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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節

  兩人棲身於手指粗細的高枝之上,停下喘息。楚瀚定下神來,抬頭一望,才發現已是黎明時分,遠處天空漸漸翻起魚肚白。兩人此時身處古木之顛,放眼望去,只見身周儘是一片無窮無盡的樹海,晨風吹過,枝葉起伏,搖擺不止,彷彿大海波濤一般。楚瀚這時才明白為何當地人稱呼這片古林為「靛海」,這樹顛之海果真如一片靛色汪洋,遼闊壯觀已極。
  他正讚歎著,忽覺腳跟一痛,他急忙低頭,卻見一條三角頭的毒蛇竟無聲無息地爬上樹來,張口咬住了他的腳跟。楚瀚怒吼一聲,拔出小刀,彎腰斬上蛇身,將蛇斬成兩段,蛇血四濺,蛇的下半身跌下樹去,蛇頭仍掛在他的腳跟上。楚瀚感到腳上傷口有些麻木,連忙扯下蛇頭,伸指捏在傷口兩側,用力擠出蛇毒。
  百里緞問道:「怎地?」
  楚瀚道:「給蛇咬了。」他正想叫百里緞小心毒蛇,百里緞已冷笑一聲,說道:「毒死了你好!省得我動手。」
  楚瀚一愕,隨即想起這人乃是自己的大對頭,自己昨夜險些要了她的命,兩人危急中雖一起爬樹逃命,但豈會就此成為盟友?
  楚瀚暗罵自己愚蠢,輕哼一聲,揮手將手中蛇頭朝百里緞扔了過去,說道:「不如你瞧瞧,這蛇有毒無毒?」
  百里緞不知他扔過來的是條死蛇,驚呼一聲,連忙閃身躲避,那蛇頭啪的一聲落在樹杈之間。百里緞看清那只是個死蛇頭,這才鬆了口氣,冷笑道:「自然有毒。你沒見蛇頭是方的?」
  楚瀚聽了,心頭有氣,暗想:「我方纔若不曾救你,你此刻早被群蛇啃成白骨了,此刻卻來咒我中蛇毒而死?」但綁她的也是自己,松她的也是自己,倒也很難期望她對己生起感激之情。楚瀚歎了一口氣,說道:「百里姑娘,我們身處古林深處,樹海之顛,你我不如暫且放下舊怨,共謀生存。要鬥,等出了這見鬼的林子後再鬥不遲。」
  百里緞默不作聲。她被方纔的蛇群嚇壞了,心有餘悸,身邊有個活人總比有個死人好,確實不願造次,沉吟一陣,才道:「不必等出林。我們下樹之後,便各走各路。」
  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她不出手殺我,只限於在這樹上的幾刻。」說道:「如此甚好。我們再等一陣,等蛇群過去之後,再設法下樹。」百里緞點了點頭。
  兩人各自攀援在高枝之上,相隔五丈。楚瀚見百里緞足踏細枝,一手輕扶枝葉,臨風微擺,身形沉穩,輕功不凡,心中不禁暗暗讚歎:「這女子的飛技,果然不在我之下。」說道:「你一個姑娘家,卻叫什麼段啊段的,誰能料到你是個女子?」
  百里緞側頭望向他,眼神冷酷,過了良久,才道:「我的『緞』,乃是『綢緞』的『緞』。」楚瀚道:「不過多了個絞絲旁,就算是女子的名字了?」
  百里緞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楚瀚卻知道自己言語中又得罪了她,她心中更添仇恨,殺機已動,只待兩人雙足落地,百里緞第一件事便是殺了自己,以洩心頭之恨。他知道自己必得先下手為強,在落地之前先解決了她,也知道百里緞心中也轉著同樣的念頭。兩人靜默不語,各自懷藏著殺機,各自盤算著己身的勝敗生死。
  二人將心思都貫注於防範對方之上,卻沒想到驅蛇的敵人還未遠去,危機未解,實是大大失策,楚瀚注意到情勢嚴峻時,為時已然太晚;他起先只感到有些頭暈,以為是腳上被蛇咬了中毒所致,也不敢聲張,只心中暗暗焦急。之後感到眼前出現五顏六色的圓圈兒和鮮艷花朵,才知道事情不妙,忙向百里緞道:「喂,你看見了什麼嗎?」
  卻不料這句話更說不出口,從自己嘴唇發出來的只是微弱的囁嚅之聲,語不成句,楚瀚這才驚覺:「這不是一般的蛇毒,而是讓人產生幻覺的幻毒!」
  他勉力收攝心神,但眼前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楚身前的樹幹樹葉,也無法發出聲音,好似陷身於一場醒不過來的夢魘一般,背上冷汗直流。便在此時,他耳中隱約聽見遠處傳來細細的笛聲,悠揚頓挫,極為美妙,令他忍不住想多聽一些。他察覺聲音乃從樹下傳來,更不多想,便往樹下攀去。他瞥見百里緞也正往樹下攀去,眼神空洞。他心中一個聲音不斷叫道:「你是中了毒,著了魔,千萬不可下樹!」但手腳硬是不聽使喚,似乎手腳已不是自己的,而是完全被笛聲所控制住了。
  楚瀚在驚惶焦慮、恍惚失神中,攀下了千仞高樹,踩上了仍舊佈滿毒蛇的層層枯葉,感到冰涼滑膩的蛇身游上雙腿,慢慢遊走於自己的前胸後背,攀上自己的頭頸臉面,將他從頭到腳全身都遮蓋包圍住。他見到眼前五彩的花圈不斷冒出又消失,絢麗難言,動人心魄,只顧睜大眼睛直盯著那些色圈,有如著魔一般,對身上爬滿了致命的毒蛇渾然不理,然後就此不省人事。
  楚瀚夢到自己全身赤裸,被數以千計的毒蛇圍繞,撥之不去,甩之不脫,滑膩冰涼,數百條蛇信在他頰邊眼前伸縮吞吐,直令他毛骨悚然。他拚命掙扎,高聲呼救,才陡然在驚恐中猛然清醒過來。
  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處。他喘了幾口氣,低頭望望身上,衣物俱在,也沒有毒蛇攀附,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然而手腳僵麻,無法動彈,似已被粗麻繩捆綁多時。他轉過頭去,隱約見到一人躺在一旁,也是一般被綁得牢牢地,仔細瞧去,正是百里緞。她已然清醒,一雙漆黑冰冷的眼睛望向一方,臉上神色滿是驚愕恐懼。
  楚瀚順著她的眼光望去,但見二人處身一間牢洞之中,洞門是一排碗口粗的鐵柵。黯淡的火光照耀下,只見柵欄外靜靜地站著一個衣衫古怪的漢子。這人頭顱甚大,額寬而眼小,鼻塌而口闊,皮膚凹凸不平,面容醜怪已極,直如從鬼故事中跳出來的妖魔一般。他身上穿著鐵青色的寬鬆袍子,綁著紅紫相間的腰帶,整件袍子上都繡著扭曲游動的五彩蛇形。
  那醜怪漢子眼眶深邃,皮膚黝黑,顴骨高聳,模樣不似漢人,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他望了二人一陣,才開口問道:「你們是漢人?」口音古怪,但字句仍能勉強聽懂。百里緞不答,楚瀚心想反正無法隱瞞抵賴,便答道:「是。你是什麼人?」
  醜怪漢子竟然高興地拍了拍手,笑得十分開心,說道:「不如你們來猜猜,我是什麼人?」
  楚瀚和百里緞更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又怎會知道這怪人是誰?都不知該從何猜起。
  醜怪漢子見他們不說話,板起臉,眼神陡然變得陰森冷酷,說道:「快猜,快猜!猜到了,我請你們吃果子。你不猜,我砍了你們的手腳!」
  楚瀚和百里緞心中都想:「這人是個瘋子,不可理喻。」楚瀚當然不願就此被砍下手腳,便道:「我若猜錯了,你可不會罰我?」醜怪漢子道:「只要你猜,就不罰你。」楚瀚道:「你是天魁星嗎?」
  怪人一呆,問道:「什麼是天魁星?」楚瀚道:「天魁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顆星,封神榜中的眾神之一,最威風神氣了,跟你一個樣子。」百里緞聽了,冷笑一聲。她雖命懸人手,卻不屑出言討好這瘋子,對於楚瀚一開口便滿是阿諛奉承,心中頗為鄙夷。楚瀚卻是小乞丐出身,又在宮廷混過幾年,老早深知嘴頭甜乃是救命自保的良方,眼下生死懸於這怪人的一念之間,多拍拍馬屁又何妨?
  那醜怪漢子搖頭道:「錯啦,錯啦。我不是天魁星。」楚瀚道:「那麼你是南極壽星?」醜怪漢子又問:「什麼是南極壽星?」楚瀚道:「那是咱們漢人中最有福氣的人了。他跟你一樣有個大腦門兒,是個長生不死的神仙。」醜怪漢子呵呵而笑,說道:「我不是南極壽星。」
  楚瀚又道:「莫非你是元始天尊?還是太上老君、通天教主?」
  醜怪漢子哈哈大笑,說道,「不是,都不是。讓我告訴你吧,我是蛇族的大祭師。蛇王座下一切事務,都由我掌管定奪。你沒想到吧?」
  楚瀚和百里緞對望一眼,兩人都從未聽過蛇族的名頭,更不知道「祭師」是做什麼的,一齊搖了搖頭。
  大祭師又道:「你二人闖入蛇族的地盤,依照我蛇族規矩,闖入蛇族的外地人,若是童男,一律以鮮血祭拜蛇神,以求蛇神饒恕。」他說到此處,望著楚瀚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殘缺白森的牙齒,並手舞足蹈起來,有如孩童剛剛捉回了一隻肥大蚱蜢,可以好好玩弄一番般,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楚瀚大驚失色,急道:「喂,你說我猜你是誰,便不處罰我的!」
  大祭師連連搖頭,說道:「我說過你若不猜,我便處罰你,也說過你若猜錯了,我不會因此處罰你,卻沒說只要你猜了,我便永遠不處罰你,何況你也沒猜對?況且,我罰你是因為你闖入我蛇族的地盤,跟你猜不猜我是誰有啥關係?」說著對身後的一個侍從說道:「這男娃兒好聰明機靈,多麼有趣!今兒夜裡,在祭典上放幹了這童男的血,讓族人分飲,好求蛇神息怒。多好呵!蛇神一定會很滿意的!」說完便興高采烈地去了。
  
  第三十一章 蛇窟驚魂
  
  楚瀚只聽得全身冷汗直冒,心中暗罵:「見鬼了!我這是倒了什麼霉,怎會陷入這鬼地方,撞上這鬼怪般的人?」等那大祭師走遠了,忙對百里緞道:「這裡都是瘋子,我們得趕緊想法逃出去!」
  百里緞卻冷笑一聲,說道:「他要的是童男的血,與我何干?」
  楚瀚聽她一派置身事外、事不關己的口吻,忍不住心頭火起,罵道:「臭娘皮,他們今晚要用童男的血,明晚說不定就要用童女的血了!」
  百里緞卻譏笑道:「你是個公公,又不是童男,怕什麼?」
  楚瀚忍不住罵了句粗話,心中不知是做宦官比較糟,還是被抓去祭什麼蛇神流乾了血而死比較糟,怒道:「你管我是什麼?總之你跟我同在一艘船上,我死了,你也逃不過一劫!」百里緞淡淡地道:「我橫豎要的是你的命。只教你死在我之前,我便開心了。」
  楚瀚見這女子不可理喻,想起一路上她冷血無情,手段殘狠,一心欲置自己於死地,心中對她愈發痛恨厭惡,暗想:「眼下我們若不連手,便只有死路一條。她既無心合作,我也只能自求多福了。」但他身陷這古怪陰森的蛇族洞穴,手腳被縛,又能如何自求多福?
  他沉下心來,專心運起縮骨功。他跟隨舅舅學習取技飛技多年,其中縮骨功乃是極為重要的必學之功,令飛賊能從細小的縫隙中鑽入房室,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事物。這時他努力運功,將手上骨節壓擠縮小,試圖從繩索中解脫出來。但那繩索綁得極緊,他掙扎了約莫一柱香的時分,仍然毫無進展,滿身大汗,心中焦躁。他轉頭望向百里緞,但見她好整以暇地望著石洞頂部,對自己的掙扎視如不見。
  楚瀚心中對她又恨又惱,開口說道:「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還不快幫幫忙,解開我手上的綁縛。我們此時唯有攜手合作,才有逃脫的希望啊!」
  百里緞只冷冷地哼了一聲,更不回答。楚瀚見她如此,知道向她求懇也是無用,手上不斷掙扎,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麻繩,只得頹然停下。
  過了不知多久,但聽腳步聲響,七八個蛇族手下來到牢洞外,看臉面服裝都不似漢人。當先一人打開牢門,用一塊布蒙上楚瀚的眼睛,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出牢去。楚瀚感覺身子顛顛晃晃,全不知道眾人行走的方向距離,只覺得他們曲曲折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將他重重地扔在石板地上。
  楚瀚聽得頭上一人說道:「啟稟蛇王、大祭師,人帶來了。」
  但聽大祭師的聲音說道:「很好,很好。蒙著眼睛做什麼?快除掉了,蛇王要看看他的臉。」
  楚瀚此時眼前一亮,但見處身於一間極大的石穴,滿牆滿地都爬著不同顏色、大大小小的蛇只,當中有張花崗石製的寶座,椅臂雕刻了兩條粗大的蟒蛇,蛇首昂起,蛇信吐出;寶座上披掛著金色、銀色的錦緞,似乎甚是昂貴,但放置隨便,污漬處處,顯得頗為凌亂骯髒。就在那一團髒亂的錦緞當中,斜躺著一個身穿亮錦袍子的胖子,容貌醜怪,與那大祭師頗為相似,看來很可能是兄弟。胖子雙眼無神,頭頂光禿,臉如豬肝,嘴唇厚而軟,皮肉鬆而垮。楚瀚一見他的臉面,便不自禁想起了京城中的皇帝,心想:「想來一個人若沉迷酒色多年,便都成了這副模樣。」
  那胖子身旁立著幾個年輕秀美、身材婀娜的少女,一個替他扇扇子,一個替他捶腿,一個替他揉肩。這等宮女環繞的陣仗也與皇帝頗為相似,只不過這洞穴陰暗簡陋,用物粗糙鄙俗,人也遠不如中土人物乾淨俊秀,看上去不但毫無威嚴,更有點兒滑稽,甚至惹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