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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河浮生的伐木人

我們離開了西瓦洛印第安部落,從雨林深處坐上船,又回到亞馬遜河的支流上。河道彎彎曲曲,似乎怎麼也走不到盡頭。大家都有點兒昏昏欲睡時,我忽然遠遠看到了一排排樹木在水上漂移。前年我在亞馬遜河邊的餐廳用餐時,曾經看到過這樣的景象,當時沒辦法近距離接觸,這次我得抓住機會。我讓船員加快船速,追上了這些漂移的樹木,我想看個究竟,它們是如何被紮在一起的,到底要漂向何處。

當我們的船靠上去後,我才看清這排樹木其實就是由一棵棵原木紮成的很粗糙的木筏子,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孤零零地站在巨型木筏之上,看上去他是這排原木的押運人。粗略一數,足有好幾十根原木,每一根直徑約有80厘米,長約4米。我覺得非常好奇,很想知道這些樹木來自於哪裡,又要被送到哪裡去,小伙子是幹什麼的,他一個人是如何運送這些樹木的……想著想著,我就跳上了木筏,當然我事先做了個手勢,示意想跳上去,問他可否。小伙子點頭同意了。

從我們的船上看過去,這些原木相當巨大,小伙子在上面不時地前後走動,有如履平地的感覺,又像蜻蜓點水般輕鬆,所以我一直以為木筏既結實又堅挺,無論誰走上去都應該瀟灑自如。當我親身站上去時,才發現走在上面的感覺只能用「如履薄冰」來形容,因為人的身體是有重量的,不管站在哪一根木上,只要腳一踩下去,原木就會隨之沉下去,必須馬上抬起腳去踩下一根原木,盡量讓身體與樹幹在水裡起伏的節奏相一致,才能保持平衡,接下來才能嘗試行走。若想平平安安在木筏上活動,你就得像按琴鍵一樣,一緊一鬆,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一根根的原木就是一隻隻琴鍵,水面就是大自然的鍵盤,伐木工在木筏上彈跳走動,彷彿演奏著一曲動聽的交響樂。我是新手,嘗試了幾次,真不是那麼簡單,樹木表面由於長期浸泡在水裡,已經被磨得非常平滑,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滑到亞馬遜河裡去餵大魚,萬一再碰到一群食人魚,被它們群起而攻之,水底剩下的就是一副骨架了。

木筏上的小伙子名叫安東尼奧,老家就在叢林裡,他花兩天時間砍倒了30棵大樹,然後用一天時間把這些樹木用鋼絲串在一起。他先在每棵大樹的中間用釘子紮下一個鐵環,然後用一條鋼絲穿過每一棵樹幹中的鐵環,30棵樹就這樣被連成了一個超級大木筏。你可以想像,這麼多原木僅靠一條細鋼絲和樹木中心的鐵環固定,肯定沒多穩固,要靠它駛過波瀾起伏的亞馬遜河,危險性該有多大。安東尼奧順水而下,要把這些木材運到大港口的木材交易集市去賣掉,掙回的錢其實很微薄。與他在砍伐及運送途中碰到的艱辛困苦相比,那些收入真的太低太低了。從走入熱帶雨林伐木開始,他就受到毒蛇猛獸的威脅,再加上千里迢迢將這些木頭運送到港口,一路上隨時可能出現險情,這就是安東尼奧多年來都必須要面對的生活。

由於木筏本身沒有安裝動力裝置,完全隨波逐流,我遇見他時,他已經在大木筏上漂流了7天7夜。我實在不能想像,這個小伙子是如何在這些暴曬在陽光下、沐浴在河水裡的木筏上度日的——沒有遮掩,沒有防護,沒有爐子,沒有食物,沒有家人。我走到木筏中間,看到樹幹上有兩塊十厘米寬的木板,原來這就是他在木筏上的床!安東尼奧在木板上蓋上一片塑料布,就算是他的被子。他累了就坐在木板上休息,餓了就啃幾隻香蕉,衣服髒了,就在亞馬遜河中洗一洗,洗完後鋪在塑料紙上曬乾。晚上最危險,伸手不見五指,木筏卻依然繼續漂流。有時他實在太累了,無法掌控方向,他就用籐條把木筏綁在河岸邊的樹枝上,算是「靠岸」休息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安東尼奧的生活就是這樣循環往復。他說,像他這樣的伐木工,在亞馬遜河上還有許多許多,這就是他們的人生。

安東尼奧告訴我,還有一天半他就能到伊基多斯市了,全程算下來一共需要9天。到了木材交易集市,他會賣掉所有原木,然後坐一天的民用木船逆流而上,回到叢林中的家,繼續伐木和漂流的生活。

在我登上木筏後,發生了一個意外。

我走到 「船頭」,想拍一張照片。由於一直在好奇地觀察木筏上每一個細節,我偶然低頭一看,發現由於木頭之間不斷的撞擊和拉扯,我腳底下踩的那根原木上的鐵絲突然斷掉了,它開始慢慢往後漂移……我馬上大叫起來。安東尼奧表現得很鎮定,想來他對這種情況並不陌生。安東尼奧首先拉我跳過了這根正在急速脫離「大部隊」的原木,走到木筏相對安全的中心位置。才不過片刻,我回頭一看,那根原木已經被水沖出老遠了,如果不是安東尼奧隨機應變,我現在應該已經成落湯雞了。

安東尼奧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在兩塊木板上待著,他自己則飛快地跑到木筏後面,扯下一條準備好的白色繩子,回頭繼續在木材「鋼琴鍵」上猛跑,跑到邊緣處,便縱身一跳,向那根散木游了過去。安東尼奧手中始終緊握那條白繩。他游到原木那裡,先把它慢慢攏過來,然後用繩子重新將其與木筏綁在一起。只見他手腳麻利,反應敏捷,全部過程只用了十幾分鐘。

安東尼奧爬上木筏,跟我開玩笑說,要不是我發現及時,可能我已經落水被漂走了。河中有很多飢腸轆轆的生猛魚類,正在等著天上掉下的「唐僧肉」呢。

我回到我自己的船上,看著安東尼奧那種「獨立船頭」的憔悴樣子,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心酸。我吩咐船夫把船開回去,再度靠近安東尼奧的木筏,我遞給他40索爾(約100元人民幣),他感激地看了看我,向我用力揮手道再見。他的眼神依然是迷茫的,讓人感傷……

除了這位孤獨的亞馬遜漂流伐木人,我還碰到了以此為業的一個小家庭,那次的巧遇發生在亞馬遜河上游和中游交匯的三角洲地帶。

亞馬遜河的上游叫烏卡亞里河,它流到中游,與安第斯山東部流下的馬拉尼翁河相遇,形成了一片三角洲地帶,這裡是亞馬遜河上游的結束點,也是亞馬遜河中游的起始點。

三角洲地帶距離位於亞馬遜河中游的伊基多斯約100公里,與馬拉尼翁河邊的小城納奧達相距不遠。從三角洲河口沿著馬拉尼翁河逆流而上,就可以到達秘魯境內的亞馬遜叢林國家保護區帕卡亞塞米瑞亞,很多滿載遊客的船隻從我們身邊駛過,想來一定是去保護區游賞觀光了。

此時,就在河流中央,一隻大木筏緩緩地順流而下,向著伊基多斯的方向漂去。這只木筏吸引了我的視線,因為它與眾不同,比較「豪華」,除了建有避風擋雨的三角形艙房,還裝載著很多貨物。我們的小船靠了上去,它的主人同意讓我搭乘一段路程。我登上木筏,才看清了上面的一切。

這個木筏大約由幾十根樹木捆紮而成,筏子上所有的物品都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取於自然,用於自然。木筏的雙槳就是兩根原木,每根有6米長,槳櫓前端(划水的部分)也是用兩塊大木片削成的,並用雨林裡的籐條固定在樹幹上。木筏中心位置是用木材搭建的一個三角棚屋,上面蓋著被子。棚屋很狹窄,大概可以容納兩三個人。木筏的左面是一堆堆木柴,一些鍋碗瓢盆,這應該就是「廚房」了;木筏的右面隨意堆放著生活用品和衣物,還有一些動物皮草以及一隻活的大烏龜,據主人講,這些都是要拿去伊基多斯出售的。我好奇地問那隻大烏龜要賣多少錢,他說20索爾(約合人民幣50元)。整個木筏上最佔空間的要數堆放在尾部的大量香蕉了,幾乎佔了一半以上的面積。我說這麼大一船香蕉能賣多少錢,他說了一個數目,大約折合人民幣600元。

木筏的男主人今年23歲,長相英俊,雙眼炯炯有光。他雖然也是貧苦的伐木工,但是其行為舉止與我見過的他那些同行迥然不同,一舉一動都很淡定。問過身世以後我才明白,他曾經是一名軍人,退役後回到了雨林老家,先找了一個小女孩結婚,一直沒有工作,然後幹起這一行。筏子上是他14歲的妻子和15歲的弟弟(南美洲的雨林人家盛行早婚,女孩十來歲就能結婚生子),他們一起紮了這個木筏,沿著馬拉尼翁河漂流而下。怪不得他的站姿和坐姿都透著堅毅幹練,挺直的腰桿讓人覺得自信滿滿。

我想給他的弟弟和妻子拍照,兩人都很害羞,小妻子更是羞澀地拒絕了,不過她的眼神裡還是流露出好奇。因為剛出雨林,這個小女孩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我把自己拍過的照片給她看,她的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我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一問她丈夫,果然她已經有幾個月的身孕了。當我對著男主人拍照時,發現他眉宇之間流露出一股正氣,全然不顧我的照相機,只專注地看著天空或遠方,或者凝視坐在棚屋裡的小妻子,和專業的平面模特兒一樣有范兒。我相信,他的這種自信不僅源於他的從軍經歷,更源於他自幼面對艱苦人生的不屈態度。

木筏繼續漂流。我看到「廚房」有鍋碗,卻不見什麼食材,也沒看到食用油。當我把這個疑問告訴男主人時,他有點兒「譏笑」地說,我的想法太幼稚,漂流在亞馬遜河上的伐木人不是「民以食為天」,而是「民以天為食」。一日三餐就是亞馬遜雨林裡隨處可見的香蕉,把香蕉放在爐子上烤一烤,就是熱乎乎的三餐了。所有的吃喝拉撒,都離不開這條「生命線」亞馬遜河。在我與男主人聊天時,他涉世未深的妻子一直都在很好奇地聆聽著,閃動的眼眸裡,透露出一種急於瞭解這個世界的渴望。

我身上穿著自己定制的T恤,印有我在馬達加斯加旅行的卡通圖案。由於幾天未洗,有點兒汗味,還曬出了鹽花。我坐在木筏的欄杆邊上,脫下T恤放在大河裡漂洗。當我擰乾衣服將它晾曬起來時,男主人看到T恤衫上我的頭像,便笑著伸出大拇指表示誇獎,可能是驚訝於我與卡通人物的神似。我說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留做紀念吧。他聽了很高興,說他會穿我的T恤去進城賣貨。

木筏繼續順流而下,我腳下的世界也隨之慢慢漂移而去。我站在木筏邊,浪花飛濺到我的腿上和身上,一團團亞馬遜河的水草急速漂過,像人生中不斷邂逅的那些匆匆過客。我與男主人坐在巨大的划船漿櫓上,無言地眺望著前方。此時此刻,我有點兒體會到伐木人的滄桑心態,但是我知道,我這種體會僅僅只是停留在表面,那些幾天幾夜的煎熬,那些年復一年的水上人生,還有他們生生不息的堅持,都不是我這種浮光掠影的接觸所能感知到的。

我搭乘了一段路程之後,從木筏上跳了下來,來到了岸邊。我想爬到豎立在兩河匯流之處的高高塔頂,從那裡俯視匯聚成聞名世界的亞馬遜大河的烏卡亞里河和馬拉尼翁河。我揮手向木筏上的三位新朋友告別,他們繼續向伊基多斯的方向進發。

幾天來,我們見到的每隻木筏的目的地都是伊基多斯,無論它來自於何方,無論是大型木材運輸拖船,還是私人捆紮的小木筏。我想親自去伊基多斯的碼頭上看看,那裡的木材交易集市到底是什麼樣子。

伊基多斯是亞馬遜河主航道上的重要城市之一,也是秘魯的第二大城市,還有兩個主航道大城市是位於下游的巴西的貝倫和瑪瑙斯。由於下游河道寬廣,從亞馬遜河入海口逆流而上的大噸位的貨船很多,商業氣息濃厚,所以我更加喜歡伊基多斯的風光和人物,因為它更直接地展示了雨林的原生態,有一種更接近自然的美感。

南尼河和伊塔亞河也流經伊基多斯,很多工廠和作坊位於這幾條河的河邊,主航道上主要是客貨運碼頭以及一些臨河餐廳和酒吧。我找到的這家木材收購站就藏在一條小支流的河畔,不是當地人,恐怕很難找得到。

我們的小船快要靠近收購站時,遠看見一輛大吊車正在吊起巨大的原木。卸貨場地不是什麼廣場也不是庫房,而是河面上,綿延幾百米,一排一排,很是壯觀。為防止木材隨水漂流而去,每次原木被吊運到河面上之後,都有專業工人將其用鐵絲串起來固定。這位師傅通常在樹木的中間位置釘一個鐵圈,再用一根鐵絲把這些鐵圈連環套串起來。師傅說,這些木材很多都會出口,被製成昂貴的意大利傢俱。但在這裡,每棵原木的收購價只有約區區100元人民幣而已。

我問隨行嚮導,為何亞馬遜木材的收購價如此便宜。他說可能因為那些伐木工都算「無證經營」,除了接受這個黑市價格,也別無出路。靠著伐木為生的窮人太多了,有的孤身一人,有的全家上陣,都想靠這些木頭換一份餬口的錢。我一直比較注重環保問題,當我親身接觸了這些伐木工之後,想法卻有些改變了。從前聽到亞馬遜雨林被人盜采濫伐,總會覺得難以理解,非常不開心,為什麼他們為了蠅頭小利,就要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河,毀掉養育了祖祖輩輩的大自然?現在我有些懂了,這裡的人太窮了,又沒有什麼謀生技能,他們以生命為代價,只為換得一點點溫飽。衣食無憂的我們,如果與他們換一換位置,是否還能這樣理直氣壯?不得而知!

當地人對我說的一段話一直留在我耳旁:「你們有吃有穿,看電影,開汽車,上學,購物。你們有這個生活信仰,那個國際標準,我們有什麼,我們圖什麼。我們每天努力和奮鬥,為的只是一件事——吃飽肚子!我們所做一切都只是為了生存而已。」

是啊,我在想,當我們購買造型別緻的意大利傢俱,當我們看著電視,喝著啤酒,嚼著牛肉,指手畫腳地要求他們保護森林、保護地球時,誰想到他們正食不果腹。除了上帝賜予的大片雨林,沒有任何生財之道了,他們該如何選擇?我並非在質疑環保理念,只是對這個問題開始多了一些思考,對一些人多了一份理解,畢竟好的生活是每個人的理想。

旅行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以前當學生時,我可能只會跟著老師喊口號,覺得這個世界黑白分明,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但在旅途中,你會有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際遇,那些人和事會讓你沉下心來,或沉默,或反思,或前進,或改變。古人說得千真萬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因為路上的風景才是真正的現實,書本與現實總是有些距離吧。

幾天以後,我又遇見了那個當過兵的伐木人。

那天傍晚,按照計劃我要乘船離開伊基多斯,前往亞馬遜河的下游。碼頭上乘客人山人海,不需要買船票,大家只要先上船,然後在船上直接買票就可以了。我跳上了一艘船,在夜色中,一艘艘客運船與貨運船按照發船時間,默默地進出碼頭。

此時,我旁邊一艘客輪正徐徐離開,突然有人在欄杆邊大喊起來。我抬頭仰望,只見一個小伙子在向我這邊揮手,人聲嘈雜,我根本聽不清他在喊什麼,隨著船體移動,我突然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他穿的那件T恤讓我一下子認出了他!我忙大聲問他怎麼會在這裡,他大聲回答道,自己已經賣掉了木筏和香蕉,現在帶著妻子和弟弟坐船回家,繼續他們的下一次伐木漂流。

在他的船即將離開之際,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萬寶路香煙,使出最大的力氣扔到他腳下的甲板上。當地人生活很不容易,即便是那種低價的劣質煙,很多人也只能一根根購買,一包萬寶路香煙,對他們而言,簡直是難得的奢侈品了。當他拿起我扔過去的那包香煙時,他身邊的乘客都投來一道道羨慕的眼光。

他乘坐的船漸漸遠去,碼頭太嘈雜,我再也沒聽清他的話語,只看見他一邊舉起那包香煙,一邊用手指著他所穿T恤上我的卡通頭像……傍晚的河風輕輕吹起,吹過每個人悲喜無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