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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離開,這是必然的。雖然留戀,但是我從不屬於那裡。在一個靠太陽曬水洗澡,靠風力和太陽發電,沒有手機信號,也沒有可口食物的沙漠中,我只是蜂擁而至的觀光客中的一位,只是盡量不顯得那麼粗俗,盡量把自己產生的垃圾帶走,把親手刨起的中藥分發給各路朋友,也盡量用心去喜歡這裡,而不僅是觀光時的沾沾自喜。

2007-06-05

我從不為自己在沙漠裡粗陋的飲食而在意,也不為睡在冷涼的沙地上而憂心忡忡,但我會為沙漠里長久的寂寞而擔憂。當我們徙步行走三天過後,來到巴丹吉林最大的海子也是最美的海子諾日圖邊上,終於得見了數量還算是比較多的人,吃上了一頓像模像樣的晚餐。

與徒步的艱辛相比,諾日圖的美麗風景已經不那麼被我們注重了。黃昏時,我們只在湖邊停留了片刻,便被湖畔密集可怕的蚊子還有腹中的飢餓、身體的疲憊趕到了可供休息的牧民家。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巴丹吉林沙漠裡面看到年輕的姑娘。我們的嚮導明娃子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我看到了他和她眼裡同時閃現的光亮。他數月都難得見著一次姑娘吧,她對年輕男人應該也是如此。

他在路上嘗試著問我們,這天晚上能不能在諾日圖住下來,而我們的行程安排是,當晚必須趁著夜色再翻越兩座大的沙山,因為晚上涼快,相對節省力氣,也省水,否則第二天在烈日下我們根本就翻不過那兩座歸途中最高大的沙山。

提議被否決讓他閃現一絲悵惘。晚飯後,八點,他對我們說出發吧,我說我們再休息四十五分鐘時間,八點四十五分準時出發——我給了他和對我們來說,都異常寶貴的一段時間,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夠他約會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姑娘轉身悄然到了外面等他。他紅著臉向我們吐了一下舌頭,然後出去了。這個當口,我們也沒有閒著,讓姑娘的姐姐再做了米飯和菜,然後用塑料袋裝好,這是我們第二天一天的「乾糧」。

半個小時後,他和姑娘紅著臉回來了。爾後,姑娘來到屋門外,默默幫他牽過駱駝,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騎上駱駝,和我們一同趁著月色離開。

那晚,我從他和她的身上看到了沙漠中的孤寂,我覺得那是整個人類的孤寂,而不僅僅是他和她兩個人。

最後的巴丹吉林幾日,其實還有著眾多的不堪。返回陶家的前夜,沙漠上起風了。「落日前不起風,晚上沒有風;落日後起風,晚上必大風」,陶積福說過。

那晚,我們睡在一座甚大的沙山下面,風起來時,聽得到遠處巨大的鳴沙的聲響,像是萬馬奔騰,也像是要天崩地裂。風沙呼嘯著吹過來,不一會兒,全身上下都是沙子,連嘴巴、鼻孔和眼睛裡也全都是。好在第二天風沙變得小了點兒,好不容易用盡最後的力氣走回陶家,用陽光曬熱了的井水洗了澡,喝了陶大叔煮的磚茶,便倒頭睡死在他家的土炕上。

還有太多的幸運,回到陶家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又半夜出發,趕在一場肆虐的沙塵暴開始之前,乘坐他家那輛老掉了牙的吉普車離開巴丹吉林沙漠,前往雅布賴鎮。

這時,沙塵暴已非常大,蘭新鐵路被迫臨時中斷。在出沙漠的過程中,本還想返回時再拍攝雅布賴山一帶的河谷,也未能如願。而且雖然路上遭遇過好幾次陷車,可連日奔波的疲勞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在「越野」過程中昏睡了過去,並在搖晃中用自己的腦殼敲碎了吉普車的左窗戶玻璃。

明娃子叼著香煙,抱著方向盤,開車時就像是在篩篩子。顛簸的吉普車上,他反覆播放的幾首歌裡竟然有一首小娟的《紅雪蓮》——和我MP3里的如此一致。離開沙漠的這個夜晚,在歌聲裡,在小娟的聲音中,我淚流滿面。

我慚愧,徒步過那麼多的旅行線路,卻從來沒有感受到這般艱辛疲憊。甚至感到了絕望。包括和駱駝賽跑,導致雙腿嚴重抽筋的時候;包括沒有一絲風,熱得讓人冒煙,又累又餓,雙腳已經被無孔不入的沙子磨得稀爛,每停頓一次就腫痛得不願再落地的時候……

幾乎沒有充足的食品,少許的幾頓飯菜,加上每天罐裝的十幾斤生水。好在巴丹吉林沙漠中從來不缺淡水,沒有受到過任何污染,這是讓人欣慰再欣慰的事情。我們沒有購置專業的沙漠徒步鞋,另兩個傢伙甚至沒有太陽鏡。我們人手一根從陶家抽取的木棍作為手杖,為這次行程的艱辛立下了標桿。

其實徒步巴丹吉林沙漠可以不那麼悲壯,只不過我們用一天時間走完了國家探險協會要花四天時間才走完的路程,而且是在駱駝都已脫毛,氣溫高到那些大傢伙有時都不願意起步,要用鞭子抽才肯動的月份。

同行夥伴「米拉日巴的心子」和「野和尚」都是徒步強人,前者在墨脫威震群雄,後者系武夫,修有氣功心法,我沒問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有過絕望甚至放棄的念頭,但如果他們說不累,不疲憊,我一點兒也不會相信。而且我那有著七個破洞的右腳和四個破洞的左腳,每行走一步,進入的沙子都會扎得人鑽心疼痛,正是無法防止沙子滲入的鞋子,成了這次徒步最痛苦的原因所在。

而我還要保持一點點體力,為三個兩手空空的人,留下一點兒巴丹吉林的美麗影像。支撐我堅持走下來的力量,大概源於自己如此迷戀那些行走過程中的粗糲和不堪,還有大地上的孤寂和靜穆吧,我想。在這樣的行程中,可以更好體味到生命的脆弱,整理自己破敗的心緒。

走到天邊去,那些額外的疲憊與困乏,掠走了自己身上被過分強調的情感哀愁與厭世悲涼。走那樣的路,除了生就是死,質樸、直接,用不著推敲,不用繞太大的彎子,經得起兩眼直觀感受,不需要斤斤計較。

愛情與生活,大概也應該這個樣子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