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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節

我是殺人兇手。德松啊,在美濃河畔帶著笑容的小德松,玩遊戲奔跑時跌倒哭泣的德松,在船上咯咯笑的德松,不知被衝去了哪裡溺死的德松,你在憤怒嗎?你在哀怨嗎?你一定很寂寞、很悲傷、很痛苦吧。你心灰意冷吧?與兵衛奔跑了起來。
紅葉岳山麓,穿過河谷的小瀑布下是盆淵。那裡沒有家。孩子令人恐懼,並不是厭惡,是恐懼。在與兵衛看來,每一個孩子似乎都即將落入河中,被衝進地獄。而與兵衛一個都救不了。每個人都在哭泣,哭喊著難受、痛苦。即便眼下還在笑,下一刻也即將……只要黑雲湧起,都將在眨眼間死去。對不起啊孩子們,都是我不好。現在,現在就見你們去。
與吉和德松,你們的屍首都還沒浮上來呢。你們還等在那裡吧。這麼長時間了,我連一次都沒去過呢,已經五年了。阿貞、哥哥、嫂子,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就是現在,現在去。我這次一定會。與兵衛並沒意識到自己的草鞋已經沒了,仍舊在路上狂奔。黃昏的天空逐漸暗淡,給世間抹上一層光暈,人們的臉龐已難以辨清。與兵衛已是半夢半醒,就像一個在暗夜即將來臨時狂奔的魔鬼。在天快要全黑的時候,與兵衛來到了紅葉岳的山麓。原本被楓葉染成紅色的山在月光下黑乎乎地聳立著,而原本平靜的河谷在夜的映襯下則如同墨壺一般。
在這裡,夢與現實顛倒了。喜悅變成悲傷,歡樂化為痛苦,一切都被完美地顛覆。
與兵衛順著河岸往前走,對不起,對不起,他唸經般地嘀咕著,踏過野草、泥土和沙礫。不一會兒就到了河流細窄處。與兵衛順著細流往下,已經能聽見瀑布那悲壯的水聲。
在這裡,阿貞死了。再往前一點,喜左衛門夫婦死了。胸口如燃燒般灼痛。為什麼是那一天呢?真的,只是一瞬間。腦海裡浮現出阿貞的笑容。耳邊迴響起喜左衛門夫婦的笑聲。阿貞的胸前是與吉,而旁邊是……「德松!」
與兵衛呼喊著,「德松!」
連回音都還沒來得及響起,呼喊聲就被吸入了水底的深淵。「德松!是德松吧!你又冷又傷心,寂寞又痛苦,所以才會每天來找我。一直沒注意到你,真是對不住啊。那個小姑娘,她不認識你。不,就算所有人都沒注意到,我也應該注意到啊。德松!德松……」
沒有回應。「哦,你在生氣,是吧?那我就去找你。我現在就去你那裡。你要怪就怪我吧。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現在就去找你,你不要害怕。」
與兵衛站在瀑布上方,身子已經探出去一半。「德松……」
「與兵衛!」有聲音。
「與兵衛啊!」這聲音?夾雜著瀑布的聲音,從對岸的竹林裡傳來呼喊與兵衛的聲音,至少聽上去是。是錯覺嗎?幻聽了?
「你、你是?」
「是我呀,與兵衛。」第三次的聲音聽得很清楚。竹林裡,猛地現出一個人影。「與兵衛,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你是大哥?喜左衛門嗎?」
聲音、體形都很像。而對方在月光下抬起了頭。果然是喜左衛門!
「大、大哥,連大哥也……」
喜左衛門必然也同樣有心願未了。
「對不起!」與兵衛雙手按在地上,額頭也抵上了地面,「大哥,對不起。我、我自己這樣苟活下來,卻沒能救你孩子的命。本來肯定能救下,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結果我自己卻活得好好的。我活著實在有愧。本該你來繼承的新竹,如今卻像是被我給強佔了一般,落到了我的手上,我還裝作沒事人似的活到現在……」
對不起對不起,與兵衛一次又一次地磕著頭。「我不祈求你原諒。我根本不配。你應該恨我吧。身為外人的我竟然代替你繼承了家業,還有德松……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啊。」與兵衛哭了,嗚嗚地哽咽著,一邊哭,還一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德松德松」。「你恨我吧。你報復我吧大哥。如果不這樣德松他……德松就不能重見天日。」
「錯。」喜左衛門開口道,「你的誤會似乎很深啊,與兵衛。」
「誤會……?」
「或許你是想被怨恨。因為被恨的一方才更輕鬆。」
「輕鬆……」
「不是嗎?你的過失,自己卻解決不了,於是希望有人站出來對你惡言相向。但是,事情不會如想像般順利。誰都沒有恨你。」
「不,可是……」
「而且,」喜左衛門的臉再次朝向地面,忽然間又變回了黑影。而那個黑影開始猛地伸長。「我可不是喜左衛門。」
「不……是……」與兵衛抬起頭。
黑影持續不斷地伸展,高過了竹林,變得無比巨大。
與兵衛一直盯著黑影,最後竟一屁股坐倒在地,渾身發軟。「你、你是誰!這、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大哥嗎?」
「不是。喜左衛門已經死了。」
「是,可……」
「都已經死了。你聽清楚了,喜左衛門,早已經死了。而我只不過是借來喜左衛門的身體和聲音。」
「借?」
「沒錯。是一種變化之術。那個人不是死在這裡了嗎?死在了我眼前。」
「眼、眼前?那也就是說……」
「那天,狂風暴雨的那一天,我就在這裡。告訴你,我一直都在這裡,而且永遠都在看著。」
「看著……什麼?」
黑影笑了。與兵衛能覺出黑影在笑。「看你們呀,一直在看。我住在這山上,藏在這林子裡,一直,一直都在。」
「怎、怎麼可能!」
「你不相信嗎?也難怪。與兵衛,你聽好。你們一直為生或死而鬧騰,可那些並不是什麼值得鬧騰的事。」
「你、你這說的什麼話,命、命……」
是,性命必須被小心翼翼地保護。「可是,活著總有一天會死。唯一的差別,只是早晚而已。是否有人因你活著而慶祝、歡樂,又是否有人因你死了而哀悼、悲傷,這才是關鍵。」
「關鍵……」
「總之,並不是生或者死的問題那麼簡單。」
一切都取決於生者的想法,不是嗎?幾乎已經和夜的黑暗融為一體的黑影說。「我一直在這裡,觀察世上的悲傷和快樂,注視著一切。幾年、幾十年、幾百年都在。」
「這、這……」
「你覺得荒謬嗎?也對。可是,因為我不會死嘛。我可是豆狸。」黑影道。
「豆、豆狸?」這就是「豆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