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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楚瀚在門外走來走去,只聽得紀宮女在屋中喘息呻吟,顯然極為痛苦。老宮女不斷安撫道:「再忍忍,再忍忍。還早呢!」
  楚瀚彷徨不安,手心出汗,只聽屋內紀宮女的喘息愈來愈粗重,呻吟也愈來愈淒厲,生產過程艱難漫長,似乎永無止境。好幾個時辰過去了,才聽老宮女道:「可以了。現在你得用力蹦了。」接下來傳出的不是喘息呻吟,而是慘叫了。那老宮女忙道:「別叫,叫有什麼用!愈叫愈分散了力氣。聽我數到三,用力蹦!」
  楚瀚只聽得心驚肉跳,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能勉強壓抑心頭的焦慮憂急,繼續等候,最後終於聽那老宮女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是了,是了,頭出來了!再蹦!」接著便聽紀宮女長長吁出一口氣,屋內響起了嬰兒的哭聲。
  此時正是三更時分,老宮女開門對楚瀚道:「快進來幫手!」楚瀚正在外面探頭探腦,聽她呼喚,只嚇得跳了起來,連忙答應,衝入房中。
  老宮女命楚瀚端過裝了溫水的木盆,自己將初生嬰兒放入盆中清洗。楚瀚見那嬰兒黑黑瘦瘦,全身血跡,半截臍帶還連在肚子上,模樣十分嚇人,只看得頭皮發麻。
  紀宮女在炕上虛弱地問道:「嬰兒可好?」老宮女沉聲道:「是個男娃娃。」楚瀚這才注意到,水盆中的確實是個男娃娃。
  老宮女將嬰兒清洗乾淨了,用布包起,交給楚瀚抱著,自己去替紀宮女沖洗穿衣,扶她躺好。老宮女知道這事情干係不小,不敢多留,處理完後,便匆匆去了。
  楚瀚從來沒有抱過初生嬰兒,不禁有些著慌,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團襁褓,眼見那嬰兒皺起小臉,似乎便要哭泣,連忙輕輕搖晃,口中哄道:「不哭,不哭!」但嬰兒仍舊哭了出來,人雖小,聲音卻十分洪亮,直哭得楚瀚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紀宮女聲音微弱,說道:「請你把孩子抱過來,讓我餵他。」
  楚瀚將嬰兒抱到炕邊,紀宮女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雙手接過孩子,望著他的小臉,低聲道:「真像!」
  楚瀚心想:「真像誰?像萬歲爺嗎?」他回想成化皇帝的臉容,皮膚白白嫩嫩,臉頰浮腫,雙目無神,唇厚皮松;而眼前這小嬰兒幹幹皺皺,膚色紫黑,雙目緊閉,如何也瞧不出他跟皇帝有什麼地方相似。
  他正疑惑時,紀宮女已將孩子放在胸前,開始餵奶。楚瀚離開炕邊,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極細微的聲響,似乎有人碰觸到了屋旁小樹的枝葉。他心生警覺,一個箭步搶去窗邊,但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快捷無倫地疾奔而去,消失在轉角。楚瀚心中大驚,這人身法靈巧,顯然輕功極高,而且似曾相識。
  他勉強鎮定下來,想了許久,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這才憶起:「我在揚大夫家中養傷時,有次大夫來我房中替我換藥,談起我的身世,我忽然警覺窗外有人在偷聽,但一轉頭往窗口望去,那人影便消失無蹤了。揚大夫以為是他家小廝經過,但那身法絕非尋常人物。難道剛才窗外那人,跟出現在揚家的是同一個人?莫非從那麼多年前開始,便有人在跟蹤監視我?我怎的一點也未曾警覺?」
  他心中雖懷疑,卻畢竟無法確定,只能祈求是自己眼花多心,或希望那人並不是萬貴妃的手下。但如果自己並未看錯,卻又如何?那人若真是萬貴妃派出來的眼線,回去向萬貴妃報告紀宮女生子之事,萬貴妃定會火速派人趕來「善後」,這對母子性命定然不保。他心知紙是包不住火的,宮中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不少宮女宦官充當萬貴妃的眼線,皇子誕生這等大事,即使在偏遠的安樂堂中,也不免會傳到萬貴妃的耳中,只是時間遲早罷了。而事情一旦爆發,自己很可能也會被牽連在其中。此時此刻,他該怎麼做才是?
  楚瀚站在窗前,望向迷濛的夜色,回想起童年的經歷:舅舅收留了孤弱無依的他,即使上官家和柳家對自己充滿敵意,舅舅始終盡力保護他,直到舅舅離村身亡;揚大夫收留重傷瀕死的他,當梁芳帶著錦衣衛來搜索拿人時,揚大夫也不曾將他交出,只說自家這兒沒有欽犯。如今自己是世間唯一能保護紀宮女和她的孩子的人,自己又怎能捨棄她們?
  他回過頭,望向紀宮女,但見她疲憊的臉上滿是慈愛,嘴角帶著一抹微笑,低頭望向懷中的嬰兒。楚瀚陡然意識到這對母子是多麼地珍貴,又是多麼地孤弱。他知道自己絕不能置身事外,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萬貴妃下手荼害這對母子。
  他回想當初自己因同情紀宮女的處境,不忍見她餓死,出於一念善心,才開始替她送些飲食來,當時並沒認真想過事情會走到這一地步,而在親歷今夜那場漫長的生產掙扎,嬰兒終於呱呱落地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乃是兩條性命的生死存亡。
  他默默地守在紀宮女的炕前,感受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擔,和這重擔帶來的莫大責任和危險。他一定要保護她們,但是,他能做什麼?
  就在這時,紀宮女喂完了奶,嬰兒沉沉睡去。她輕聲道:「楚公公,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瀚如從夢中驚醒,說道:「我……」他想說出自己擔心事情會傳到萬貴妃耳中,萬貴妃就將派人前來加害,但隨即又想:「說出來又如何?不過徒令紀宮女擔驚受怕罷了。除非我有辦法解救二人,不然多說也是無益。」當下說道:「娘娘也請多歇息,我明日再來探望。」
  他離開紀宮女的住處後,便立即趕去昭德宮探聽消息。他才來到昭德宮外,遠遠便聽見萬貴妃的怒吼聲。楚瀚心中一跳:「三更半夜的,老婆娘惱怒如此,莫非已知道了那事?」當下悄悄掩上,隱身在屋簷偷看。但見黑暗的宮中點起了許多燭火,萬貴妃叉腰站在昭德宮正殿當中,戳指怒罵:「一群蠢才!這麼大的事情,竟然到現在才發現?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七八個宮女宦官匍伏在她面前,驚得簌簌發抖,頭也不敢抬起。
  萬貴妃大步走上前,伸腳重重踢上一個宮女的臉頰,喝道:「死娃子碧心,我不是叫你去將那孽種了下來?你卻說那狐狸精是病了,命不長久!現在孩子生下來了,你怎麼說?」
  那宮女正是碧心。她被踢得滿嘴鮮血,倒在地上不敢回口。萬貴妃又狠狠踢了她幾腳,怒喝道:「你說話呀!」碧心趴在地上,口齒不清地顫聲道:「娘娘息怒,奴婢……奴婢……看她可憐……」
  萬貴妃大怒道:「你看她可憐,你憑什麼?誰來可憐我呀?來人,將這賤婢拖下去,給我活活打死了!」便有兩個宦官上來,將碧心拖了下去。
  萬貴妃生性殘暴,隔幾日便打死一兩個宮女宦官也是常事,碧心膽大包天,竟然敢蒙騙忌刻好疑的萬貴妃,死罪原也是難免。
  楚瀚心中不忍,悄悄跟了出去,但見兩個宦官將碧心拖去後邊院外的空地,持大棍子一五一十地打了起來,碧心哀號幾聲,便昏厥了過去。
  楚瀚看不下去,決意出手相救。他從懷中摸出一枚三家村的法寶「落地雷」,往牆角扔去,但聽轟的一響,炸碎了好幾個花盆。那兩個宦官一驚,轉頭望去,一個宦官站著沒動,另一個宦官走上前去探視,說道:「大約是耗子撞倒了花盆吧。」走回來還想繼續打時,卻發現地上只剩一攤血跡,碧心的身子竟已憑空消失了!兩名宦官臉色大變,互相望望,一股恐懼直竄上心頭,同時低呼:「有鬼!」
  兩人扔下棍子,驚恐莫名,四下張望,生怕那鬼怪會來取己性命,卻又不敢張揚此事。兩人低聲商議了一陣,都認定是遇上了妖魅鬼怪,約定三緘其口,只向萬貴妃回報人已打死,扔入井中去了,絕口不提遇上鬼魅之事。
  碧心自然是被楚瀚救了去。他施展高超的飛技,趁兩個宦官分神的一剎那間,飛身落地,抱走了碧心,又閃身躲入暗處,那兩個宦官竟然更未瞥見他的身影。
  楚瀚救了人,一時卻沒想到該如何處置她,抱著她的身子奔出一段,遠遠見到一個老宦官提著燈籠在巡夜,打從夾道經過。楚瀚看清了他的臉面,卻是自己曾關照過的尚衣監馬源。楚瀚生怕萬貴妃就將出手對付紀娘娘,自己時間不多,當下從懷中掏出一些銀兩,上前塞給馬源,說道:「老馬,萬娘娘的宮女受了責罰,傷得很重。你將人抬去我那兒,交給小凳子,讓他照看著。」
  馬源之前向楚瀚借過不少錢,一直很感念他的大方慷慨,這時忙道:「能為楚公公辦事,馬源榮幸之至,一定辦得妥妥貼貼,公公請放心。」
  楚瀚又低聲道:「別張揚,也別讓人看見了。」馬源連忙點頭,扛起了昏死的碧心,快步從夾道中奔去了。
  
  第十九章 蒙面錦衣
  
  楚瀚望著馬源走遠,等到四下無人,又趕緊飛身回到昭德宮,此時萬貴妃又已發了一回飆,將其餘的宮女劈頭臭罵了一頓,最後吼道:「張敏,天亮以後,你立即去安樂堂,替我溺死了那孽種!」
  楚瀚側過頭,見到門監張敏趴在地上磕頭道:「奴才遵旨。」萬貴妃氣沖沖地轉身入內。
  楚瀚稍稍放心,萬貴妃命他天明去動手,那麼時間尚不緊急,還有幾個時辰可以想法應付。他與這張敏並不甚熟,只知他是從南方一個叫作金門的小島來的,因家境貧窮而淨身入宮。平日他謹慎少言,是宦官之中少見的厚道老實人。萬貴妃派他去溺死嬰兒,他真的會下手嗎?他親眼見到碧心被拖下去亂棒打死,想來是不會敢違背萬貴妃的意旨。
  楚瀚又想:「嬰兒才出生沒多久,萬老太婆立即便知道了這件事,那麼報密的人必然是剛才躲在窗外偷聽、輕功高絕的傢伙。那人究竟是誰,我怎的從未在宮中見過他的身影?」
  他一時想之不透,只能暫且將這件事置諸腦後。他心想:「我要保住嬰兒,必得事先到安樂堂佈置好,最好是假裝嬰兒已死,甚至將張敏也騙過了,才是上策。」他趕緊向安樂堂奔去,不料卻見一人躲躲藏藏地走在自己之前,手中提著一盞小油燈,看清楚了,那人正是張敏。楚瀚甚是奇怪:「萬老婆娘不是要他天明才來動手嗎?他卻為何提早趕去?」
  當下悄悄跟在張敏身後,來到安樂堂的羊房夾道,紀娘娘的住處之外。楚瀚生怕張敏一入門便對嬰兒狠下殺手,躲在窗外偷窺,心中打定主意:「張敏若動手傷害嬰兒,我便立即衝進去阻止。」又想:「最好他將嬰兒抱了出來,我便能重施故技,跟救走那宮女碧心一般,趁黑將嬰兒奪走。這樣既能保住嬰兒,張敏也無從追究到紀娘娘頭上。」
  正思量時,張敏伸手敲門,紀娘娘清醒過來,低聲問道:「什麼人?」語音滿是驚恐。
  張敏答道:「昭德宮門監張敏。」
  紀娘娘聽見「昭德宮」三個字,臉色煞白,雙手抱緊了懷中的嬰兒,不再出聲。張敏又敲了幾下門,眼見門內沒有回應,便伸手推門,門應手開了,原來楚瀚剛才離去後,她無力下炕閂門,因此門並未閂上。
  張敏跨入屋中,見到紀娘娘坐在炕上,懷中抱著一個初生嬰兒,一時竟似傻了,站在昏暗的屋子當中,手中仍提著那盞小油燈,沒有出聲。
  房中靜了一陣,只有幾聲嬰兒發出的嚶嚀聲響。
  張敏開口問道:「孩子……多大了?」
  紀娘娘冷冷地道:「有勞公公相詢,才出生幾個時辰。」張敏點頭道:「健壯結實,長得好樣兒啊。」
  紀娘娘聽了,忍不住怒從心起,提高聲音道:「我道你還有些人性,竟有臉說出這等話?你為何而來,我豈有不知?你若要像貓捉耗子那般玩弄我母子,不如趁早給我們個爽快來得乾淨!」
  張敏甚覺窘迫,漲紅了臉,靜了好半天,才低聲道:「皇上至今無子,這孩子可寶貴啊。龍種福德齊天,我又怎有膽量下手呢!但是……但是……唉!」只聽噗通一聲,卻是張敏跪倒在地,哽聲說道:「娘娘,奴才這點良知還是有的。這事我不能幹!娘娘好生保重,我們想個法兒,將皇子藏了起來。宮中地方大,不會那麼容易便被人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