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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空寂,如透明的信封

端午,蒿草插上屋門,粽子和瓜果還在飄香,美酒還沒有來得及品嚐就被打翻後粘滿遠行的衣襟。乘車旅行是我們有意選擇的方式。我與麼麼茶從一個南方小城的節日氣氛中撤離,乘汽車過武當、跨漢水,夜間途經河南的鄧州、西峽,再經過陝西的丹鳳、商州,然後翻越大秦嶺,到達古城西安。

古城依稀,沒有太多形容。想來,這個夏日的傍晚,在西安的一些街道和角落,至少有人看到過這樣兩個人:背著大大的旅行包,時而停留在古城牆下,時而對著高處的城闕樓閣東張西望,然後穿過灰色的城門,進入到火車站,最後爬上了一列開往新疆的火車。而我,就是其中那個還佯裝戴上了太陽鏡的膚淺的傢伙……

2000-06-07

數年後,麼麼茶還時常在電話或者短信中問我:「什麼時間我們能再同去一次新疆,沿著原來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提問一時讓人語塞。其實新疆我後來是去過第二次、第三次的,只是再也沒有沿著原來的路線走。

再去回想第一次新疆的旅行,它們像是懸浮和停泊在空氣中的巨大疑問,充滿彼時的驚歎。時光並不和某些具體的事物一樣存在歸宿,留下這樣或那樣的結局,因而那些成段的記憶,從來都不曾結束,只是自己的目光和步履還沒來得及停頓,就已措手不及地與其擦身。想要重溫那些密密匝匝的風景:起伏的山巒、褶皺的流水、流光的閃電……只能轉過身來遠遠回望。

遲早你會喜歡新疆的,只要你遲早到過那裡。能擁有新疆之旅,我想我是一個幸福和幸運的人,雖然只是一次短暫的夏日旅程,相對於廣袤的新疆來說,更是如此,然而,卻得以領略到了她令人驚訝的氣質和令人戰慄的美。回憶起新疆,就像在輕輕叩問一個發生在過去的夢。她的確已是那樣遙遠、恍如隔世,然而帶給人的質感,卻如此真實而又清晰:細膩、溫軟,彷彿依偎在昨夜的身邊,觸手可及。

我願意把自己對新疆的回憶,比喻成一個牧羊人手持一根羊鞭,在努力尋找那些留存在大地上的依稀鞭痕,在每一道鞭痕裡,都隱藏著永遠令人為之心動的蛛絲馬跡。我一次又一次嘗試著用文字記錄下我呼吸到、觸摸到的新疆,然而卻一次又一次中止了自己的行為。一種過於沉溺其中的熱愛,使我無法清晰地從緬懷中自拔。於是,我對她的思戀和懷念,常常就到一個人獨自興奮、激動、回味、想像為止。為此,我的筆實在派不上多大用場,但我還是想竭盡所能地告訴別人,我對新疆的確是懷著一份特殊的留戀,以及一種無時無刻的耽念。

再來翻看自己十年前為那次新疆之行所記下的文字,我明白被滿腔多情所催生的傷感,它們只驕傲地屬於那個年齡的記憶。那時的矯情,已被那時的記憶不加掩飾地予以許可和承認。放在現在,它們也許過於抒情,過於酸澀,但它們依然因在生命裡的不復存在而唯美高貴,像火紅的石榴,在自然開裂的瞬間,飽含鮮活的生命的汁液。

很多人隱匿了過去,是以為傷痕和隱痛可以掩蓋。而我總固執地認為,那些屬於自己的印記,即使是塵封起來,傷疤依然也會隱隱作痛。所以,還不如拿出來加以面對。當我小心翼翼地趴在電腦前,梳理那些不曾隨遠去的時光一起漂白流失的文字時,我欣慰於自己指尖上的疼痛還沒有完全消逝,這說明我尚未完全麻木。

回想起2000年,那時候,我還在南方一座足夠安寧而又充盈的小城。那時剛參加工作不久,正是天馬行空、理想而倥傯的年紀。我和麼麼茶是同事也是好友,和他人一起合住在單位分配的宿舍裡,那是職工家屬樓上一套多室多廳的房子,極盡空闊,白熾燈、電視機日日夜夜開著,衛生間裡漏出的水整天滋滋作響。時間和流水一樣,我們任其滲漏,也不覺浪費和奢侈。和所有以夢為馬的年輕人一樣,我們時常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展開著青春無窮無盡的幻想。

從我的窗戶望出去,不遠的山岡上密佈一片松林,每天都會被風攪起陣陣松濤。林中還有一些老舊的墳墓,沉默在幽暗的光線裡,不見人前去祭掃。夏天的黃昏,順著山岡爬到山頂上,可以看到小城的全貌,有時候,會遇到幾隻野兔從身邊溜掉,還有五彩斑斕的蛇,吐出長長的信子,用樹枝趕也趕不走,它們盤踞在山石上,十分驕傲。

買書、看碟,是我和麼麼茶業餘時間裡共同的消遣和愛好。那時候,單位餐廳供應的一日三餐都很豐盛實惠,可到了週末,我們還是會自己動手做飯,乒乒乓乓的,便訓練出了一手好廚藝。麼麼茶很受女孩子歡迎,廣交女友。其中一個,是和我們同在一個大樓內辦公的電台的DJ,時常在大廳和電梯間裡相遇。有一天,麼麼茶不在的時候,她跑到我們的房間裡哇哇大哭,向我傾訴麼麼茶要和她分手的事情,我極盡勸慰,在吃過一餐由我親手料理的晚餐之後,她才幽幽走掉。

送她走出單位家屬樓下面那段長長的斜坡時,她突然拉過我的手,緊緊地抓著。我對這只突然伸過來的手感到不知所措,心驚肉跳,彷彿想要掙脫可又不能,一方面擔心被家屬樓走出來的熟人或是麼麼茶碰到,另一方面又不想從一個傷心的人手裡用力把她緊握的手抽掉。她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一個為情所困的人可以表現得那麼無助。

燈光昏暗的斜坡上,空寂無人,瞥一眼身邊,我們的身影被路燈拉得老長。跟隨著她的步伐,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她的身後。風吹梧桐樹葉,在頭頂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抬頭,天幕上覆滿黝黑的雲彩,帶著不可名狀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