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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

爺爺臨終前所說的話,第一次具有了某種真正的含義。他希望我能去島上找到「那隻鳥」,也就是佩裡格林女士——那個把他們從納粹的魔掌中救出來的人。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知道爺爺童年的秘密,那一定非她莫屬。但我看了看郵戳,發現這封信是十五年前寄出的。她現在還活著嗎?我計算了一下,如果她從1939年開始管理這個孤兒院,那一年她剛好二十五歲的話,那麼,到今年她應該是九十六歲了。當然,她有可能還活著,因為在恩格爾伍德,還有比她年紀更大的老人,他們完全能夠自理,甚至可以開車。然而,即便是佩裡格林女士已經去世,在凱恩霍爾姆島上,肯定還能找到其他人,因為她曾在信中寫到,「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留在了島上」,這「幾個人」裡面一定有人知道爺爺的秘密。
事情發展至此,有一點已經非常清晰:我必須親自到島上去一趟。不僅因為我曾答應過他要一探究竟,更重要的是不管爺爺少年時期的生活是平淡乏味,還是怪誕離奇,能夠知道他當年生活的真相,這本身就是一件讓我覺得極為欣慰的事情。我希望爺爺的所謂「秘密」,那些他「應該早就告訴我」的事情,是平平常常的;希望他所講的那些故事都是杜撰;希望他當年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希望所謂的惡魔不過是他故意用來嚇我玩的……這樣我就可以徹底從噩夢中解脫出來。我一定要去那兒,要親眼目睹、親耳聽到別人這麼對我說。
你一定可以想到,要說服爸爸媽媽,讓他們答應我今年暑假去威爾士海邊的一個小島待上幾天,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媽媽,她羅列了一大堆反對的理由。首先是機會成本,如果去了威爾士,我就不能和羅比叔叔一起去坎帕,等於失去了一次瞭解和學習家族企業如何運營的機會;其次,爸爸媽媽對我的旅行都不感興趣,這意味著沒有人能陪我,而我一個人獨自去那麼縹緲遙遠的地方,又是他們所不允許的。他們希望能被我說服,但我實在找不到能有力反駁他們的理由。對於他們來說,我要去威爾士的真實理由,只會讓他們覺得我變得更加瘋狂、更加不可救藥,所以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波特曼爺爺臨終前所說的話以及那封信還有信中的照片。
因為爺爺曾在威爾士生活過,所以我說想去那裡瞭解家族的歷史,但這不足以成為他們支持我的理由。於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纏著他們說:「查德克蚖雷默和喬希蚖貝爾都要去歐洲,為什麼我就不能去呢?」但他們簡直就是鐵石心腸。最後,我只能使用激將法了。我說:「你們是沒錢吧?但是看起來不像啊!」雖然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可他們依然不為所動。
後來發生了幾件事情,使我去威爾士這件事有了轉機。首先是羅比叔叔在和我一起過暑假這件事上改變了主意,誰願意和一個瘋子住在一起呢?這樣,我的行程便有了一線希望;其次,爸爸專門研究了一下凱恩霍爾姆島,發現那是一個珍稀鳥類的棲息地,有一種鳥,地球上全部數量的一半都生活在那裡。他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談論起新書計劃來,我便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鼓勵他一定要把新書寫出來。
但在這件事情上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戈蘭醫生。聽了我的計劃後,他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並勸說爸爸媽媽一定要讓我去威爾士,甚至連我自己都對此感到驚奇。
「這事對他很有必要,」在一次看病結束後,他對媽媽說,「那個地方被爺爺描述成了一個神秘的地方,他親自去一趟,可以揭開那層面紗。他會發現,那裡和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一樣,很平常,沒有什麼神奇之處,這樣,爺爺講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就不會繼續影響他了。以真相打敗幻想,是非常有效的治療方法。」
「但是我認為他已經不再相信那些事了。」媽媽說,一邊轉向我問道,「是吧,雅各布?」
「是啊!」我說。我得讓媽媽相信我。
「在意識中他確實已經不信了。」戈蘭醫生說,「但是,在他的潛意識中,那些噩夢和焦慮還在困擾著他。」
「你真的認為去那兒一趟對他有幫助嗎?」媽媽瞇起眼睛看著戈蘭醫生,準備聽他說出簡單質樸的真話。每當面臨著我應該做什麼或者不應該做什麼的問題時,戈蘭醫生的話總是爸媽唯一參考的準則。
「是的。」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作出決定後,事情的進展快得令人驚訝,買機票、確定行程、制定計劃、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時間定在6月,行程總共三個星期,爸爸和我兩個人去。我覺得三個星期有點太長了,但爸爸堅持說最少需要這麼多天,因為需要對島上的鳥兒進行一番徹底的研究。我原以為媽媽會反對,因為那可是整整三個星期啊!但是,我發現隨著我們起程的日期一天天臨近,她看上去反倒越來越興奮了,她經常叫道:「我的兩個男人就要開始一次偉大的冒險了!」
我以為從媽媽身上看到了那種久違了的熱情和容易感動的性格特徵,但是,一段不經意間聽到的對話讓我恍然大悟。那天下午,媽媽在電話裡對她的朋友說,總算有三周的時間可以回歸以前的生活,暫時不用再為兩個大孩子操心,她覺得輕鬆多了。
「我愛你媽媽,」我在心裡說。那一刻我想說盡一切可能想到的話來傷害和挖苦她,但她並沒有看到我,而我也只能在心裡發洩一下。我當然愛她了,因為愛自己的母親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我對她的愛,並不是在大街上一遇見她便會很高興的那種。當然了,我也不可能在大街上碰到她,因為在她看來,只有窮人才會步行上街。
一個學期結束了,離起程前往威爾士還有三個星期。在這三個星期裡,我想先弄清楚佩裡格林女士是否還活著,如果她還活著,最起碼我可以提前給她打個電話,通知她我們即將到訪。但是互聯網上搜索不到關於她的任何信息,於是我開始搜索和凱恩霍爾姆島有關的電話號碼。我很快發現,那裡沒有私人電話,整個凱恩霍爾姆島,只有一個電話與外界保持著聯繫。
我撥通了號碼。電話一段先是傳出一陣嘶嘶和卡嚓聲,停了一會兒,又是嘶嘶和卡嚓聲,這樣持續了足足有一分鐘,我甚至可以想像出電話兩端的遙遠距離。最後我終於聽到了歐洲電話所特有的鈴聲——「哇……噗,哇……噗」,接著一個男人興奮地拿起了話筒。
「尿坑!」他咆哮道。他身後傳來嘈雜的喧嘩聲,就像大學聯誼會上最為喧鬧和混亂的場景,讓人感到刺耳和不舒服。我想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一定聽不清楚我說的是什麼。
「尿坑!」他再喊了一次,然後問道:「請問是哪位?」但沒等我回答,就聽到他把話筒拿在一邊,轉頭衝著某個人喊道:「我說了讓你閉嘴!你這個蠢蛋!我在……」
就在這時候,電話掛斷了。我拿著話筒,腦子裡一片空白,過了好幾分鐘才想起要掛上。我不會厭煩再打過去一次,但是,如果凱恩霍爾姆島上唯一的電話連接的是一個住著一群壞蛋和瘋子的名叫「尿坑」的所在,那麼這個島又將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難道,我的第一次歐洲之旅,只為了躲避一群醉鬼和看鳥兒怎麼在海邊岩石上拉屎?也許是這樣。但是,為了最終揭開爺爺所講的那些神秘故事,為了回歸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第三章
我們乘坐的渡船航行在一片大霧瀰漫的海面上。當船長宣佈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從甲板上望去,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灰色霧靄,我們要尋找的島嶼連個影子也沒有。我抓住欄杆,注視著碧綠的海水,隱約可以看見魚兒在游動,我想,過一會兒,它們就可以分享我的早餐了。爸爸則在一旁不停地發抖。雖然還是夏季六月,但空氣又冷又濕,而他只穿了一件襯衣。
我們已經在路上連續奔波了三十六個小時,乘坐了三架飛機,中途兩次轉機;下飛機後改乘火車,因為疲倦,我們不得不在車站輪流打盹;下了火車,又在海面上劈風斬浪,已經記不清楚航行了幾個小時。我們已經筋疲力盡,胃裡正在翻江倒海。但願這一路的辛苦能夠有所回報。突然,爸爸叫了起來:「看!」我尋聲抬頭,只見在茫茫的霧靄中,一座高大的岩石山傲然聳立在眼前。
這就是令爺爺魂牽夢繞的那個小島嗎?它漂浮在海上,暗淡無光,在海霧中若隱若現,上百萬隻鳥兒在上空鳴叫盤旋。看上去,它似乎來自遠古時期,就像傳說中巨人建造的堡壘。我抬起頭,前方一片陡峭的懸崖,頂端消失在一片片鬼魅的雲霧之中。我知道,有關這個地方的神奇傳說並不都是無稽之談。
我的胃裡不再翻騰了。爸爸高興得像個過聖誕節的孩子,在甲板上手舞足蹈。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在我們頭上飛來飛去的海鳥,眼閃現著興奮的光芒。
「雅各布,你看!」他指著上空的一群鳥兒叫道:「馬恩島海鷗!」
快接近懸崖時,我注意到水下不時出現一些奇形怪狀的輪廓。我靠在欄杆上往下張望,一個船員剛好經過,他問我:「你從沒見過沉船的遺骸吧,嗯?」
我轉過頭問他:「是嗎?」
「每次經過這裡,水手們都心驚膽顫。老船長之間流傳著這麼一句話——無論白天和黑夜,哈特蘭角和凱恩霍爾姆海灣都是水手的葬身之地!」
就在這時,我們乘坐的渡船旁經一具失事船隻的殘骸。它離水面很近,輪廓清晰可見,身上長滿綠色的苔蘚和海藻,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個淺墓中的殭屍,隨時準備復活。
「看到了嗎?」他指著殘骸說,「這是二戰期間被德國潛艇擊沉的。」
「這附近也有潛艇嗎?」
「到處都是。整個愛爾蘭海佈滿了德國人的潛艇。如果下水打撈,你能撈起半個海軍部隊的殘骸。都是被德國人的潛艇擊沉的。」說完,他大笑著走開。
我在甲板上沿著和渡船前進相反的方向一陣小跑,想把這具陰森的殘骸看得更仔細些,但它很快被我們拋在了後面。
小島越來越近了。陡峭的懸崖一點點逼近我們,我琢磨著是不是需要使用登山用具才能登陸。我們繞過一小片水中凸起的陸地,向一個由岩石構成的半月狀港灣駛去。遠遠地望去,港灣裡漂著五顏六色的漁船,再遠一點的地方,是一片圓形的陸地,上面建起了一座小鎮。小鎮依山而建,山坡上點綴著一塊塊草地,一直綿延到突起的山脊,山脊雲霧繚繞。
我沉浸在發現新大陸的喜悅之中。這個地方,在地圖上只是一個藍色的記號,但此刻展現在眼前的景色,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怎能抑制得住內心的興奮和激動?
渡船帶著「突突突」的聲音駛進了港灣,在小鎮所在的那塊陸地邊停了下來。我們把行李扔到地面,先後從船上跳了下來。
也許,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是只能遠觀而不可近看。登陸之後我才發現,剛才從遠處看到的朦朧景色,此時已不復存在。凱恩霍爾姆島總共有縱橫四條街道,剛好組成一個方格。和我以前見過的街道不同,這裡的街道都是以礫石鋪成,上面滿是泥濘。街道兩旁排列著一座座被粉刷過的老舊村舍,如果不是屋頂那些衛星信號接收圓盤,它們完全稱得上是「古色古香」,誰也不會相信這裡竟是現代社會。
凱恩霍爾姆島實在是太小、太無足輕重了,而且離大陸太過遙遠,考慮到成本問題,島上並沒有連接到內地的電路。這也就不奇怪,為什麼在這裡的每個角落都能聞到噁心的柴油味,一天到晚都能聽見柴油發電機的轟鳴和拖拉機的吼叫聲,因為拖拉機是這裡唯一的機動運輸工具。
在小鎮的邊緣,不時能看見一些廢棄的村舍、倒塌的房梁,它們似乎在訴說著這裡昔日的生機。也許,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曾經是一片田園,先人們漁獵耕種,安樂知足。後來,他們的子孫被外面的繁華所吸引,紛紛離開故土,去尋找更加精彩的生活,這裡才慢慢衰落,以至呈現今日的荒涼。
我們拖著行李,尋找著一個叫「神父密室」的旅館。爸爸在那裡預定了一個房間,我看過照片,那是一個由教堂改建而成的旅館,佈置得很簡單,只是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管它呢,反正我們在島上的這些日子,不是看鳥,就是找人,沒有時間去感受頂級酒店的豪華和奢侈,有個睡覺的地方足夠了。
我們逢人便打聽,但路人都困惑地看著我們,似乎不懂我們問的是什麼。
「他們到底會不會說英語?」爸爸疑惑地說。
我們把小島找了個遍,沉重的行李令我的手感覺到一陣生疼。最後,我們終於在一座教堂前停了下來。本來以為找到了棲身之所,進去之後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旅館,而是一個小型博物館,裡面又髒又亂。
在一個掛滿了舊漁網和羊毛剪刀的小屋裡,我見到了管理員。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知道我們是迷路了,又低下頭去繼續忙活。
「我知道你們是在找『神父密室』,」他說,「在這個島上,只有那裡能租到客房。」
他開始向我們介紹從這裡到「神父密室」的路線。他的聲音和語調都很美妙,就像在唱一首歌,雖然有一大半我都沒聽懂,但我真的很喜歡威爾士人說話的方式。
爸爸對他說了聲謝謝,轉身便準備離開。我感覺能從他這裡打聽出更多的東西,就要求爸爸等會兒再去。
「怎樣才能找到從前的孤兒院呢?」我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