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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節

  「王皇太后怎會發下這樣的毒誓?」
  一個女人誓言終生不見自己的兒子,裴玄靜完全想像不出其中蘊藏著怎樣強烈的愛憎。
  裴度搖了搖頭,卻道:「總之,對當今聖上提及『孝』這個字,必須慎之又慎。我只擔心,今天怕是給夢得和子厚幫倒忙了。」他忽然想起來,「玄靜,你找我有事嗎?」
  「哦,沒什麼事,叔父。」
  「真的沒事?」裴度上下打量裴玄靜。
  「真的沒有。」她確實沒有要對叔父說的話了。
  裴玄靜決定了,這些話只能說給一個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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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與香是多麼不同。
  兩種香氣都令人聞之難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覺的毒香,味道濃鬱沉積,吸入一口就會使人昏眩噁心,隨即進入騰雲駕霧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無法自拔。而龍涎香飄渺淡雅,似乎難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覺中侵入肺腑,這一身肉體凡胎彷彿也得到了淨化,只剩下一顆虔誠之心,回應來自浩瀚天宇的聖潔與悲憫。
  裴玄靜想,難怪稱龍涎為天子之香,確實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從繪著王母瑤池盛宴的屏風後走出來。他說:「整座大明宮中朕最愛兩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與你叔父召對的所在。另外一處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靜的跟前問,「你知道朕為什麼喜歡這座清思殿嗎?」
  「玄靜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藹地笑道,「隨便猜,猜錯了也沒關係。」
  「一切判斷都要基於對事實的瞭解。我既不瞭解大明宮、清思殿,更不瞭解陛下,如何判斷呢?所以只能瞎猜……這不是對與錯的問題。」
  皇帝一哂,「有那麼嚴重嗎?況且,朕覺得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她知道他一定會這麼說的,於是送上早已準備好的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所允許的那些。」
  「那就說一說吧。」
  「是。」
  她從武元衡所贈的半部《蘭亭序》開始,將金縷瓶、離合詩、永欣寺和辯才塔一一道來。皇帝聽得很專注,始終沒有打斷她。
  裴玄靜說:「在武相公留給我的謎中,最關鍵是要解開『真蘭亭現』的含義。世人皆知《蘭亭序》真跡已被太宗皇帝帶入昭陵陪葬,所以我只能從兩個角度來推測:或者真跡並未陪葬;或者真跡被人盜出。直到前些日子,韓湘向我提到南詔國收藏的另一版本《蘭亭序》時,我才想到還存在一種可能性。」
  「什麼?」
  「我們所認為的《蘭亭序》,也就是以各種摹本流傳於世的《蘭亭序》不是真的。」
  皇帝注視著裴玄靜,「你是說南詔國的《蘭亭序》才是真的?」
  「判斷要基於事實。許玄作為王羲之的好友,是有可能將《蘭亭序》真跡直接帶往南詔國,但這也只是可能性。我並沒有證據證明彼真此假。不過,從韓湘錄下的南詔國所藏《蘭亭序》來看,至少能夠推斷出《蘭亭序》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直到『信可樂也』這四字的部分,肯定是真的。」頓了頓,裴玄靜補充說,「武相公臨給我的半部《蘭亭序》也說明了同樣的意思。」
  皇帝點頭道:「那麼後半部分呢?究竟孰真孰假?」
  「後半部分確實令人困擾。直到我想起……在賈昌老丈牆上曾見到《蘭亭序》中的句子:『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哦?」
  「賈昌牆上的文字,從筆體和內容來看,很像是智永和尚為紀念其弟智欣所作的一篇文章。其中『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這句話,引用其先祖王羲之的《蘭亭序》。假如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那麼廣為流傳的《蘭亭序》就應該是真的。因為:第一,在南詔國的《蘭亭序》中找不到這句話;第二,智永是王羲之的後代,辯才所藏的《蘭亭序》是從智永繼承而來,所以智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蘭亭序》裡的句子,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尖銳地說:「聽起來像在原地兜圈子?」
  「是的。但就在昨日,」裴玄靜說,「我偶然發現,懷仁和尚的《集王聖教序》中有不少字取自《蘭亭序》。那麼反過來的話,從《集王聖教序》中找字,也可以拼回《蘭亭序》。但如果有些字未曾收入《集王聖教序》,那就拼不出一部完整的《蘭亭序》。」
  她停下來。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繼續。
  終於講到最關鍵的部分了。
  裴玄靜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因而我又想到,為什麼『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這句話,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蘭亭序》呢?為什麼不能反過來,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取自智永懷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驚詫道:「那怎麼可能?王羲之《蘭亭序》在前,智永在後,兩者相隔數百年啊,當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靜緩緩地說:「陛下,在太宗皇帝從辯才手中謀得《蘭亭序》之前,天下無人見過《蘭亭序》,它只是一個傳說。而辯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說下去。」
  「我們都知道,智永的書法造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評價為最能傳承王羲之的後代書法大師。由於流傳世間的王羲之真跡越來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筆墨誤認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說,在懷仁和尚《集王聖教序》中的許多字,本來就是智永所書。因其形神兼備,以假亂真,就連懷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結論是?」
  「稱不上結論,只是一種新的假設。」說到這裡,裴玄靜變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認為,太宗皇帝從辯才手中取得的《蘭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從『信可樂也』四字往後的部分,都是智永所書。」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著裴玄靜看了許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裴玄靜低著頭,承受皇帝質詢的目光,心中並不慌張。
  「是誰幹的?」皇帝終於又開口了,「智永還是辯才?」
  「不知道。」裴玄靜回答,「我只能推測,當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後,寫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一句,我們姑且稱之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誰,將《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內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書《蘭亭序》的『信可樂也』四字之後,乃成今日廣為流傳之《蘭亭序》。而《俯仰帖》中還有一部分沒有拼入《蘭亭序》的內容,則被錄在了賈昌的牆上。我嘗試了將這兩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著御案,「寫下來。」
  她立即認出這種混著金屑的麻紙。回想起來,皇帝本人臨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錯的。
  裴玄靜定了定神,一筆一畫地寫起來: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硯一池水墨;會稽湖中,乘興幾度往來。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居足以品參悟之樂,游足以極視聽之娛。
  當其時也,余與欣安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動靜,於今水枯煙飛。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稱琳琅。共評《高士》,齊詣謝公。子敬贊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彈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良可悲也!
  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皇帝從容閱覽一遍,問:「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從他平淡的語氣中聽不出褒貶,也聽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