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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駛向霧島的渡輪上

在駛向霧島的渡輪上,沒有幾個乘客。在這個季節,很少有人願意穿越冰冷狂怒的海洋,跑到那個霧靄籠罩、潮濕晦暗的孤島上去消磨時光。頭等艙裡只有兩位旅客,他們很快就搭上了話,而後坐到了一起。身材修長,有著神秘氣質和纖長手指的中年男人先做了自我介紹,他說自己叫巴特,是個神學家。「神學家?現在很少能遇到有這種身份的人了。」坐在他對面的老者說。「那麼您是做什麼工作的?」巴特問。滿頭銀髮,面帶倦容的老者呷了一口酒,然後漫不經心地說:「我是個檔案管理員,一個卑微的職業。」窗外漆黑一團,可以聽到被暴風掀起的海水重重回落的聲音,船身顛簸得很厲害。

在他們之間是一張做工考究的方形餐桌,上面鋪著白色繡花桌布,在燈光下,它被塗抹上了一層淡雅的黃色。他們的高腳杯裡都盛著琥珀色的酒,而且幾乎是挨在一起的。旁邊是一隻金黃色的玻璃酒瓶和一個乾淨的搪瓷煙灰缸。

沉默了一會兒,老者問:「您具體研究什麼問題?我年青時對神學也很有興趣。」巴特抬頭注視著從天花板垂下來的大吊燈,自言自語般地說了起來:「研究一個中世紀的秘密教派,這個異端教派將猶大奉為神明,並定期舉行邪惡的秘密儀式。我想這並不奇怪。但是,他們之中總會出現告密者,這個告密者會向掌握權力的教會出賣自己教派的領袖。而後,這位領袖就會被抓起來,接受宗教審判,最終被處以死刑。經過仔細分析,我才意識到,其實叛賣者才是那個秘密教派的真正領袖,或者說奧秘的傳承者。這些叛賣者最後都是自己上吊身亡的。他們巧妙地利用教會,反覆扮演著耶酥和猶大的角色……」「這聽起來真有點像博爾赫斯的小說。」老者插嘴說。「沒錯,在《三十教派》和《關於猶大的三種說法》裡,都有這方面的玄想,但虛構和現實之間還是有差別的。」「說到猶大,我覺得他似乎象徵著那些群眾,他們跟隨耶酥,後來又背叛了他。群眾就是這樣,總是被利用。」老者笑著說。「您笑什麼?告密者都該死,沒什麼可替他們辯解的!」巴特的言辭忽然變得異常激烈,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老者拿過酒瓶,繼續笑著說:「您是不是有點醉了?」他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瓶口,而後將巴特的酒杯斟滿。「我可能是有點醉了。」巴特抿了一口酒,恢復了平靜。

「人有許多怪誕的迷信思想,不知是怎麼來的,」巴特為了挽回方纔的失態之舉,換了一種語氣,「我的一個朋友,他在照鏡子時,總愛盯著自己的鼻孔和嘴唇看。他覺得它們合在一起是一副小猩猩的面孔。後來他常感到窒息,他懷疑鼻孔裡有一雙小猩狸的眼睛。他閉上眼,覺得還能看見周圍的景物,只是變得模糊和原始了。於是他就認定,人最終將變成猩猩,不是退化而是進化。人屬於最初的一批生物,他們變成猩猩,猩猩再變成某種爬行動物,這種爬行動物再變成螞蟻,最終成為最簡單的生物。最簡單的生物才是最高級的。而後它們中的一部分再經歷退化。」老者望著巴特,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巴特繼續說下去:「還有一個南美洲部落,部落裡的人相信如果身上沒有負重,他們就會飄上天,永遠下不來。所以他們都用繩索把腳栓在穿了孔的石頭上,平時就拖著石頭到處走。他們中有個自作聰明的傢伙,搞了一個簡單的實驗,他把自己捆在樹上,然後斬斷了自己腳腕上的繩索。他並沒有像風箏一樣飛起來。他想以此證明部落裡的人不會因為失去負重就飄到宇宙裡去。但是,部落裡的人則認為,這只能說明實驗者是異族的奸細或者中了邪的人。結果他們把他絞死了。」

海潮湧過試金石般的暗礁,在渡輪的不遠處也許正在形成一個巨大的瘋狂的漩渦。老者安靜地聽著,不時微笑著舉起酒杯。等巴特講完,老者說:「您給我講了三件有趣的事,那麼我也說一個故事吧,您興許會有興趣。」巴特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為掩飾緊張,他喝了一大口酒。「有一位研究螞蟻的專家,他曾在《微觀生態》雜誌上發表過幾篇有份量的論文,專門探討螞蟻的忠誠是從哪裡來的。他關心忠誠問題並不是沒有原因,這位學者的父母在二戰中曾為地下抵抗組織服務,由於告密者的叛賣,他們被納粹處決了。而他本人在那黑暗的年代經歷了各種殘酷的折磨。最後,非常不幸,他的精神出了問題,成了一個連環殺手。他通過警界的朋友,瞭解到一些告密者的情況。然後,他尋找機會將他們一一吊死在了樹上。警方始終以為這些告密者是被漏網的同夥殺死的,他們忽略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在所有告密者屍體的附近都有許多螞蟻的巢穴。這位學者好像叫『福蒂斯』。」老者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巴特臉色蒼白,他把酒杯拿起來,隨即又放下了。靜默片刻之後,巴特又開口了:「您的故事的確很有意思,但我還知道一個更有意思的故事。這是從我警界的一位朋友那裡聽來的,他身居要職,所以我不便透露他的姓名。他告訴我,有一個專門謀殺連環殺手的連環殺手。『剁指人』伯德、『剃頭匠』比爾茲、『吸髓惡魔』邁克都死在他的手上。這些人其實都曾是警方懷疑的對象,但因沒有足夠的證據,無法對他們提起控訴。他們的屍體都被刻上了他們各自的綽號。這個專以連環殺手為獵物的人被稱為『蛇王』,他究竟是誰,至今還是個謎。警方鎖定了兩個嫌疑人:法官加本特和檢察官雷恩,這兩個人都曾多次公開講過:最終的公正只能在黑暗中實現。而且,他們一直在致力於追查各個連環殺手。但我很清楚,還有第三個嫌疑人,他叫布索尼,是個負責整理分析犯罪記錄的檔案管理員。」「沒想到神學家對犯罪學也那麼有研究……的確,他們都同罪惡有關。那您為什麼不向警方告發這位叫『布索尼』的檔案管理員呢?」老者狡黠地盯著巴特。「我決不會當一個告密者,我寧願自己解決這件事。」巴特說著,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咱們不如到甲板上去吹吹海風吧,船艙裡太悶了。」老者提議。「正合我意。」他們同時站起來,朝旋梯走去。「這些陰鬱的故事讓我不舒服,」巴特走在前面,「這些事似乎完全沒有意義。」「正因為沒有意義,它才是神秘的,而只有神秘的東西才有意義。」老者不慌不忙地踏上了甲板。從船艙裡看,海水和天空一樣,完全是黑色的。但站在甲板上眺望,會感到海水呈現出一種極深的褐色,甚至有些泛白。「我什麼也看不見了。」老者說。「幸好我還看得見,布索尼先生。」巴特說話的時候,手裡已多了一把小巧的手槍。「這裡沒有螞蟻窩,我也不是告密者。福蒂斯,你大概是搞錯了。」老者用一隻手扶住護欄。「對不起,我還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我只能殺死你。」福蒂斯想扣動扳機,但他的手一點力氣也使不上。「剛才我在你的杯口抹上了一點毒藥,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要殺的最後一個人將是我自己,但現在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布索尼看著福蒂斯七竅流血,慢慢倒下去,抽搐了幾下,不動了。他走過去,掏出一柄小刀在福蒂斯的額頭上刻下了「兵蟻」的字樣,然後將這具屍體推進了海中。此時,海波正在霧氣中劇烈地搖蕩著,呼嘯聲掩蓋了一切。霧島已經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