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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攝影故事

丹尼比我想像的年齡要大,消瘦,說話聲音輕柔,那和我之前聽過關於他的很多傳奇故事所不符,我始終覺得那些都是體力充沛的年輕人所能完成的,並且肌肉發達,說話也是離老遠就能聽到。「上車吧,先到我家。」我扔了兩個大包裹到他的越野車上,「感謝你來機場接我。」他並未回答,而是頓了一頓,開始問我一些旅途上的瑣事,我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並未有第一次見面的拘束,這或許得益於一年多的網上交流,彼此熟悉又陌生,神交許久。汽車一溜煙到了他家,卸下行李,我們開始計劃行程,因為之前就商量過是當天進山,所以並不想在城市裡多做停留,丹尼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麵給我,他自己也一邊吃一邊跟我分析地圖、查看裝備,並將替我早早買好的一隻熊噴遞過來。

我們的車呼嘯著從南往北穿越著溫哥華市區,就像穿越著一個巨大的屏障,它阻隔了喧囂和寧靜,將兩個世界的入口遮擋得嚴嚴實實。百老匯街、格蘭佛大道、煤氣城、斯坦利公園,隨著街景的漸漸熟悉,我的思緒也回到了多年前自己一個人在溫哥華漂泊的日子,如今心情和處境都不相同,登山包、相機、帳篷等這些裝備為我的人生重新下了定義。

從溫哥華近郊的海天高速到加裡波第省立公園大概一個多小時,途經Squamish,我們最後一次補充給養,其實也就是拚命往肚子裡塞東西。兩個漢堡下肚,我望望外面的天,晴得一絲雲都沒有,無論是作為攝影師還是登山家,我都無法容忍這樣的氣候。「一會要在30℃的大熱天上山了。」丹尼笑而不語,而我也說話間換上了戶外裝,雖然那比我目前正穿的短袖要厚一些。「出發吧。」我似乎在為這次旅行定一個調子,或者是喊一個開始的口號,總之我們兩個都是精神抖擻地朝目標前進。

這次行走的路線我們早早定下,直奔Panorama Ridge的頂端,拍攝加裡波第湖的日出日落和夜景,說實話,我和丹尼都沒有想太多在頂上露營的事情,地勢、風勢、溫度、野生動物等都拋在腦後,直到到達了路線的開端,才有那麼一分鐘,我們開始考慮今夜的安排。「沒有地方停車了,我們要換一條路線。」丹尼搖搖頭,「週末人多,但這次格外多。」我也在四處張望,幫他找一個停車位。「到另一個點需要多久登頂?」「距離差不多,但是離湖就遠了。」「我倒是無所謂,主要是拍今晚。」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時間慢慢消耗殆盡,終於一輛車離開,我們擠了進去。「運氣好呀。」丹尼咧嘴笑笑。我則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開始收拾器材,將相機從攝影包裡拿出來,塞到登山包中。「這次是真的出發了。」我頓了頓,往停車場四下望去,一個滿頭金髮的白人女大學生正在和一對剛剛從山上下來的夫婦聊天,笑聲不時傳過來。「充滿了立體感的世界。」我對自己說著,走上了山路。

「你覺得今晚睡在Panorama Ridge上可行嗎?」「我沒問題,你說行就行。」說這話時,我們大概已經走出了1個多小時,路上碰到了一隻黑熊帶著小熊在找吃的,不時朝我們這邊張望。而炎熱的氣候也著實讓行走難度加強,我從裡到外所有的衣服都濕透了,好在我帶了2升水在身上,膠管含在嘴裡,不停地吮吸,就像襁褓中的孩子,而丹尼唯一的一個塑料水瓶也慢慢見底,我們停下來休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怎麼不把登山包卸下來一會。」我坐在石頭上,朝他建議到。「倚一會就好,往下卸包太麻煩。」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肩頭,汗水讓我感覺不到皮膚的存在,我再低頭看,褲子上的塵土也將本來的顏色完全遮蓋。「都怪這鬼天氣,今晚也不知道能拍到什麼。」我們繼續趕路,這毫無節奏感的上坡,被樹根纏繞著,彷彿沒有盡頭一樣向上延伸,直到第一個岔路口,我們停了下來。「做個決定吧,先到加裡波第湖營地還是先去Panorama Ridge。」我看看天色,「還是先登頂吧,我們不一定有時間紮營了。」商量的結果是繼續朝山脊上前行,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坡度的增加,我和丹尼都不約而同地開始體力下降,行走速度也緩慢起來,終於在Panorama Ridge的2千米指示牌處,我們再次停下來休息,這時丹尼那隻大大的水瓶已經灌滿了從小溪中打來的山泉。「這個岔路口我以前沒有見過,似乎重修開拓了。」丹尼猶豫著。我朝兩邊的高處望了望,一邊是茂密的叢林,看不到前路,另一邊似乎有被人踩出的道路,我指了指左邊,「看起來這邊走的人多一些。」「和我上次來時絕對不一樣了。」「也無所謂了,我們就按現在的路線。」這時遠方紅色的土壤被太陽照亮,閃閃發光,猶如打磨齒輪的砂紙。而我們兩個的步子明顯慢下來,一是為了保持體力,二也是在尋找風景,隨時舉起相機。

最後一段沖頂Panorama Ridge,坡度上來了,而且路基本上消失了,只能在大石塊上跋涉,丹尼由於剛剛經歷了一段有驚無險的巨石速降,腳下明顯謹慎了起來,這時一隊年輕人從我們身後趕上來,他們顯然對路並不熟悉,互相詢問著該往哪走,我往上指了指,鼓勵他們繼續,其中一個女孩子從我身邊快速奔了上去,帶著一陣風。不一會工夫,男生女生的身影消失在交錯的石塊之間。我怔了怔,回頭看了一下風景,這一望不要緊,差點讓我失去平衡,此時一束金光從一塊孤獨貼在天上的雲朵之中打了下來,給黑牙山下方的一處小湖鑲了金邊,而湖水的碧藍卻又絲毫沒受影響,說時遲那時快,我打開背包,取出相機,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向懸崖邊,顧不上支起三腳架,用最簡單的包圍曝光方式拍攝這奇景,丹尼見我飛奔,也放下背包,從我身後跟了上來,於是我們兩個同時見證一幅精美的圖畫,《黑牙山上帝之眼》。緊促的雲朵在天上孤獨地存在著,黑牙山的彎鉤形態,紅色的土壤四散撐開畫面,藍色的湖泊擁有金色的輪廓,彷彿另一個星球的景致,奇幻又與眾不同。

「我們稍微有點晚了。」我看看手錶,又看看天。「加油呀,你們還剩1分鐘的路。」遮雲蔽日一般,幾個年輕人的身影突然不知從哪跳了出來,「你們已經登頂了?」我喘著粗氣問道。「是呀,就在前面了,加油。」「你們背著這麼多東西是要上去露營嗎?」我有些警惕地頓了一下,「也不一定呀,要是時間來不及可能露營,也可能走回來。」「千萬別在那上面露營,風好大,危險。」我微笑著點點頭,繼續往前走,「謝謝你們。」「聽我的,千萬別在上面露營。」我望了望遠去的他們,又朝丹尼使了個眼色,他也會心一笑。

Panorama Ridge確實是一個俯瞰加裡波第湖的好地方,180度開闊的視野,上上下下幾個點都能拍攝,日落時分,金色的光線把目光所及的景物都染上相似的暖色調,連我掛滿塵土的褲子、手套也都金燦燦的,彷彿價值連城的寶物。對於攝影師來講,拍攝這種風光是自然而然的,無須多想,手按動快門,腳移動到各個高點,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也早已忘記隨手將登山裝備扔到了哪個角落,方寸大小的懸崖頂端騰起的塵土將一切籠罩,就像埃及法老的陵墓,充滿了歷史感。

直到太陽徹底落山,我們結束了拍攝,丹尼開始逐項拿出背包裡的裝備,我則繼續為晚上的夜拍做道具。突然,我聽到一陣低呼,並伴隨著石塊滑落擊打崖壁的聲音。「怎麼了?」「我的睡墊滾下去了。」我往下張望,只見一個小黑點碰撞著岩石,落葉一般朝遠處晃動,我看看丹尼,他似乎有點不甘心。「算了,一個睡墊,你不是還有一個?」「是呀,那個有些不舒服,不過……算了。」我也陪他站在那裡往下望了一會,彷彿和一個夥伴道別。

夜幕降臨得比想像的要快,尤其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快速支起帳篷,將它移動到懸崖邊,並將一隻頭燈放進裡面打光,這些對於我們兩個來講都是輕車熟路,無須說什麼,三張、五張、ISO、光圈、快門線,這些概念跳躍著,就像音符,而畫面就是華美的樂章。「你看到下面了嗎?」我指了指遠方。「下面有什麼?」丹尼不解。「那裡應該是加裡波第營地吧,尋林員的小屋就在那,你看,在朝我們這個方向打信號燈呢。」瞬間我們都安靜了下來,停止了拍攝,關掉了頭燈。而我剛剛發現的那個閃爍點更加有規律地朝我們閃爍。「真的是信號,」丹尼聲音低低地說,「如果他們派人上來我們就麻煩了。」又是一陣沉默,我們不約而同地沒有再把燈打亮,又過了好一陣,信號燈熄滅了,我坐在地上,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去搭帳篷準備睡覺了。」「你先去吧,我把最後一點拍攝工作進行完。」我毅然走向懸崖邊的帳篷,又將裡面的燈光打亮,並旁若無人地拍攝最後一組場景。「都見鬼去吧。」我罵了一句,這一刻攝影說了算。我至今也不記得當時拍了多少張銀河、多少張帳篷,多少次開關頭燈,只記得銀河升起的方向有溫哥華城市的光污染,泛黃的色調充滿了整個畫面,我當時就像一個躲在深山裡偷窺人類文明的野人,有幾分悵惘,有幾分自得。

這一夜的後來呢?後來我就像個醉酒人一樣將帳篷在黑暗中搖搖晃晃抬到了靠近丹尼帳篷的位置,在一處斜坡上,帶著塵土入睡,幾次醒來,我都向下滑了半米左右,腳抵著帳篷壁,完全呈不可思議的形態。半睡半醒中我聽到丹尼問我,「是你弄出來的聲音嗎?好像有什麼小動物在這四周。」我真的醉了,沒有回答,只感到睏倦,還有濃濃的歸屬感。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由於前一天晚上睡得早,也由於我對日出的憧憬。鑽出帳篷之後我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的所在,昨天熟悉的風景頓時陌生了起來,遠處的黑牙山蒙上了一層藍色,將我紅色的帳篷映襯得更加耀眼。我抓緊拍了幾張留念,此時丹尼也從帳篷中鑽了出來,抖了抖身上的塵土。「我在拍攝罪證,你要不要加入?」他朝我望望,也快速地把相機拿了出來。

日出確實沒什麼可拍的,雲彩太平淡,完全沒有了昨夜的精彩,於是我們草草收工,打包朝山下走去。回去的路順風順水,也沒遇到其他人,只有山野之間的蟲鳴,丹尼還希望能找到昨日掉落的睡墊,而我則尋找著更多的風景,一處水塘,幾點倒影,幾隻野花,逆光的山谷,這就是全部,攝影人記住的只有攝影的故事。

至此,我們的旅途可以說已經結束,剩下的一天我們將帳篷搭到了加裡波第湖營地,散漫地享受著陽光,穿梭在彈著吉他哼著小曲的人叢中,聞著烤肉的味道,聽著刺進耳膜的歡笑聲,攝影已經不是重點,尤其是在無雲風大的湖畔,連拍攝的星河都霧濛濛的,完全找不到感覺。「心情決定了一切。」我望著遠方對丹尼說道,就像一個將撿到的寶物收進口袋裡的行者,回味著山脊上的攝影故事,享受著眼前沒有風景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