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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楚瀚仍覺得十分古怪,耳中聽著澎湃的水聲,忽然想起追到洞外的老虎,暗想:「那兩頭老虎莫非是怕了這聲響,才不敢追進來?老虎不知離去了沒有?」便聽百里緞道:「這兒聲響太大,老虎不但不敢進來,甚且不敢多停留。我去撿柴時,便沒再見到它們了。」
  楚瀚大覺有趣,轉頭望向百里緞,說道:「你真的知道我心中的念頭!我才在想洞外的老虎,你便說了這話!」
  百里緞似乎也覺得頗為特異,說道:「不知怎地,我聽著這聲響,便想起老虎害怕不敢入洞的情景,我想你或許會擔心老虎,便說了出來。」
  水聲太吵,兩人說話都得湊著耳朵,扯著嗓子,十分不便。楚瀚忽然很想看看這麼大的水聲究竟是從哪兒來的,百里緞望著他,微微一笑,與剛才一般,不用言語便能明白他的心意。她站起身,伸手將楚瀚扶起,楚瀚也笑了,跟著百里緞向巖穴深處走去。
  兩人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地在巨穴中行走攀緣,但聽水聲愈來愈響,震耳欲聾。兩人攀行了總有一盞茶時分,才來到一條湍急的地下河流之旁。水旁的石頭潮濕多苔,水色幽黑,夾雜著一團團白色的浪花。楚瀚小心地跨上苔石,走近水邊,水花濺得他褲腳和鞋子盡濕。他見到近水的石頭上有許多雜沓的鞋痕,知道是百里緞來替他取水時留下的,心中感激:「我昏暈處離這地下河這麼遠,她腿傷仍重,卻來回替我取水清洗傷口,以冷水布塊退熱,也不知跑了多少回。」回頭見百里緞站在岸邊高處,神色關切,似乎害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滑倒跌入水中。
  楚瀚向她微笑揮手,意示放心,蹲下身,俯身用雙手撈起一抔河水,但覺觸手冰涼,奇寒刺骨。他就著手喝了一口水,感到一股寒意由口腔穿過胸膛,直落入肚中。
  楚瀚低頭望去,見到黑色的水中有不少白色魚影,他正想著百里緞是如何捉到魚的,便見百里緞身影一閃,落在大石之上,手中持著一根尖尖長長的樹枝,陡然往水中戳去。她手法極巧,這一戳便戳中了一條肥大的游魚,在樹枝尖上翻動掙扎。楚瀚心中不禁高讚:「漂亮!」
  百里緞側頭向他一笑,楚瀚知道這回她又能聽明白自己的心思,報以一笑,兩人一齊回到岸上,在河邊並肩站了一會兒,望著黑色的流水,聽著澎湃的水聲,各自想著彼此都能體會的心事。
  楚瀚中毒不淺,毒性雖被吸出,頭腦仍有些昏眩,此時一股疲倦襲來,感到眼皮沉重,四肢無力。百里緞扶著他走回離洞口較近的一塊空地,讓他躺下。楚瀚背脊才碰地,人便沉沉睡去了。
  之後數日,兩人便在這巨穴中休息養傷。洞中時而昏暗,時而漆黑,時而光明,全隨氣候而變,幾乎感受不到日月朝暮的輪轉;只有地下河流澎湃的聲響和洞中無止無盡的潮濕陰冷從不改變,始終縈繞在二人身周。
  在這空曠無比的巨穴中,除了兩人曾誤踏的蜈蚣巢外,幾乎沒有別的生物。兩人偶爾捕魚煮食,此外大部分時間都並肩躺在大石頭上休養,聽著水聲,感受著彼此的呼吸,似乎蒼茫廣闊的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有時洞中光線充足,抬頭仰望,能見到五座天寧寺塔之外的洞頂之上,有不少猴子攀爬出入,捕食洞中的蝸牛。壁頂有許多天窗,猴子顯然是從這些天窗爬進爬出的。楚瀚暗想:「我若走在那山坡上,不知道山下有此巨穴,一不小心跌落那些天窗,跌下五座天寧寺塔,豈不要摔個粉身碎骨?」想起中毒昏迷時跌入深淵的惡夢,不禁打了個寒戰。
  楚瀚左上唇破裂,又中了蜈蚣毒,一度腫得有如雞蛋大小,數日後漸漸平復癒合,但仍有些紅腫。兩人在巨穴中住了一月有餘,都漸漸習慣了這充滿了水聲濕氣的所在,甚至感到頗為閒適安穩。然而天氣漸漸轉涼,兩人心想這巨穴不是久留之地,等楚瀚體力恢復了七八成後,便決定出洞。
  兩人來到洞口,放眼望去,觸目便是一片深山野林,籐蔓糾結,煙霧瀰漫,洞外正飄著綿綿細雨。兩人不辨方向,見到遠處有座高山,便決定往那座山走去。
  此時正是七八月間,南方叢林正值雨季,從早到晚不是大雨便是小雨,兩人全身衣衫很快便被汗水、雨水濕透,即使晚間紮營生火,也總烤不乾濕淋淋的衣服鞋襪,兩人只能穿著半濕的衣褲,終日在濕滑腐爛的爛泥枯葉上行走跋涉。晚間有時幸運,能找到個石穴遮雨;有時找不到石穴,兩人便縮在大如傘蓋的芭蕉葉下躲雨,終夜都能聽見淅瀝瀝的雨打芭蕉之聲。
  這日晚間,雨勢稍歇,兩人找了塊空地生火。楚瀚出去打獵,只帶回兩隻手臂長短的綠色蜥蜴,似是變色龍一類。
  百里緞皺眉道:「這能吃嗎?」楚瀚苦笑道:「不能吃也得吃。」兩人即使心意相通,時時能體會明白彼此的心意,但發覺如果習慣了不言語,幾日下來,兩人幾乎連如何說話也忘記了,便又開始交談。
  那日晚間他們烤了蜥蜴吃,肉有些韌,倒也並不難食。吃飽後兩人一個躺下睡眠,另一個坐著守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都是不著邊際的話題。兩人都不敢去談能否走出這蠻荒叢林,或論及自己的生死未來;他們心中都很清楚,能否活過當夜都是未知之數,毒蟲、毒蛇、猛獸、瘴氣隨時能悄悄掩上,取人性命。兩人經過數月的穿林涉野,又各自中毒,身體都已極為勞累虛弱,任一個粗心,任一個意外,都可能是兩人踏上死路的第一步。
  這一夜,楚瀚回想著自他離開三家村後的種種經歷,忽然問百里緞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蹤我的?」
  百里緞側過頭,說道:「從你在揚鍾山家治傷開始。」楚瀚點頭道:「是了,我在揚大夫家時,曾警覺有人在窗外偷聽,想來便是你了。」
  百里緞在夜色中微微苦笑,說道:「不錯。後來我發現揚鍾山逃跑,悄悄去跟梁芳說了,因此他才鞭打你,拷問你揚鍾山的去處。」
  楚瀚恍然,想起那時打在身上的幾百鞭,背上肌膚仍不禁發麻,忍不住道:「原來我那回被打得死去活來,乃是拜你之賜!」百里緞轉過頭去,低聲道:「我也沒想到,你還是個孩子,他竟會這般拷打你。」
  楚瀚搖搖頭,心想:「我的直覺果然沒錯,後來在紀娘娘房外偷聽的,自然也是她了。」但他有件事情始終未能想通,問道:「那時我在城外被錦衣衛圍攻,滾下河岸,險些死去,是誰將我救去揚大夫家的?」
  百里緞搖頭道:「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又道:「我當時聽從萬貴妃的指令,去揚鍾山家探訪幾件寶物,剛好撞見你在那裡養傷,回去報告了,梁芳才會知道你在那兒。至於你之前是怎麼受傷的,是誰送了你去揚家,我卻並不知曉。」
  楚瀚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在兩人這回的談話之後,楚瀚心頭的疑惑解開了一些,但仍有不少疑點尚未理清。此時身處蠻荒叢林,朝不保夕,這些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重要了,兩人仍舊得咬牙苦撐,繼續往下走去。
  傍晚時分,兩人常常見到一團朦朧的煙霧從樹叢間升起,在叢林中緩緩飄浮,有時是黑色、黃色,有時是紫色、白色,兩人知道那是叢林中令人聞而色變的「瘴氣」,多數含有劇毒,若被瘴氣圍繞,輕者大病一場,重者當場喪命。二人觀察後知道瘴氣大多從沼澤淺窪處形成,紮營過夜時便盡量找乾爽的高地,隨時留意四周升起的瘴氣團動向,如果見到一團瘴氣向自己這邊飄來,便得立即拔營走避。
  這叢林中除了毒蟲猛獸之外,也有無數奇異的動物、植物。楚瀚見到過棋盤大小的野生靈芝,若拿到京城去賣,總值得幾千兩銀子;也見過巴掌大的紅色蘑菇,上面佈滿鮮紫色的斑點,一望而知含有劇毒。其他五顏六色的蜘蛛、毒蛇、蜥蜴、蛙類、蜈蚣、蟲蟻等,更是形形色色,不可勝數。
  最特異的是一種形貌古怪的猴子,比一般猴子的體型要大,臉上長著顯眼的白鬍子,身上皮毛黑色、白色和灰色相間,只腿上生著紅毛,臀部和尾巴卻是白色的,看起來好似穿著件白褲衩,乃是叢林中罕見的白臀葉猴。這猴子也十分少見人類,對兩人頗為好奇,在樹上晃蕩跟隨,直跟出了好幾里才離去。楚瀚和百里緞曾想躍上樹枝,與眾猴較量較量輕功,但畢竟太過冒險,只好作罷。
  之後又是連日大雨,兩人感到徹骨冰涼,濕寒難受,只靠著一口氣勉強支撐,才沒病倒。又過數日,面前出現一片混濁的大水,想是山雨太大,溪水沖刷山泥,造成山洪暴發。
  楚瀚和百里緞望著面前咆嘯翻滾的濁浪,夾雜斷木樹枝向下游快速衝去,都感到有些麻木。若說叢林中的瘴氣、毒蛇、猛獸、綿雨是在暗中時時刻刻折磨人,慢慢謀奪人的生命;那這號嘯的山洪就顯得太過粗糙,太過明目張膽了,反倒並不令人害怕。
  兩人也不擔憂,站在山洪邊觀望了一陣,決定紮營等待。等了兩天,山洪之勢漸漸減弱,兩人施展輕功,踏上波浪中的流木,先後過了河。
  渡過山洪,兩人不辨方向,又繼續往下走去。如此走了總有數月,這日清晨,楚瀚爬到大樹頂梢,往南方望去,忽然大叫起來:「來看,快來看!」
  百里緞聽他喚得緊急,便也攀爬上樹,往楚瀚凝視的方向看去,心中不禁一陣狂喜:他們竟然看到了靛海的盡頭!
  但見遠處樹林盡處便是一片平原,丘陵起伏,綠草如茵,一條波光晶瑩的河流蜿蜒其間,河的彼岸是一片碧綠的稻田,隱約可見屋舍農莊點綴其間。楚瀚眨了眨眼睛,聲音顫抖,說道:「炊煙,我見到炊煙了!」
  百里緞深深吸了一口氣,甚覺無法置信。他們過去數月來在這險惡艱難的叢林中跋涉,日夜防備猛獸,驅逐毒蟲,逃避瘴氣,茹毛飲血地過著野人般的日子,如今竟能回歸人的世界,豈不如做夢一般?
  兩人雖興奮難抑,卻都是謹慎小心之人,不願在這最後一段路中出現差錯,反而放慢腳步,又走了三日,才徹底離開了靛海叢林。兩人翹首望去,但見一片平野、河流和農田歷歷在目,離叢林邊緣不過數十里之遙,文明的福地便如此大方地展現在二人眼前。
  兩人當時並不知道,他們已踏入了大越國的疆界,眼前那條波光燦爛的河流,便是大越國最重要的農業命脈之一洮江的支流;這片平原,便是被稱為「大越米倉」的洮江平原。
  楚瀚和百里緞見到不遠處便是個村莊,農夫村婦的衣著服飾都和中土人大不相同,皮膚黝黑,頗有點兒瑤族人的影子。遠遠聽得村人之間彼此呼喚,用的語言既非漢語,也非瑤語,總之是完全聽不明白。
  兩人對望一眼,開始討論入村後又該如何。楚瀚道:「第一件事,當然是想法填飽肚子。」百里緞道:「我們這身衣服也該換了。」
  但兩人又該如何覓食,如何尋衣?楚瀚沉吟道:「我身上有些銀錢,就怕此地遠離中土,無法使用。」百里緞道:「買不到,就去偷罷了。」二人都是輕功高手,要偷竊甚至強搶當然都不是問題。楚瀚沉吟道:「但是在這陌生地方,我們不熟習風俗人情,如此去幹未免太過冒險。」
  百里緞也猶豫起來。她錦衣衛的身份在大明土地上自是吃得開,橫行霸道,無所顧忌,但在這陌生地方卻是一籌莫展。她不願多作停留,說道:「這兒住的更非中土人士,語言不通,我們也不必跟他們打交道,悄悄偷些糧食,趕緊繞道回返中土便是了。」
  楚瀚雖不能回去京城,卻也並不反對回去中土,兩人當下決定在樹林中留到天黑,等到晚間再出去窺探情況。
  巨洞的原型取自2009年在越南偏遠叢林中發現的世界最大天然洞穴「韓松洞」。據報導,洞穴橫截面達到八十米見方,洞中有毒蜈蚣,洞頂高三百米,頂部的天窗有猴子出入。
  
  第三十七章 書生黎灝
  
  到得傍晚時分,兩人都覺得餓了,儘管熟食近在眼前,畢竟天還沒黑,出去偷食仍屬危險,楚瀚決定入林打獵,先解決一餐再說,百里緞便留在林邊生火。
  楚瀚持著彈弓,深入林中。傍晚正是山貓出獵的時分,楚瀚素來愛貓,常常跟蹤山貓,觀看它們打獵,甚至出手相助。這時他聽見了輕微的聲響,直覺知道有只山貓在附近,便循聲追了上去,果然遠遠見到一隻黑黃斑斕的動物隱身在樹叢間,一動不動,尾梢微甩,似乎正準備攻擊獵物。
  楚瀚悄無聲息地躍上山貓頭上的大樹,從樹枝間往山貓的視線望去,不由得一驚,那山貓想攻擊的獵物竟是一個人!但見那人身穿黃衣,背對樹叢,正自讀書,神態悠閒,不遠處有個十來歲的書僮,正靠在書篋上打鼾。山貓眼睛緊盯著那黃衣書生,片刻不離。他正懷疑山貓怎會如此大膽,竟意圖攻擊一個成人,低頭一望,這才發覺那黑黃相間的獸物竟然並非輕巧纖小的山貓,而是一頭雄壯的山豹!楚瀚曾與老虎廝打糾纏,幾乎喪命,這山豹體型雖比老虎小些,卻也不是易與的。楚瀚見它尾尖陡然停止不動,知道它立即便要攻擊,心中一緊,不暇思索,立即縱身一跳,從樹上往那山豹身上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