胎被切開,那麼司機和乘客必須一同將西瓜吃掉。

「真糟糕!」司機捂著眼睛大喊,「我可憐的兄弟!」(他的內心獨白。)「沒辦法,既然已經切開了,那咱倆只能把它吃掉。」我說。「我不能吃。」司機的語調很堅決。「但這是法律,我們不能違法,何況我是個偵探。」我的語調也很堅決。「我不懂法律,而且您也不像偵探,您像個賣手指頭的。」「你想在我面前違犯法律?!」我憤怒地問。「我不懂法律,但我這裡有備用西瓜可以用。」他雙眼瞪著我,想靠威勢鎮住我。人總要證明點什麼,比如「自我」,這是一種心理需求,於是,按照這一理論,我掏出了那把偵探專用手槍,頂住了司機的頭,一字一頓地說:「現在,下車,咱們一起吃西瓜!」他輕蔑地看看我,搖搖頭說:「你果然不是偵探,你拿槍的姿勢都不對,而且據我所知,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一個偵探可以用槍強迫一位共和國出租車司機吃西瓜。」他話音剛落,我就開了槍。西瓜汁頓時噴濺得到處都是。「我最恨西瓜偽裝成出租車司機了。」我對著這個假扮成司機的西瓜屍體說。然後,我把它以及它那個被切開的兄弟都吃了。這就是觸犯法律的下場(雖然是城管隊的法律)。我是個壞脾氣的偵探。吃完它們以後,車上、路面上流滿了鮮紅的西瓜湯兒。然而,它們的子女畢竟是無辜的,我把它們小心收好,準備將它們撫養成人或者製作成好吃的瓜子。

女作家

為避免遭到西瓜兄弟的報復,我步行回到了辦公室。那個關猴子的籠子空空蕩蕩的,它已離開一段兒時間了,我真有點不適應。我有點傷感,於是掏出一根剝好皮的火腿腸叼在嘴裡。唾液加速分泌,我的大腦重新啟動。我首先思考了烏龜能否自轉的問題。接著,我就努力將思緒集中在了案情方面。詩人,作家,賣小孩的人,屠殺金絲雀的人……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一一閃現。最後,我打開了自己的秘密日記,它是一本紅色小冊子,黑色螺旋金屬線將每一頁都固定得很好。我問它:「日記本,關於這個案子有什麼有用的線索嗎?」日記本回答:「請去向福爾摩斯先生求教。」「可他暫時不在,現在我只能問你。」日記本睡著了。我叫醒它。「本來一個日記本不該談論另一個日記本的事兒,但既然事情如此棘手,那我就跟你說說。有位女作家,她有一個公開的紫色人造革封皮的日記本。裡面記載著她與不同的男人看戲劇以及游泳的事情,裡面曾提到過這位死去的詩人,你可以從她人手。」日記本說。「她是固體的還是液體的?」我問。「她是固體的。」日記本說完又睡著了。

固體女作家有著一張米開朗基羅穹頂式的面孔,但從照片上看,她還挺好看的。後來我才發現,那張照片是西瓜偽裝的。通過女作家的公開日記本,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當時,她正在吃母熊的乳房,一邊吃一邊吐外國報紙。「我愛觀察周圍的人和猩猩,從猩猩的臉上可以讀出國家的命運,還有關於我妹妹的一些事。」她說話很像個知識分子(如果我的哲學家朋友在就好了)。「也許,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微分方程不等於蚯蚓的拓撲解釋規則,然而,從更深層的語法看,在存在和存在之間有著某種微妙的測不准關係。」我說。「其實理性就是語感,您說呢?」她問。「其實『其實』有許多種意思,比如『布谷鳥的小便器』等等。思想先於懷疑。」我一邊搖動右臂一邊說這些話,彷彿它們是從我的內心深處掏出來的。「您說得有道理,我正在構思一篇乳房吃人的小說。」她的目光有點迷離。「對詩人的死,您有什麼看法?」我轉入正題。「他是自殺的。」她立即說。「您為什麼這樣肯定?」「因為猩猩的樣子,以及我妹妹的遭遇。」她說。「我還會來找您的,或者請您去我們的偵探所,請您近期內不要離開這座城市。」我最後說。

女賊

我和偷金魚的女賊約好晚上一起看戲劇,我不知道她能否擺脫我的同事們的跟蹤。但在公共浴池門口,我見到了她。她身披魚鱗甲,手提一隻灌了水的塑料口袋,裡面有一條半死不活的灰色胖金魚。「這是你今天偷的?」我指著那條金魚。「前幾天偷的,它快死了,我想讓它臨終前能看場戲劇。」她不好意思地說。(她有一顆善良的心。)「金魚也看戲劇嗎?」我有點將信將疑。「當然了,我偷金魚就是為了讓它們有機會看戲劇。」她動情地說。「原來如此。」(我的內心獨白。)我們一同走入公共浴池,脫掉衣服,坐在深灰色塑料盆裡。她趁沒人注意,將金魚放入浴池裡。雖然這是違法的,但我沒有制止。戲劇就要開始了,我站起身,赤腳走過黃瓜地,在偵探專用衛生間小便。衛生間裡擠滿了我的同事。我站在偵探專用小便池前等了半個小時,小便沒有出來,它又違約了。我只好回到我們的塑料盆裡。這時,戲劇已經開始了。今天演的是《哈姆雷特》。「你的同事都在幹嘛?這樣下去咱們什麼時候能成為法定夫妻?」女賊小聲問。「他們都在拚命緝捕你,你放心吧,不久之後他們就能抓住你的,他們都是很有經驗的老偵探。」我小聲回答,「不如咱們先要個小孩兒吧,你去買一個好嗎?」她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好吧,我盡快買一個。」我有點不情願,因為我不太喜歡小孩,但我還是答應了。「詩人的案子怎麼樣了?」「還沒進展,別談工作了,咱們看戲吧。」我說。

當我們聚精會神地觀看《哈姆雷特》的時候,從黑暗中走來一隻穿著藍棉褲、綠棉襖,頭裹白毛巾的蝗蟲。它將兩樣東西分別交給我和我的未婚妻,隨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們得到的東西—模一樣。那上面寫著同樣的幾行黃綠色小字:「全體人民憤怒起來,手拉手,摧毀小資產階級以及他們的領袖。我們已經包圍過來!」「這是什麼?」女賊問。「這是政治,你不懂。」「政治是什麼?」「政治就是麻將和請客。」「現在到處都是打扮成農民的蝗蟲,我不喜歡它們。」「我欣賞它們拍打胸膛的樣子,很像男子漢,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個男子漢那樣搞搞文學。」詩人的舌頭和遺書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也不知道這是這一天,還是另一天。太陽還在原來的位置,或許稍微偏了一點兒,這不重要。我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響了,那是一首小哀歌。我接通電話,是張飛打來的。他在抽泣,所以聲音有點發顫,「我們在馬桶水箱裡發現了詩人的舌頭,所以我順便用了一下廁所,我沖水的時候,詩人的遺書就流淌出來了。」「那舌頭是他本人的嗎?」「是,他妻子親自辨認過,她還哭了。」「你也哭了對嗎?現在停止哭泣,把遺書的內容念給我聽。」我用命令的口吻說。張飛有點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對著電話筒朗讀:「白薯甜嗎?甜。但白薯也是人。學習吧,學習。所以,我要去自殺。我知道,自殺是個遙遠的地方,但是我還是要去那裡。對不起,我在那裡等你們。」

掛斷電話之後,我再次陷入了沉思。我叼著火腿腸在冬瓜地裡來回踱步。我首先思考了烏龜能否自轉的問題,而後,我就將思想集中在了這封遺書上。它有點不對勁兒,但是哪裡不對勁兒呢?我想,總有一個地方有點不對勁兒,就是說,在「總有一個地方」這一點上不對勁兒。難道是自殺?還是他殺?還是自殺?我決定用數花瓣兒的方法判斷。這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偵破手段。我取過一枝李逵為我採來的補丁花兒,撕扯它的花瓣。最終的結論是:自殺。我長出一口氣,重新躺進抽屜裡。「這樣一切都好辦了。」(我的內心獨白。)在夢中,或在現實中,福爾摩斯現身了。他在拉小提琴。小提琴也在拉他。他們拉來拉去就像一對兒情侶。在小提琴背上,粘著一隻小白鴿兒,那可能是華生。它生氣地注視著我,似乎在說:「咕咕嚕咕咕嚕,你啊你你啊你!」「您對詩人的案子有何高見?」我問福爾摩斯。「是他殺,我的朋友,當然是他殺。」他含著大號火腿腸說。房間裡瀰漫著火腿腸的味道。「有什麼根據?是誰?為什麼?多少錢?什麼是信用證業務?」我不失時機地提出了一連串問題。「常識或公理,另一個人,為了某件事,一定數目的錢,利用信用證所從事的業務。」他機敏地回答了這一連串關鍵性問題。「可是,我還是不太明白。」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福爾摩斯消失了,小提琴也消失了,只留下小白鴿兒。「難道說,那個馬桶是假的?」(我的內心獨白。)

孩子

我決定先把工作放到一邊。我要享受中轉站的自由時光。透過窗戶,我看到一些假的人群正在湧動。其實窗戶也是假的。這就是中轉站。其實中轉站也是假的。但只有敏銳的偵探才能看出這一點。他們能識別出哪些是真商店,哪些是假商店。假商店雖然也是鈷藍色的,但它們從本質上說是矮橡樹。假人群在虛假的街道上湧動,並紛紛進入假商店,買些假的石頭和避雷針。我爬下一棵矮橡樹,穿過虛假的街道,走上真實的街道,那裡有真正的小孩商店。我走進其中一家商店,店主正在擦洗櫃檯後面的小孩。孩子們見到有客人進來,都搶著喊:「買我吧,買我吧!」這些孩子也就四五歲,正是能幹活的年齡。「你們都會幹什麼啊?」我和藹地問他們。「我會殺人!」「我會釣魚!」「我會吃垃圾!」「我會天文學!」「我會拆了自己!」他們爭先恐後地喊。最後,等其他小孩都靜下來,站在角落裡的一個外國小孩低聲說:「我會唱歌。」「你會唱什麼歌?唱一首我聽聽。」我對那個孩子說。「我會唱《鯰魚的哀歌》。」說完他就唱了起來:「世上只有電腦好,沒腦的鯰魚像知了。」他唱得異常難聽。我示意他不要再唱下去了,我心裡有點酸楚。於是,我問他們:「你們看我像做什麼工作的啊?」孩子們搶著說:「您像個賣手指頭的!」「您像位國王!」「您像塊兒滾刀肉!」「您像拖拉機輪胎!」「您像一片燈籠下的雞皮疙瘩。」最後,等其他小孩都說完,站在角落裡的外國小孩低聲說:「您像個偵探。」「就買他了!」我指著角落裡的外國小孩。「您喜歡這孩子太好了,他媽媽也會高興的。他的價格是三塊石頭。」店主搓著他那雙長滿豬毛的貪婪的手。「那麼成交!」這時候,外國小孩母親的影子從櫃檯後面的門縫裡爬了出來,它爬得是那麼艱難,以至於風都窒息了。它用力伸出一隻黑色的手臂,呼喊著孩子的名字:「哥白尼、哥白尼、哥白尼。」「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你的孩子賣給了一位偵探,你應該高興。」店主冷冰冰地對影子說。「請別油炸!」影子哀求道。「偵探是不吃小孩的,我會把他培養成一位偷金魚的好賊。」說著,我仁慈地用手拍了拍孩子的頭。

我拉著哥白尼的手,往不知道什麼地方走,總之我們在走。我的思緒重新開始集中,我問哥白尼:「烏龜自轉嗎?」哥白尼說:「烏龜不自轉,烏龜蛋自轉。」「真是個天才兒童。」(我的內心獨白。)「那麼,詩人是自殺還是他殺?」哥白尼想了想說:「詩人不是自殺,詩人蛋是自殺。」「我從沒想過詩人還有蛋,是啊,也許這就是可能之外的不可能!」(我的內心獨白變得頻繁了。)

「我們去哪兒?」哥白尼問。「我們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對,就是什麼地方。」「那個地方叫『什麼地方』?」「不對,那個地方叫『那個地方』,什麼地方叫『什麼地方』。」我拉著哥白尼的手,繼續朝什麼地方走。他繼續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有時回答,有時沉思,有時反問,有時假裝沒聽見。「您是一位有思想的偵探。」他說。我的眼睛濕潤了。

女作家與測慌儀

孟良和焦贊是我的同事,他們是一對兒搭檔。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他們想到一條抓住偷金魚的女賊的妙計。起初他們準備保密,但不知道是誰,竟然用自己的鮮血將他們的計策寫在了辦公室的牆上。他們計劃偽裝成兩條金魚,潛伏在魚缸裡,同金魚們打成一片。等女賊來偷金魚的時候,他們就猛地越出水面,把她抓住。「等著喝你的喜酒!」他們臨行前說。所長對我說:「你的案子也要抓緊了,否則你就去你的吧!」迫於壓力,我逮捕了固體女作家,並對其進行了謊言測試。

測謊儀:是你殺死了詩人嗎?

女作家:不是。

測謊儀:如果73+97=180,那麼在你沒殺詩人的情況下,他會死嗎?

女作家:不會。

測謊儀:如果詩人沒死,那麼他是死於他殺嗎?

女作家:不是。

測謊儀:我是測謊儀嗎?

女作家:不是。

測謊儀:你憑什麼說我不是?!

女作家:邏輯。

測謊儀:你覺得我漂亮嗎?

女作家:不漂亮。

測謊儀:如果詩人是或者不是自殺的,並且我漂亮,那麼邏輯公理成立;或者你是兇手,並且只有橄欖色浮標顯示大氣情況。這句話成立嗎?

女作家:不成立。

測慌儀:神經不正常的黑猩猩會玩兒魔方嗎?

女作家:我會!

測試的結果是,女作家說謊的可能性為49.999999%。然而,測謊儀的最後一個問題深深地傷害了女作家。她精神失常了。李逵和我把她送入了「神經現象學研究中心」。與此同時,遠方傳來了一個更為不幸的消息,孟良和焦贊被幾條虎鯊吃掉了。線索中斷了,我們必須重新開始。

顛倒日

現在,我只能寄希望於顛倒日,在顛倒日那天,一切都會顛倒。西瓜和死人將大搖大擺地走上通向市政廳的大道。小孩將成為我,而我將成為小白鴿。鴿子飛到福爾摩斯那裡研究案情,但它們將變成罪犯。而詩人在這一天還生活在過去,他可能在馬桶上寫遺書,而在他後面,用手槍指著他的人正是福爾摩斯和我。我們一塊兒偽造遺書,就像偽造一件藝術品。我們興高釆烈。有些東西打翻了,在常春籐的纏繞下,變成了宋江的李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然後是一聲無聲的尖叫。我們發現,馬桶其實是張飛假扮的。而策劃和實施這一陰謀的人正是偵探所的所長,一個正人君子,同時是位固體女作家,她觀察鏡子裡的猩猩。城管隊員們是唯一保持清醒的一隊人馬,他們忙著讓時間、空間、社會關係恢復顛倒日來臨之前的狀態。我從鴿子變回金魚,又變回猩猩,最後變回偵探。我整理了一下偵探專用制服,檢查了自己的證件。集中思想,思索案情,兇手是福爾摩斯和我?接著,我思考了烏龜和烏龜蛋的自轉問題。顛倒日之後,是顛倒日之前的那一天。我決定回偵探所自首,但我的心裡有點矛盾,是先喝杯啤酒再去呢,還是不喝啤酒就去,就這樣一直猶豫,直到顛倒日來臨。但這並不是說,顛倒日真的過去了,或者顛倒日是另一天。因為透過灰濛濛的窗玻璃,我發現太陽還在原來的位置。我想回到抽屜裡去,而孩子將睡在鏡子裡的抽屜裡。法庭偷金魚的女賊擔心我霸佔她的金魚。她要求我和她簽訂一份協議。「但協議有什麼用呢?」我說,「我和小便也簽訂了協議,但它違約了我又有什麼辦法?」「那你就去法院告它!你必須去,你得像個男子漢那樣!」她說。於是,我將小便告上了法庭。法官坐在塑料盆的背面,手拿一隻魔方,以證明自己的智商。「法官大人,我和小便在合同中明確約定,每天它要出來三次,可它很久以前就不再出來了,它的這種行為已經構成違約,請您判決它繼續履行合同。」我站在一個卑微的角落裡說。「但是,或許,從法律的角度看,我認為,太陽的位置似乎一直沒有變化,因此小便並沒有違約。」法官字斟句酌地說。「可是,您可以看到我憋得有多厲害,我都快站不住了!」我用力夾緊雙腿,慢慢蹲了下去,然後突然躺倒了。從法律的角度可以看出,我憋得很嚴重。但是,法官的思緒卻由此轉移到了別的問題上,「我的那頭奶牛已經很久沒有產奶了,從法律的角度看,它的乳房是那麼鼓脹。我和它也訂有合同,但我只是個像泥鰍一樣的小小的法官,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而從法理上講,我妻子的乳房卻一天天癟下去,難道奶牛偷走了我妻子的奶?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一邊是法律,一邊是法理。法哲學的微妙之處正在於此……」「那麼就槍決吧。」法官斬釘截鐵地說。於是,城管隊員化裝的行刑隊正步走進法庭。我露出一絲勝利者的微笑,「小便就要被處決了,我贏了!」但當行刑隊的槍口一齊對準我的小腹時,我莫名其妙地有一點悵然若失,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勝利者的悲哀」罷。我閉上雙眼,從容地等待著。就在法官即將發令的一刻,小便突然自己出來了。它躲在我嶄新的棉褲裡狡辯說:「我沒出來是因為我經常失眠,從法律和法理的角度看,我都不該承擔違約責任。」法官制止了行刑隊,「現在,先生們,我們上我家槍斃那頭奶牛!」說完,他就扔掉了銀亮的假髮,帶領行刑隊衝出了法庭。

求婚

我不知道我是該跪下,還是站著,就像一棵挺拔的松樹。「咱們登記吧!」我對偷金魚的女賊說。她假裝猶豫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為什麼?!」我像一個無知的孩子。「為了全世界,還有就是我的姐妹們說你缺乏男子氣概。」她越來越理直氣壯了。「你的姐妹們是誰,我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我逼視著她。「痦子姑娘和火柴公主。」「痦子姑娘是誰?」「痦子姑娘就是一個痦子,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痦子,她不是偵探,沒你那麼『了不起』,但她是我最喜歡的痦子。」「那火柴公主是誰?」「火柴公主就是一根火柴,一根高貴的火柴,比你高貴一百萬倍。」「但是我已經買了小孩,還起訴了小便,這還不夠嗎?」我跪倒在地。「本來我以為那樣就夠了,但現在看來是不夠的,咱們別再討論這個問題了行嗎?」她不耐煩了。「那你還偷金魚嗎?」「我洗手不幹了,我還有事,先走了,祝你找到合適的伴侶。」說完她就走了。

我的身體裂開了,然後一塊兒塊兒地掉在水泥地上。最後只剩下一顆怎麼看都讓人有點噁心的心臟。哥白尼悄悄走過來,用高級膠水把我重新粘好,並把茄子皮貼在我頭上,好讓我看上去年輕一點兒。「現在,你要把我丟掉了,對嗎?」哥白尼低著頭。「不,當然不會,我要把你培養成一位科學家或者哲學家,我覺得你很棒!」我說,「但現在我只想回到我自己的抽屜裡去,我只想待在抽屜裡,我快不行了。」我在抽屜裡做了一個夢,我和偷金魚的女賊一起走進一家巨大的西餐廳,守門人是一位有名的男演員,他分給我們兩個號碼,並對我們說:「你們按照號碼去找座位吧,但這不容易,這個餐廳其實是個迷宮。」我和女賊在昏黃燈光的籠罩下,走上了螺旋形的樓梯。我們到了一個居民小區裡。「也許我們走錯了方向?」她說。我們走進一座居民樓。她忽然消失了。我到處找她,但我走反了方向,走出了居民樓,走到了一個擺滿餐桌的看台上(那下面似乎是賽馬跑道)。那裡的每個位子上都有一個醒目的數字。一位衣著華麗的老婦人對我說:「你走錯方向了。」我很焦急,趕緊往回走,我一邊走一邊喊著女賊的名字,但是沒有回音。我想她肯定還在居民樓裡。我返回了居民小區,走進居民樓,一直上到屋頂。這時我才發現,這裡其實是一座城堡。我看到幾個工人正在做修繕工作。實際上,它已經漏了。我想,這裡應該是餐廳的制高點,所以我就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希望她能聽見,但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聽見我的喊聲。四周全是雜音,也可能是風聲。但我還是拚命地喊著。喊著喊著,我就醒了。我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響了,還是那首小哀歌。我接通電話,是張飛打來的,他說:「詩人死得太悲慘了,這樁案件已經令我傷透了心,現在我只能上吊了。我是自殺,記住,我是自殺。」電話掛斷了。我陷人了沉思,我不再想烏龜蛋的自轉問題了,因為我已經明白了一切。

哲學家朋友

「你的案子破了嗎?」他問。「我想已經接近尾聲了,」我說,「但是,你看我像個偵探嗎?」「不像,你像編寫卡片的人,你可以在一個雖然不寬敞、明亮,但很安靜的環境下,研究碎布頭兒,並為它們編寫卡片,你自己也可以編織一點碎布頭兒。」他在說話的同時就在翻動著一些碎布頭兒。「我的確厭倦了,我想辭職,我只想待在自己的抽屜裡。」我說。我的內心很沮喪。後來,我轉換了話題,我說:「什麼是存在呢?」他說:「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約束變項本身也要成為約束變項的值才存在嗎?約束變項的存在是其他事物存在的必要前提嗎?那麼它就不可能是一些被撒在布頭上的墨汁,而是某種特殊的抽像物,但這又和Quine的初衷相反……」我思忖著。「你累了,別想這些了,你需要休息。」他說。我也這麼想,以後我的哲學家朋友會用外語把它們搞清楚的,我什麼也不想了。我只想待在自己的抽屜裡。它破損的地方也該修理了。不久以後,我就去辭掉偵探的工作。

女作家的新宗教

在辭職以前,李逵和我一起去參加了張飛的葬禮,我們看著他的骨灰在牛奶中溶化,變成了一杯可憐的咖啡。「那頭奶牛在行刑隊面前還是屈服了。」(我的內心獨白。)然後,我們一同去神經現象學研究中心探望女作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她的臉已經呈現出了畢加索的風格。她雙手交叉,搓揉著自己兩邊的袖口。「經過分析和推理,我現在知道你不是兇手了,你是無辜的,實在對不起。」我的語調很沉痛。「這沒什麼,在這裡,我變得更清醒了,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它是一個包容一切的星系,我們生活在其中一個星球上。我們是人。只有人會說話,動物和植物都不會說話。石頭也不會說話。西瓜不能化裝成司機,蝗蟲也不能打扮成農民。奶牛和法官並沒有合同關係。一個人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她說得很平靜也很肯定,這似乎是一種古怪的宗教。我感到很內疚,我是個缺乏責任心的偵探。「那麼,一切該結束了。」我對李逵說。李逵凝視我良久,然後鄭重地說:「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最後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是我用鮮血在辦公室的牆壁上寫下了那些不朽的詩句。」「這我早就猜到了,別忘了,我曾是一個敏銳的偵探。」我說。

真相

在我辭職後不久,蝗蟲就佔領了城市,它們摔毀了我們唯一的小半導體。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曾用我小胡蘿蔔一樣的手指擺弄過那台半導體。現在,它碎了,零件被分別扔進井裡、垃圾桶裡和臭水溝裡。所有城管隊員都在戰鬥中犧牲了。偵探所所長和李逵也被吊死在了石榴樹上。法官被罷免,做了一名擠奶工。固體女作家成為了蝗蟲們的精神領袖,它們要按照她的構想,重新創造和解釋世界、修正歷史、建立理論體系和社會秩序。但謙卑的蝗蟲們不得不偷偷篡改了女作家的一小部分思想。這主要表現在,它們保留了蝗蟲的各種權力。

在辦公室的牆壁上,我看到了李逵用自己的鮮血寫下的最後一句詩:「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我把這句詩讀了許多遍,然後從保險櫃裡取出了我的手槍。

夜幕終於降臨了,一天即將過去。我把窗戶打開一道縫,讓冷風吹進來。這時,我聽到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位身穿帆布服的中年男人手捧一束藍蝴蝶花站在門口。「您找誰?」我上下打量著他。「我想找個朋友談談過去的一些事。」他說。「關於什麼?」「關於詩人的死。」他露出一種古怪的微笑。「好吧,請進,我也正想找人談談那個案子。」我把他讓進客廳,我們面對面坐在沙發上。不等他開口,我就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詩人本人,對嗎?」這句話令來訪者大吃一驚,但他馬上克制住了自己,「你是怎麼知道的?」「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感到可疑。」「哪裡可疑?」「宋江的唇印,那上面有西瓜汁的味道。但是,直到我的搭檔張飛被你們殺害,我才明白全部真相。」我的語氣很平和,就像在說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我很想聽聽你所說的真相究竟是怎樣的。」來訪者雙手握緊了他的花束。「那麼就讓我從頭說起吧,你房子裡的屍體碎片其實是福爾摩斯的,你殺死了福爾摩斯,為了掩蓋罪行,你在馬桶水箱裡偽造了那封遺書,讓我們以為那是你的屍體。而你所謂的妻子,其實是西瓜化裝的。宋江在那之前就已經被你殺死了。你們擔心張飛將全部屍體碎片拼湊好以後,會揭穿你們的陰謀。於是,你和西瓜假扮的宋江用槍逼著他給我打了那個最後的電話,然後就用繩子勒死了他,偽造了上吊自殺的現場。但是,有一點你們並不知道,張飛曾經對我說過,他絕對不會以上吊的方式自殺,除非有人用槍指著他的頭。」「那麼動機呢?我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妻子和福爾摩斯?」詩人仍然保持著狡黠的笑容。「可能有各種動機,這並不重要,我想是因為她發現了你和固體女作家的私情,對嗎?當你想到福爾摩斯將來調查此事,你就把他也殺害了。」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第一點你說得不對,我殺死我的妻子,是因為她說她更喜歡李達的詩!」詩人說著站了起來,「我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如此敏銳的偵探,你究竟是誰?」「其實我才是真正的福爾摩斯,你殺死的只是我的替身——猴子。張飛其實就是我的朋友華生。」我仍然坐在沙發上,嘴裡叼著煙斗,手裡拿著小提琴。「原來如此,看來我小瞧了你,但是現在,你該去見你的朋友華生了。」詩人說完,就從藍蝴蝶花束後面掏出了一把外觀古樸的勃朗寧國際手槍。「你知道得太多了,那麼永別了,福爾摩斯。」詩人的話音未落槍就響了……他緩緩地倒在了地上,血水浸透了客廳的亞麻地毯,是哥白尼從鏡子後面開的槍,子彈穿透了鏡子,射中了詩人的心臟。

尾聲

將房間打掃乾淨之後,我和哥白尼坐在窗台上,仰望星空。我小聲兒背誦了一段海子的詩:輕雷滾過的風中/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如車輪,如命運/沾滿穀物與盲售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