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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玉龍,一些細枝末節

我終於來到,滇西北,我的秘密之鄉。時間,如同一幅刻畫在牛皮紙上的地圖,已在不經意間,用所生的枝枝蔓蔓,勾勒出了阻隔你我的距離和所有的千山與萬水。

錯過。

失去的記憶,將永無消息。我並不曾遺忘,真正的原諒安靜得讓人止步。每個人都彼此堅定地走在各自的路上,任所有花朵,零落成泥。

2005-04-27

時間回到2005年,我要把身體蜷縮起來,半瞇著眼睛躺在長途大巴車上,趁著夜色翻越滇西高原那些沉默的山巒和泛著碎銀般光亮的河流。在黎明到來之前,天光顯得更為幽暗的那段時間裡,伴隨著身邊出現的一座古城,我的視線,緊緊攫取了窗外黝黑天幕下開始微微顯影的一座雪山。

車內,人們產生的小小忙亂與騷動,讓我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麗江,來到了這座滇西北的高原小城。我十分確定,此刻正在顯現出輪廓的雪山,就是我心目中嚮往已久的那些雪山中的一座——玉龍。微弱的晨光中,她那潔白的峰巔,在墨藍色的天空下像一團棉花般輕盈柔和。在我向她遙望的時候,她飛動起來,很快阻塞了我的毛孔和全部的呼吸。剎那間,我已被她的肆意壓得透不過氣來,四肢動彈不得,全身上下一陣冰冷。

汽車帶著我在這座高原小城裡繼續前行,然而我的意識已經停留在了身後的那座雪山之上。麗江是一座「精彩紛呈」的城市,據說這裡是一個讓背包客艷遇頻發的旅行高燒之地,一座令都市「小資」和「白領」中的情感冒險者們亢奮的天堂。對許多人而言,來到這裡,可能更多意味著一次旅行、一段時光。但對那時的我來說,卻包含一段鋸齒般細密、交錯,並起伏綿延的奢侈夢想。它們像是滇西公路上那些斷裂了無數次的腸子似的穿山隧道,歷經漫長與曲折,然後一節節,並不十分連續地通達著我的願望。

我來到了這裡,滇西北,我的秘密之鄉!我的秘密之花在這裡顫鳴著而迎風開放:幾年前,我曾經在內心里許諾過一次朝聖般的旅行——從川西進入雲南,去滇西北依次看梅裡、白馬和玉龍三座雪山,再從麗江前往大理和昆明,然後向南一直到達西雙版納,再從那裡進入緬甸和越南,然後去尼泊爾看喜馬拉雅山,最後再翻越喜馬拉雅山脈,回到中國境內的西藏。

訂下這個計劃的時候,中甸還沒有被命名為香格里拉,我對喜馬拉雅、藏區、滇西北還知之甚少,甚至,我對這裡幾座雪山的具體位置都幾乎還沒有搞清楚。但是,正是從那時起,我卻在地圖上竭盡所能地尋找「白馬」雪山。這個名字源於當時一位同事採訪製作的一期電視節目。在那個節目裡,我知道了,在中國雲南的確有著一座叫作「白馬」的雪山。是呀,多麼幽雅委婉,多麼動人心魄,多麼充滿靈性而又詩意:「白馬!」如同我少年時期寫過的詩句一樣:「騎著紅馬的美人在雨水裡緩慢離開/騎著白馬的少年,正自揮劍前去!」

從那時起,我本能而又偏執地認為,那裡一定是和我心靈相通的地方,一定就是我所要尋找的內心世界,正如多年以來,不少人在致力尋找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在《消失的地平線》中所描繪的人間天堂——香格里拉(藏語稱之為「香巴拉」)一樣,我感受到了來自一座雪山的神秘召喚,那裡有雪域高原的純粹與悠遠,有神聖湖泊的美麗與明淨;那裡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也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的所在。這種暗示與召喚,讓我欣然嚮往,並衝動不已。

而此時,當我嘗試著進入滇西高原,開始真正尋找那座叫作「白馬」的雪山,開始自己一連串的「秘境」之旅,我已僅能隻身一人。因為那段充滿烏托邦式幻想的蜜月旅行,已在不經意間破滅、消逝。那個被我稱為「紅馬」的女孩,已從北京回到了她的家鄉新疆。一次,在與她及她媽媽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的電話長談之後,我不知道是自己主動放棄了爭取,還是被動選擇了決裂。就那樣,有始無終。最後,千里之外的那端,電話聽筒被重重摔下,此後傳來的,是一串讓人心碎的嘟嘟聲。

離開,緩慢離開。少年時期的那句詩,竟鬼使神差般一語成讖。於是,我從五月裡還有些陰霾潮濕的北京來到了彩雲之南,來到了這個天氣晴朗,地面上白花花一片的西南,中國的陽光燦爛地帶。而我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將心頭堆積的情感困擾一一攤開來晾曬,還是要開始履行內心曾承諾過的一次朝聖般的終極之旅?當時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但我知道,之所以來到滇西北,來到麗江,我仍是在刻意尋找那座雪山:白馬,或者白茫、白芒的雪山。從地圖上看,它是位於金沙江和瀾滄江之間、梅裡雪山和玉龍雪山之間的那座雪山;它是國道214公路從中甸通往德欽時,在金沙江奔子欄附近所要翻越的那座雪山。

趁年輕,讓我回到白馬雪山。當然,它又不光是地圖上所標注的這座雪山,它甚至可以是整個滇西北,整個大「香巴拉」地區,整個青藏高原,整個中國,或者是整個喜馬拉雅南北兩面雪山中的任何一座。正如我後來所尋找過的其他地方和其他地方的雪山一樣,只要那裡存在著與我相關的任何蛛絲馬跡。

當我第一次來到滇西北,來到麗江,在馬幫曾經走過的青石路面上,我眼望著一座潔白的雪山和一座青灰色的古城,內心充滿了荒蕪。

記憶回到之前與她分手的冬天夜晚,我依偎在北京阜成門外的某座高樓上,看著玻璃窗外,街燈彷彿正在深夜裡凝固,汽車的尾燈拉出一道道漫長而又曲折的弧線。抬起頭,我看到幽深的天幕上,漫天的雪花從上面四散開來,像一隻隻冰冷的蝴蝶,在寒冷的夜空裡墜落、飛舞,無聲無息。那一刻,痛楚瀰漫全身。

雪。

終年不化的白雪,始終覆蓋在寂靜的山頂,那該是多麼難以言說的傷痛啊。遙望著玉龍雪山,我覺得自己,是身不由己地要來到這裡,彷彿走在一條歸途之上。

面向雪山而升起的風馬,磕等身長頭的人,有著樸實的信念力量。這是一座座雪山對我最初的召喚與吸引。

終年不化的白雪和堅冰,始終覆蓋在寂靜的山頂,那該是多麼難以言說的傷痛啊。我覺得自己是身不由己地要來到這裡,彷彿走在一條歸途之上。/宗小諾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