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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旅行即生命的老嚮導

在秘魯的伊基多斯市,一家位於街道拐角的餐廳裡,我認識了胡安。我住的酒店就在這家餐廳的斜對面,所以我幾乎天天都在這裡用餐,一方面是幾步即到可以節省時間,另一方面很多西方人在這裡用餐,菜的味道不錯,價格也不算貴。更重要的原因是餐廳有一排戶外的桌椅,面向街道,食客能一邊看景,一邊吃飯,一邊抽煙。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與劉硯坐在熟悉的桌位,像往常一樣吃完飯點起雪茄,像往常一樣與服務員和微笑的路人打招呼。一位六十多歲、精神狀態不錯的老人走到我的桌邊,開口問道:「你抽的是古巴雪茄嗎?」在當地很少有人抽這種雪茄,他卻可以聞出味道,說明他接觸過,算是有一定的見識。我回答「是的」,他豎起大拇指表示讚許。簡短的對話之後,他依然坐在我的鄰座喝茶。我也繼續和劉硯討論關於拍攝計劃的話題。

又過了一會,鄰座的老人又走了過來,說他抽湮沒帶打火機,問我有沒有。我把身上的一隻打火機遞給他,然後說:「我這裡還有一隻,不用還了」。他表示感謝,然後開始搭訕,問我們是否是遊客,要去哪裡。當時我們正在四處聯繫嚮導,為尋找貓人部落的事而犯愁,因為許多嚮導都說去不了,即使有人獅子大張口,提出只要付高價導遊費就可以去,但又說不出貓人部落的詳細線路,也規劃不出行程天數,根本不能被信任。我和劉硯商討拍攝計劃時,難掩各自心中的巨大失落,有點兒「萬念俱灰」了。

這位老人沒有發現我們的低落情緒,他說自己叫胡安,是一名職業叢林嚮導,如果我們想去亞馬遜雨林探險,找他準沒錯。接下來他開始「宣傳」自己的威風史了。我出於禮貌跟他聊了起來,沒想到我說一句,他接十句,講得那叫一個滔滔不絕。我並不信這些誇誇其談,便抱著不如一試的萬一心態,隨口問了一句:「你知道 Matses(貓人部落)嗎?」他馬上說知道,我們將信將疑地把地圖遞上去,他竟然說出了貓人部落所處的河流和村落名稱!他的表情很淡定,一點兒也沒察覺我和劉硯的情緒開始沸騰。老人說完還不算,開始拿過一張紙,順手畫起了路線圖,同時詳細地講解應該如何過去——我與劉硯四目對視,似乎聽到了對方心中發出的同一聲吶喊:「天啊!我們的Matses!」

我們約好再見面的時間,為了穩固這個來之不易的從天而降的機會,我送了一支古巴雪茄給他,作為「定金」。在我們離開餐廳回賓館的路上,劉硯非常真誠地說了一句:「謝謝你的雪茄,沒有煙味,他就不會與我們主動搭訕,也就沒有此次的貓人部落之旅。」

到了碰面的那一天,老人早早地到了餐廳。他坐在那裡,桌上放了一瓶可樂。與我打招呼時,他一本正經地說,坐在這裡等人不點飲料是不行的,他身上沒錢,希望我能為這瓶可樂埋單。我表示理解,這也說明了胡安是個有一說一的實誠人。後來的事在前一章已經講過了,胡安帶我們坐上了秘魯空軍的水上飛機,走進了我們夢寐以求的貓人部落。

這就是我與胡安偶遇的全過程,他今年66歲。除圓了我的旅行夢,在與他多次長談,瞭解了他的行走人生之後,我還意識到就旅行這件事而言,他才是當之無愧的真正行者。

胡安的老家在秘魯首都利馬,1969年他23歲,剛剛從部隊退役。不甘寂寞的胡安和一個阿根廷朋友並不急於找一份工作安定下來,而是決定先體驗一回漂泊人生,兩人約好一起做環球世界的背包客,第一個目標是走到美國。胡安的媽媽聽到這個瘋狂的決定差點兒昏厥,但他還是堅持己見,義無反顧地出發了。

走到中美洲時,胡安與阿根廷朋友分道揚鑣。兩個人的理想只有他一個人在堅持,渴望自由的胡安繼續徒步抵達美國。

走到危地馬拉時,胡安身上已經沒什麼錢了。為了免費住旅館,他承擔了一家旅館游泳池的清潔工作,晚上就睡在游泳池邊上的小屋裡。久而久之,他跟旅館老闆18歲的女兒好上了,還偷偷上了床。女孩哥哥聽到賓館其他服務員的風言風語,找了幾個人,半夜端著槍來找他算賬。聽到門外有拉槍栓的聲音,當過兵的胡安警覺地爬了起來,赤身裸體跳進泳池,深深潛了下去,只敢隔一段時間露出鼻孔來透氣。在一場死亡追殺中僥倖生還,但對旅店的工作和愛情只能說拜拜,胡安繼續北上投奔美國。

胡安在衣背上畫了一面秘魯國旗,並寫上「一個秘魯人環遊世界」。由於沒有錢,他全程都靠搭順風車,走走停停,吃盡苦頭,足足花了6個月才到達了紐約。在哥斯達黎加的美國領事館裡,胡安向簽證官說明了去美國的原因,也許是心誠則靈,他竟然順利地拿下了簽證。

胡安本來想去紐約,卻搭錯了汽車先來到了芝加哥。一名「好心司機」請他去一家連鎖餐廳吃快餐,他去洗手間的工夫,行李全被「司機」拿跑了。美國警察還很有人情味,接到報案後確定了移民局有胡安的入境備案文件,便問他打算去哪裡。胡安說自己的目的地是紐約,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他忍受艱辛、一路走來的最大動力。他眼下沒證件又沒錢,又必須去達拉斯移民局補辦證件,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芝加哥警察聽完胡安的一番話後,二話沒說,馬上在警察局內部組織了一次小募捐,幫他籌到了30美元,又給他買了一張從芝加哥去達拉斯的長途灰狗巴士車票。

抵達達拉斯後,他又花了很長時間,終於補辦了在美國旅行所需的全部證件,開始朝著位於美國東海岸的大都市紐約進發了。這時距他離開秘魯利馬的家,已經過了整整6個月。

來到夢想之地紐約後,為了省錢,胡安幾乎每晚都在候車室裡睡覺,後來他衣服上「一個秘魯人環遊世界」的字樣打動了一位秘魯老鄉,那人帶他去了自己工作的餐館,介紹他當洗碗工。20世紀70年代,洗碗工的工資是每小時1.2美元,他的秘魯老鄉是廚師,每小時賺6美元。胡安幹活勤快,人又聰明,過了一段時間,不單洗碗工作被輕鬆拿下,還學會怎麼做美國快餐了。

一天,餐館老闆對他說,可以升他當廚師,時薪漲到4美元。胡安聽了後,當然非常高興,但老闆接下來的話就讓他樂不起來了,原來換工作漲工資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他那位秘魯恩人要被炒魷魚,由胡安頂替他的位子。胡安覺得他要是接受這件事,那就太不仗義了。不過他要是拒絕,洗碗工的工作也就保不住了。一分鐘內好事變壞事,胡安只能選擇放棄,黯然離開了這家餐館。

那時的他已經對紐約熟悉了許多,加上三個月裡學會了簡單的英語會話,所以很快找到了一份24小時餐廳的廚師工作,條件是每天上晚班,另一位廚師希臘人上白班。胡安至今仍記得那個希臘廚師高高在上的樣子,一直看不起他,總是沒事找茬。時間久了,胡安覺得不開心,就辭掉了這份工作。那時候,他也已經成熟了很多,也有了一點兒積蓄。

胡安又找到了一家餐廳,開始了新工作,但此時的他卻常常感覺到孤獨,想有一個溫暖的家。別人下班都可以回家,他卻獨自一人留在餐廳裡,這太讓人傷心了。後來,胡安認識了一位來自波多黎各的女子,她住在紐約市的布魯克林區。他們交往一段時間後,胡安與之結婚了,當時他24歲,而妻子比他大20歲。1972年,他們的女兒誕生了。女方家人一直極力反對這門婚事,懷疑胡安與她結婚的動機不純。胡安的妻子經不住來自娘家的壓力,還是決定和他離婚了。

重回單身生活的胡安非常痛苦,因為前妻甚至不允許他探望女兒。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後,胡安踏上了返回利馬的道路,結束了三年來讓他傷痕纍纍的紐約漂泊。胡安回到了父母身邊,他們全家也遷居到了伊基多斯。因為這座城市位於亞馬遜河之畔,與熱帶雨林比鄰而處。為了工作,胡安經常在城市與雨林之間穿梭,後來他與雨林中的一位土著女孩相戀了,但是這段感情受到了胡安父母的竭力反對。兩人分手時,土著女孩哭得傷心欲絕,胡安的愛情又留下了第二次遺憾。

後來,胡安在伊基多斯談了一個女朋友,兩人未婚便生了一個兒子,名叫Chris(克裡斯),今年37歲。但這段戀情還是因為胡安父母的反對,最終無疾而終。

1978年,胡安32歲。有一天,天氣非常熱,他提前回家了,父母都不在家,他脫了衣服去浴室洗澡,沒想到家中年輕的女傭凱莉正在裡面洗澡,那年她剛滿18歲。兩個陌生男女赤裸相對,於是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事後,胡安堅持要與凱莉結婚,父母反對他與女傭結婚,但胡安說,我已經因為你們的反對失去了兩次愛情,這次我要聽自己的!一轉眼,胡安與凱莉已經結婚34年了。

胡安與凱莉一共生了6個女兒,大女兒今年32歲,二女兒31歲,都在伊基多斯酒吧上班。他的二女兒是「蕾絲邊」,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胡安自己是一個自由派,所以對女兒的性取向表示尊重和支持,只要女兒自己覺得快樂就可以。

兩年前,胡安給一位來自波多黎各的老友講了他四十年前在紐約的經歷,朋友鼓勵胡安應該和前妻的女兒取得聯繫,並建議他去「臉書」(Facebook)網站註冊一個實名賬號,興許能在無邊網海中有緣遇到。胡安按這個方法試了試,沒想到竟然找到了她們!在「臉書」網站上,他和女兒互加為好友。前妻和女兒都生活在波多黎各,女兒快四十歲了,前妻今年86歲,胡安現在經常發電子郵件與女兒溝通。

胡安是一名真正的行者,我們大部分人的旅行只是一種調劑,就是在衣食無憂後,再丟開工作,出門一段時間去尋找心靈的慰藉。而胡安是用自己的坎坷人生,譜寫了獨一無二的行者篇章。他行走的每一步,都印下了他與命運頑強搏鬥的辛酸印記,都記錄了他離奇人生的酸甜苦辣。

後來,胡安去一家旅遊公司做專職嚮導,埋頭做了兩年後,離開公司當了單干戶,成為一名職業叢林嚮導。胡安先後好幾次陪伴歐美記者深入亞馬遜叢林。他雖然已經66歲了,但是身體健碩,每天6點起床,為我們準備叢林必備用品,包括帳篷、驅蚊劑等,還有送給土著部落的糖果、餅乾……從這些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的細緻入微和經驗老到。我是一個用業餘時間譜寫旅行人生的行者,他是在用生命譜寫,與他相比,我的動機與經歷實在算是浮雲了。

從亞馬遜叢林回來後,胡安一再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也非常好奇,想見見他的妻子凱莉和6個女兒。胡安的家在伊基多斯普通住宅區的一排平房裡,搬來已經18年了,門口是一條泥土飛揚的小街道。去他家之前,我事先去超市買了東西,想提供給他家人一些最實用的幫助。在買了一堆食品之後,想起他曾經告訴過我,他的第三代外孫和外孫女加起來有7個,所以我又特意買了7份巧克力。

走進胡安簡陋的宅院,首先是一個大房間,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客廳,一部分算是飯廳。整個客廳只有兩張陳舊的椅子,牆角有一個茶几放置電話。所謂飯廳也就是一張破舊的6人桌子,卻沒有椅子,大家圍在一起只能站著吃飯。

牆上是一些很有品位的油畫,都是身為畫家的四女兒莫莉的作品,這些優美的油畫理應掛在高級餐廳或者五星酒店的裝飾牆上,此時掛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莫莉說優質的油畫顏料非常貴,之後,我回國幫她買了兩盒,然後發快件寄給了她。

出了房就是後院,院牆下放著一堆使用過的燒炭。胡安的妻子直率地告訴我,家裡沒錢買煤氣罐時,就在後院生火燒炭煮飯。全家祖孫三代16人同住在一屋簷下,生活很清苦,偶爾才有機會吃一頓燒雞牛肉大餐,這一切全看胡安是否能接到一個導遊的大單。

胡安告訴我,給我當導遊的日子對他來說非常幸福,因為我每天給他付錢,而且是包餐的。胡安最小的女兒今年20歲,名叫嘎麗婭, 胡安46歲的時候生下了她,所以非常疼愛。我告別的時候,嘎麗婭為了表示一點兒謝意,拿出她的一把玩具吉他送給了我。我帶回上海後,將它鄭重地放在了我的私人旅遊博物館裡。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兩天前,我剛剛收到了胡安發給我的電子郵件。說他們全家一直記得我,感謝我,希望我別忘了出書,將《去你的亞馬遜》的DVD(數字光盤)寄給他們,更希望我再一次去亞馬遜,再一次去他們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