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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楚瀚凝望著他,說道:「你是女子!」紅倌臉色一變,喝道:「胡說八道!」
  楚瀚卻知道自己說中了,心中不禁甚是吃驚。當時唱戲班中男女戲子都有,女戲子拋頭露面,上台演出者雖頗為常見,但身為一間戲班的挑班主角,更是京城當紅武旦,而蓄意女扮男裝者,卻屬少見,甚至可說十分膽大妄為。
  紅倌一張俊臉陡地煞白,忽然一躍上前,揮拳打向楚瀚面門。楚瀚出其不意,趕緊腳下一點,往後退出一丈,躲過了這一拳。紅倌不料他身手如此矯捷,也是一驚,快步追上,矮身一個掃腿。楚瀚輕輕躍起避過了,回了一拳,兩人在小巷中交起手來。楚瀚身形快捷,拳腳卻並不擅長;紅倌拳腳雖利落,卻追不上楚瀚,忍不住叉腰罵道:「沒種的小太監,就知道逃!」
  楚瀚平時甚少跟人說笑,但面對這潑辣可喜的小女戲子,忍不住笑道:「小太監原本是沒種的,你一個姑娘家,知道得倒多!」
  紅倌怒極,忽然抽出腰帶,向前甩出,捲住了楚瀚的腳踝。楚瀚不防,被她一扯,摔倒在地。紅倌撲在他身上,用手肘緊緊抵住楚瀚的脖子,惡狠狠地道:「臭太監,我是男是女,不准你亂說!」
  楚瀚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撐,身子一翻,反將她壓在身下,說道:「你是男是女,原本不關我事。你怕我亂說,那也容易,何不脫了褲子給我瞧瞧,驗明正身?」
  紅倌呸了一聲,罵道:「你臭太監才要脫褲子驗明正身!」膝蓋一頂,正撞在楚瀚下身。楚瀚不料她出此陰招,大叫一聲,痛得滾倒在地。
  紅倌原本只想將他踢開,沒想到他竟痛成這樣,連忙爬起身,拍手笑道:「我道太監下面啥都沒了,不會痛的。莫非你是個假太監?」
  這下換成楚瀚惱了,翻身站起,一縱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腕,喝道:「胡說八道,不准你亂說!」
  這下紅倌笑得更開心了,咯咯咯地笑得彎下腰去。楚瀚見她如此,也情不自禁放鬆了手。紅倌笑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止住,站直了身,努力板起臉,直視著楚瀚,嚴肅地道:「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往後還要唱戲攢錢的。你若敢散播謠言,毀了我的生計,白費了我八年功夫,我定要以牙還牙,揭發你是個假公公!」
  楚瀚也板起臉,說道:「只要你不散播謠言,我便也放你一馬。」
  紅倌咯咯嬌笑,伸出小指頭來,說道:「勾勾手,信約守。小瀚子,我信了你!」楚瀚還沒回答,紅倌已抓起他的手,跟他勾了勾小指,嘻嘻一笑,轉身快步跑去了。
  楚瀚望著她的背影發了一陣子呆,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自從那夜赴萬家壽宴聽戲之後,楚瀚雖曾隨梁芳出宮做客多次,卻再未見到紅倌,心中不時掛念。
  《泗洲城》是近代京劇,明朝時並不存在。故事中關於《泗洲城》的場景形容,大體忠於原劇。
  
  第十八章 善心保赤
  
  幾個月過去了,楚瀚愈來愈無心留在宮中,去意漸強,心想自己反正沒有淨身,在宮中又查不出舅舅身亡的線索,何不離開京城,另覓天地?唯一讓他無法割捨的,是他在宮中優渥舒適的生活;他在這兒飲食豐足,錢財地位無一不缺,對這樣一個乞丐出身的孤兒來說,能掙到今天的地位,畢竟十分不易。若要離開,就得放棄這一切,從頭來過。憑他的取技本領,當然也不致於挨餓受凍,但終歸是無法享受到此時擁有的地位和權勢了。
  這日晚間,他一如往常,潛入昭德宮外偷窺,正見到萬貴妃大發脾氣,將一本書冊摔到地上,怒道:「豈有此理!我定要叫這小賤人知道厲害!」
  楚瀚見她的情狀,猜知定是宮中又有哪個嬪妃懷上身孕了。萬貴妃年高不育,這在宮中已是公開的秘密;而皇帝正當壯年,雨露遍沾妃嬪宮女,卻始終無子,皇帝為此十分憂心,雖遍請太醫開藥,恭請方士作法,卻毫無成效。宮中眾宦官宮女都心知肚明,原因其實簡單得很:只要哪個妃嬪宮女被發現有娠,立即被萬貴妃派人強迫灌下打胎藥,或者乾脆將這膽敢威脅她無上地位的女人逼死。有萬貴妃嚴密掌控後宮,皇帝似乎命中注定不會有子,服藥作法自然無濟於事。
  楚瀚感到十分無趣,正想離開,卻聽萬貴妃氣沖沖地質問道:「一個管理藏寶庫房的小小女官,萬歲爺怎會無端看上她?你說,你說啊!」楚瀚聽見「藏寶庫」三個字,被勾起了興趣,便沒有離去,留下繼續偷聽。
  跪在她面前的宮女當然答不上來,為了平息萬貴妃的怒氣,只能惶恐地答道:「啟稟娘娘,聽說萬歲爺幾個月前去內承運庫巡視,剛好她在那兒值勤,萬歲爺詢問她庫中的收藏,她回答得體,萬歲爺一高興,便召她侍寢。」
  萬貴妃更怒,伸腳亂踢地上的冊子,怒道:「哼!侍寢不過一回,就懷上了身孕,豈有此理!」
  楚瀚自然知道那是什麼冊子,皇帝每夜臨幸了哪個嬪妃宮女,這些女子的月事以及是否有娠,宮中都有專職的宦官負責記錄,因此並非什麼機密,也用不著楚瀚去打探。這些專職記錄的宦官自然老早被萬貴妃買通,不時將冊子呈上給萬貴妃閱覽。萬貴妃妒心極重,每見到哪個女子有了身孕,便怒氣勃發,絕不放過,儘管這管理庫房的女官身份低微,遠遠摸不著受封嬪妃的邊兒,但萬貴妃怎肯讓任何人替皇帝生下龍種?當即對親信宮女碧心道:「你這就去找那賤人,將胎兒給我了下來!」碧心低頭應了,便即離開昭德宮。
  那宮女碧心約莫三十出頭年紀,身形高瘦,跟萬貴妃身邊其他的宮女一般,無甚姿色,面容平凡甚至有些醜陋。她從十多歲入宮起便服侍萬貴妃,因忠誠老實而受到萬貴妃的信任。萬貴妃派手下宮女去治有娠宮人,這等事情在宮中時時發生,誰也沒多理會,楚瀚卻留上了心。他之前來萬貴妃的昭德宮偷窺時,曾多次見到碧心,知道她篤信觀音菩薩,心地十分善良,尤其不喜殺生。楚瀚不禁好奇,想知道她會不會真的下手殺胎兒,便悄悄跟上去看。
  但見碧心皺著眉,咬著唇,顯然甚是苦惱。她到後面藏藥室中取了一帖墮胎藥,收在懷中,愁眉苦臉地在宮中行走一陣,來到皇宮邊緣的一排窄小房舍。此地乃是宮女的聚居之所,許多低階宮女都在此通鋪而睡,有官職的宮女則大多住在單間的房室中。碧心向人詢問,來到紀女官的住處外,敲了敲門。門內一個柔弱的聲音說道:「是哪位?請進來。」
  碧心跨入房中,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病懨懨地斜躺在炕上,一雙黑亮的眼睛充滿疑懼地望著自己,顫聲問道:「姊姊半夜來訪,不知有什麼事?」
  碧心見她面貌溫婉柔和,生得十分討人喜歡,心就先軟了,又見她而面色蒼白,嬌瘦羸弱,更下不了手,心中暗想:「她身子這麼弱,胎兒想來是保不住的,我又何必多造殺業?」於是便關上了門戶,坐在炕邊,拉起了紀女官的手,說道:「我叫碧心,在昭德宮伺候。妹妹,我為何而來,你想必清楚。但我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怎能多造罪業,殘害性命?你身子不適,多多保重吧。」
  紀女官自然已猜知她是萬貴妃派來墮胎的,聽她竟肯放過自己,不禁又驚又喜,含淚向她拜倒道謝,二女手拉著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又低聲說了好些話語,碧心才告辭離去。
  楚瀚瞧在眼中,甚感驚訝,心想這宮女碧心的膽子著實不小,竟敢違背萬貴妃的旨意!他也不禁暗暗佩服碧心的勇氣,心想:「在皇宮內院這等烏煙瘴氣的地方,也仍有好心人默默地做著善事。」
  碧心當然不曾知道,楚瀚在暗中將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偷聽偷看了去,離開時怡然自得,神情十分輕鬆。她回到昭德宮,向萬貴妃稟告道:「那女官不是有了身孕,而是生了怪病,月事停潮,肚腹脹大,看來已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不如把她送到安樂堂去吧。」
  萬貴妃聽了,雖有些懷疑,但她知道碧心素來老實忠心,便也沒有再深究,依照碧心的建議,免去了紀女官的職位,將她貶到安樂堂去住著,好讓皇帝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可惡的女子。
  這事情原本這樣也就結束了,唯有楚瀚按捺不住好奇心,仍不時去安樂堂探訪這紀姓宮女的消息。安樂堂乃是遭貶、病重或年老宮女居住之所,偏僻破敗,冷冷清清,住著一群毫無希望和生趣的宮女,在此打發餘生。紀宮女被分派到其中最骯髒破舊的一條小巷中,叫作「羊房夾道」,顧名思義,往年這一帶曾是養羊之所,今日的房舍都是昔時的羊房所改建的,其簡陋可知。被貶宮女中稍有一點辦法的,都不願住在此地,早早搬出,因此這條巷子十室九空,冷清荒涼已極。
  當初紀宮女當然是真的有孕,蒼白羸弱一部分自是害喜的徵兆,但她的身子原本便也十分虛弱。如今被貶到羊房夾道中住著,憂懼交加,加上住處飲食都十分簡陋,病勢更加嚴重,幾乎無法起身,只能在飢餓病弱中掙扎求生。
  楚瀚見她仍懷著身孕,知道這是件大事,她若生下個兒子,便會直接威脅到萬貴妃的地位。這事情眼下還沒有人知曉,自己若去稟告梁芳,讓他去向萬貴妃報密,便是大功一件。但楚瀚始終不忍心這麼做,他雖在梁芳手下辦事,但向來能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便盡量不做,能不傷人命,便盡量不傷。他想:「如果連碧心都有勇氣違抗萬貴妃的旨意,我又怎能沒有這點勇氣?」
  這一日,楚瀚來到安樂堂羊房夾道紀宮女所住的陋屋之外,見到她躺在炕上,氣息奄奄,虛弱得沒有力氣出門覓食,不禁想起自己做乞丐時日夜受飢餓煎熬的情狀,心生同情,便去御用監的廚房取了幾個饅頭,送到她房中。
  紀宮女在半昏半睡中,見到一個少年宦官走進自己的屋子來,嚇得清醒過來,全身發抖,顫聲道:「這位公公……請問……請問有什麼事情?」
  楚瀚道:「我看你很餓了。我最見不得人挨餓,快吃了吧。」放下饅頭,便出去了。
  紀宮女只道他是萬貴妃派來毒死自己的,不敢吃他送來的食物。當晚楚瀚又送了一碗粥來,見饅頭放著沒吃,登時明白,對她道:「我不是來害你的。」當下將饅頭拿起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匙粥,說道:「你看,沒有毒。」
  紀宮女餓得狠了,見他如此,才端起粥喝了,饅頭也吃了個乾淨。她吃完後,說道:「小公公,謝謝你。請問你貴姓大名?」
  楚瀚道:「我叫楚瀚。」
  紀宮女聽了這名字,大吃一驚,雙眼圓睜,直瞪著他,顫聲道:「你……你就是楚瀚……楚公公?」
  楚瀚心想:「我是梁芳手下紅人,宮中知道的人自然不少,她大約也聽聞過我的名頭。」當下好言說道:「你別擔心,我不會去向梁公公告密的。」
  紀宮女向他上下打量,眼中疑懼似乎並未減少,良久都沒有說話。楚瀚也向她打量去,見她年紀並不很輕,似乎將近三十,身形嬌小,面容生得十分婉麗,膚色略黑,雙眼甚大,不似漢人。但見她眼中忽然噙滿淚水,哽咽道:「謝謝……謝謝你替我送吃的來。」說著掩面而泣,一時竟泣不成聲。
  楚瀚見她如此,心想:「她獨自在這兒與死神掙扎,自是滿心孤獨恐懼。有人對她稍微好些,便如此感動感激。」不禁想起自己初到三家村胡家時,舅舅不但供他吃住,還對他十分親切愛護,跟他做小乞丐時受到所有人唾棄鄙視的處境實有天壤之別,自己當時便感動得熱淚盈眶,立誓要報答舅舅的收留照顧之恩。
  他想到這裡,心頭一暖,不禁動念:「沒想到有一日,卻輪到我來照顧別人了。」想起萬貴妃兇惡的嘴臉,殘狠的手段,種種張揚跋扈、霸道濫權的舉止,心中憎惡,更生起了保善護弱之心,當下說道:「你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保全你的。」
  紀宮女仍舊無法收淚,緊緊握著楚瀚的手不放,激動得不能自已。楚瀚輕拍她肩膀,安慰了她好一陣子,才告辭離去。
  之後楚瀚便時時來探望紀宮女,為了避免被人看見,他總在三更半夜造訪,替她送來各種飲食用物。紀宮女的病狀由此漸有起色,身子慢慢健朗起來,胎兒也保住了。羊房夾道太過偏僻,紀宮女又極少出門,因此她懷胎十月,竟然始終沒有被人發覺。
  這一日,紀宮女就將臨盆。楚瀚對這等事情自然毫無經驗,那天晚上他來到安樂堂時,見紀宮女已請了一個早年被貶到安樂堂、有接生經驗的老宮女,來此幫她接生。楚瀚雖是個「宦官」,那老宮女仍將他趕了出去,要他在門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