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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節

這整個插曲實在令艾瑪煩擾。我不知道對她來說向一個陌生人證明我們是好心人為什麼有那麼重要,我們知道自己善良不就夠了嗎——但「我們不是在地球上行走的天使,我們的本性有著更複雜的陰暗面」,這樣的暗示似乎令她很不安。「她們不明白。」她一直說。
然而,我想,也許她們明白。
Chapter 11
於是便成了這樣:一切都取決於一隻鴿子。我們是會得到伊姆布萊恩的照料,如同在娘胎裡一般安全地度過這個夜晚,還是會在「空心鬼」攪動的黑暗腸道裡被弄個半碎;佩裡格林女士是會得救,還是大家會在這條鬼路上遊蕩得迷失了方向,直到她時日耗盡;我還會不會活著見到我的家或是我父母:這些全部取決於一隻瘦小的異能鴿子。
我走在隊伍前面,感覺著「空心鬼」,但實際上是鴿子在為我們帶路,它就像追著一股氣味的獵犬使勁拉著鏈條。當鴿子往左飛,大家就向左轉,它往右猛拉,大家就向右轉。我們像綿羊一樣順從,即便有時它帶我們進入的街道裡滿佈崴腳的彈坑或是被肢解到只剩骨架的建築物,我們也硬著頭皮沿路摸索。那些建築物參差不齊的鐵矛尖隱隱約約地潛伏在搖擺的火光中,把角度對準我們的喉嚨。
經過那個晚上的種種可怕事件,我前所未有地疲憊,腦袋奇怪地刺痛,雙腳抬不起來。炸彈的隆隆聲安靜下來,警報聲也終於漸漸停止,我好奇之前讓自己一直保持著清醒的是不是所有那些毀滅性的噪音。相比之下,現在煙霧瀰漫的空氣中充滿了不易察覺的聲音:水從污水管道裡湧出,被困住的狗哀號著,嘶啞的聲音呻吟著求救。偶爾會有「旅伴」突然在黑暗中出現,那些陰魂般的身影像是從地獄中逃出的,他們眼睛裡閃爍著恐懼和猜疑,手裡隨機抱著一些東西——收音機、掠奪來的銀幣、一個鍍金的盒子或一個喪葬用的骨灰甕。死人帶著死人。
我們來到一個丁字路口,停了下來,鴿子在左右之間仔細權衡著。女孩兒小聲鼓勵它:「來吧,溫妮,你是一隻好鴿子,為我們指路。」
伊諾克靠過來竊竊私語道:「如果你找不到雷恩女士,我就親手把你穿在烤肉叉上烤了。」
鴿子跳進空中,極力向左。
梅莉娜怒視著伊諾克。「你是個混蛋。」她說。
「我看重結果。」伊諾克回答。
終於我們到了一個地下車站,鴿子帶大家穿過車站的拱形入口進入購票大廳,我剛要脫口而出「我們要坐地鐵了——聰明的鳥兒」,卻意識到這是個廢棄的大廳,售票亭的百葉窗閉合著。儘管看起來不會很快有列車進站,我們還是不顧一切地繼續向前。大家穿過一扇鎖鏈已經解開的門,沿一道走廊來到一個很深的樓梯間。走廊裡排滿剝落的佈告和碎裂的白瓷磚。我們沿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進入這座城市嗡嗡作響、靠電燈點亮的肚子裡。
每到一個樓梯過渡平台,我們都不得不繞過一些裹在毛毯裡睡覺的人:起初是獨自睡的幾個,接下去是三五成群的一些,像分散的火柴棍一樣躺著,然後,當我們到達最底層,連續不斷的人潮橫掃過地下站台——數以百計的人擠在鐵軌和一道牆之間,他們或蜷縮在地上,或攤開四肢躺在長凳上,又或者陷在折疊椅裡。那些沒睡的人有的搖著懷裡的嬰兒,有的讀著平裝書,有的打著撲克牌,還有的正在禱告。他們不是在等列車——並無列車駛來,他們是躲避轟炸的難民,這裡是他們的避難所。
我試圖感知「空心鬼」,但周圍有太多張臉、太多影子。如果我們還剩一點運氣的話,不得不靠它支撐一會兒了。
現在怎麼辦?
我們需要鴿子指引方向,可它看起來有些短暫的迷惑——和我一樣,很可能是人群讓它不知所措。於是我們站在原地等待,睡覺的人發出的呼吸聲、打鼾聲和喃喃的囈語聲奇怪地縈繞在我們周圍。
過了一分鐘,鴿子身體繃緊,朝鐵軌飛去,然後像悠悠球一樣又被拉緊的繩索拽了回來。
我們踮著腳繞過躺在地上的人來到站台邊,然後跳下坑道。鐵軌沿這條坑道延伸,消失在車站兩頭的隧道中。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們的未來就躺在這裡的某個地方,在其中一條黑暗的敞口隧道裡。
「呃,我希望咱們不用進到那裡晃蕩。」奧莉弗說。
「咱們當然要進去,」伊諾克說,「如果不把能找到的每條下水道都探究一番,我們就沒法兒好好享受假期。」
鴿子向右跳去,我們開始沿鐵軌前行。
我像玩跳房子遊戲那樣跳過一個油乎乎的水坑,又跳過一大群從我腳下竄過去的大老鼠,奧莉弗尖叫一聲跑進布朗溫懷裡。漆黑駭人的隧道在我們面前張開,我突然想到如果在這裡遇到「空心鬼」可糟了——這裡沒牆可爬,沒房子可躲,也沒有墓穴蓋可在我們身後關閉。這裡筆直而深長,只有幾隻紅色的燈泡照明,相隔甚遠地閃著微光。
我加快了腳步。
黑暗逐漸將我們包圍。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常常和爸爸玩捉迷藏,總是我藏他找。我對躲藏真的很在行,主要因為我和其他四五歲的孩子不同,那時我有種奇異的能力,能長時間保持絕對的安靜,另外也完全沒有類似幽閉恐懼症的毛病:我能把自己塞進後壁櫥裡最狹小的間隙,在那兒默不作聲地待上二三十分鐘,度過屬於我的歡樂時光。
這就是為什麼全黑的封閉空間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或者為什麼,至少對於我來說,一條除了火車和鐵軌之外別無他物的隧道和一座沿途有各種各樣鬼怪冒出來的開闊墓地相比,前者要好對付一些。然而,我們往隧道裡走得越深,一股潮乎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極度恐懼感就越讓我難以承受——那是一種和感知到「空心鬼」完全不同的感覺,僅僅是個糟糕的感覺。於是我催促大家快走,以我們當中走得最慢的人的最快速度行進,我不斷催促梅莉娜,直到她大吼著叫我退後,持續分泌的腎上腺素令我強烈的疲勞感蕩然無存。
走了很長一段路,又過了幾個丫字形的隧道分岔後,鴿子把我們帶至一段廢棄的鐵路,那裡枕木扭曲發霉,地上一灘灘死水。列車在遠處的隧道中通過,由此產生的壓力就像某個巨大生物咽喉裡的氣息一樣把空氣推來推去。
然後,在我們前面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針尖般閃爍的光點,光點很小卻在快速增大。艾瑪大喊:「列車!」大家分散開,後背緊靠在牆上。我遮住雙眼,等待火車引擎震耳欲聾的咆哮聲近距離地響起,但它始終沒有來——我能聽到的只有小聲的高音轟鳴,很肯定它是從自己腦袋裡傳來的。正當隧道被點亮、白光將我們包圍時,我的耳朵感受到突然的壓力,然後光就消失了。
我們在眩暈中跌跌撞撞地離開牆邊。現在腳下的鐵軌和枕木煥然一新,就像是剛鋪上去一般;隧道聞上去沒有那麼強烈的尿味兒了;沿路的燈變亮了,發出的光並非持續不斷,而是一閃一閃的——因為它們根本不是電燈泡,而是煤氣燈。
「剛剛發生了什麼?」我問。
「我們跨進了一個時光圈。」艾瑪說,「但那是什麼光,我從沒見過像那樣的東西?」
「每一個時光圈入口都有它的特殊之處。」米勒德說。
「有人知道我們在什麼年代嗎?」我問。
「我猜是十九世紀後半段,」米勒德說,「在1863年以前,倫敦還根本沒有地下交通系統。」
然後,我們身後又出現了一道光——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熱風和雷鳴般的咆哮。「列車!」艾瑪又一次大喊,而這次真的是列車駛來了。我們一頭撲到牆上,此時列車在噪音、燈光和噴射的煙霧形成的颶風中疾馳而過。它看起來不太像現代的地鐵列車,更像是小型機車,甚至還有一節守車。守車裡有個留著黑色大鬍子的男人,手裡拎著一隻忽明忽暗的提燈,當列車在下一個轉彎處飛馳而過時,他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我們。
休的帽子從頭上被吹了下來,車從帽子上軋了過去。他走過去撿起來,發現它被軋碎了,於是又生氣地扔到地上。「我不喜歡這個時光圈,」他說,「我們才到這兒十秒的時間,它已經在試圖殺死我們了,等我們把不得不做的事做完就離開吧。」
「我舉雙手贊同。」伊諾克說。
鴿子繼續引導我們沿鐵軌前行,過了大約十分鐘,它停下來,朝向看起來像是一面空牆的東西。我們很不解,直到我抬頭去看,注意到牆面與天花板的交界處有一扇部分被偽裝起來的門,就在我們頭頂上方二十英尺的地方。由於看上去沒有別的方法能夠到它,奧莉弗脫掉鞋子飄上去看個究竟。「門上有個鎖,」她說,「一個密碼鎖。」
在門底部的角落裡還有一個鴿子大小的生銹的洞,但那對我們毫無幫助——我們需要密碼。
「有想法嗎,密碼會是什麼?」艾瑪向所有人提問。
大家要麼聳聳肩,要麼面無表情。
「一點兒也沒。」米勒德說。
「我們得猜猜。」她說。
「也許是我的生日,」伊諾克說,「試試3-12-92。」
「為什麼會有人知道你的生日?」休說。
伊諾克皺起眉頭:「就試一下唄。」
奧莉弗來來回回地旋轉著撥號盤,然後試著開鎖:「抱歉,伊諾克。」
「我們時光圈的日期呢?」賀瑞斯提議道,「9-3-40。」
門還是沒開。
「密碼不會那麼容易猜的,比如是個日期這種,」米勒德說,「那就失去上鎖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