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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節

  李純記得,那段時間爺爺德宗皇帝天天在大明宮中遙望東方,一邊禱告上蒼,一邊近乎絕望地等待著渭橋碼頭的消息。總算天祐大唐,終於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早晨,德宗皇帝等到了駐守陝州的陝虢都防禦使李泌的加急快報——漕運船隊到了!皇帝聞訊欣喜若狂,竟一路狂奔至東宮,對著太子大喊:「漕米已到陝州了!漕米已到陝州了!……我父子得生矣……」
  那一年李純剛滿九歲。
  祖父和父親為了漕米抱頭痛哭的一幕從此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在李純的印象中,祖父和父親還有一次相對而泣,是在貞元二十年的嚴冬。那年深秋,父親李誦在太子的位置上苦熬整整二十五年後,終於中風病倒了。這一病便無法下地也說不出話。德宗皇帝心急如焚,每以老邁之軀親至東宮探望,父子二人亦只能緊握雙手,默默地相顧垂淚。
  第二年的正月祖父就駕崩了。驚心動魄的八個月之後,李純登上皇位,又過了四個月,父親在太上皇的位置上升遐。
  前後整整十二個月,便是李純永遠不願再去回顧,卻總也逃避不了的永貞元年。
  回想貞元年間,朝野傳聞祖父德宗皇帝對父親不滿,一直想廢掉他的太子,將嗣位交給更得寵的叔叔舒王。當初李純也曾惴惴不安,深恐父親不能即皇帝位,自己這個未來的繼承人也將落空,他還甚至為此極度怨恨過父親。李純覺得,都是父親的軟弱和多病,逼得自己不得不提前走上風口浪尖,為爭奪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皇位而殊死搏殺。時隔多年之後,李純才明白自己當初的指責是多麼荒謬無稽。
  父親順宗皇帝也許不是祖父最疼愛的兒子,但從那兩次極喜和極悲狀態下的相對涕泣就能看出,他肯定是祖父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兒子。德宗皇帝絕對不可能將皇位傳給其他任何人。事實也正是如此。病得又癱又啞的父親硬是從祖父手中接過皇位,然後又交給了自己的長子——李純。
  現在李純已經當了十年的皇帝,十年間麻煩不斷,就連漕運的問題也沒能徹底解決。好的一方面是,皇帝本人依舊年富力強,還有足夠的時間;壞的一方面是,皇帝至今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太子——一個能陪著他喜極而泣或者悲傷落淚的兒子。
  皇帝曾經對長子李寧寄予厚望,並且力排眾議,頂住來自郭貴妃家族的巨大壓力,將李寧立為太子。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幾年前,才剛十七歲的太子李寧竟暴病而亡了。皇帝痛心不已,為此還廢朝三日。
  年輕健康的太子怎會突然病故?吐突承璀給皇帝帶來不少風言風語。其實就算不聽這些,皇帝自己的心中也有諸多懷疑,但他沒有追究到底。
  一向睚眥必報、剛烈果敢的李純在這件事上手軟了。大概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皇權爭奪中的陰森恐怖吧。畢竟,他自己就是這麼走過來的。雖然從沒人敢於明說,事實上皇族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在內心默默地相信著,李氏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家族。天賦皇權的同時,也帶給他們代代傳承的冷血。
  在他們這個家族裡,親情、友愛、忠孝、人倫,只要一遇權勢相爭,頃刻灰飛煙滅。父母子女、兄弟愛人,統統可以為了爭奪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而互相殘殺。
  這,就是宿命。
  為什麼,龍涎香在大明宮的重重宮闕中經久縈繞,常年不散?難道不正是為了掩蓋那自李唐建國之初,就從太極宮玄武門開始瀰散至今的血腥味嗎?
  皇帝默默吞嚥下喪子之痛,放棄了窮追猛打。而是以充分的耐心和智慧繼續與郭氏角力,試圖圓滿處理冊立太子的問題。如果不立嫡子,就按序立長,以次子澧王李惲為太子。其實郭貴妃所育的三子李宥並沒什麼特別令他不喜之處,但皇帝就是無法想像,有朝一日能夠和這個兒子分享作為君主的喜怒哀樂。
  同樣,他也不能和郭貴妃分享這些。郭念雲是他的結髮妻子,但許多年來兩人之間未曾積累起相濡以沫的恩情,卻只有無限增長的猜忌和冷漠。他一再婉拒冊封她為皇后,已經徹底失去了她的心。
  皇帝有時也為自己感到可悲。雖貴為天子,卻不能相信兒子,也不能相信妻子,身邊唯一值得信賴的人,竟然只剩下一個太監了。
  是的,僅僅只有一個太監。
  至於其他閹人,雖然名義上都是他的奴才,但他們真正的主人是誰,仍然有待考察。
  皇帝冷笑著翻看來自河陰的加急奏報:燒燬錢帛三十萬緡匹,谷三萬餘斛。
  雖然已經讀過許多遍,每看到「谷三萬餘斛」這幾個字,他的心還是會被深深地刺痛。當年令祖父和父親抱頭痛哭的,也不過是「谷三萬餘斛」終於運抵陝州。而現在,同樣數量的漕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毀於一炬。
  與其說皇帝在痛恨敵人,不如說他更痛恨的是自己。所謂的雄心萬丈,所謂的運籌帷幄,到頭來根本不堪一擊。
  淮西還要打下去嗎?拿什麼打?
  「大家……」有人在身後喚他,皇帝轉過臉去。
  盛妝的郭念雲站在他面前,高髻上簪著一束粉白相間的海棠,彷彿還在滴著露水。金銀線交織的朱色紗羅披帛下,鵝黃色的長裙綴滿忍冬和雲鶴的花紋,襯托出一段凝脂白玉般的豐腴胸脯。皇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上面,又沿著雪白的肌膚慢慢向上,滑過同樣毫無瑕疵的脖頸,來到她的臉上——
  光潔飽滿的額心貼著金箔花鈿,黛掃翠眉、頰黃自眉尾斜飛入鬢,鼻樑挺秀、櫻唇妍麗……最後進入皇帝眼簾的,是那雙明亮的秀目,以及其中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微微聳動在他體內的慾望突然消失了。每次都是這樣,當皇帝鑒賞完自己這位貴妃的絕世姿容後,他對她的興趣便蕩然無存了。
  她的雍容美麗是為帝國準備的,而皇帝更需要的,是僅僅屬於他的女人。即使皇帝願意承認,這些年來郭念雲不僅沒有變老,反而比初嫁自己為廣陵王妃時更加儀態萬方、傾國傾城,但他也徹底失去了將她壓在身體下面的意願。難道在那種時候還要他去揣測,她的呻吟有多少是出於男歡女愛的本能,又有多少是源自對權力的飢渴?
  有些事情他不追究,不等於能接受,更不等於會忘記。
  皇帝說:「是貴妃來了,有事嗎?」
  「聽說昨天大家徹夜未眠,臣妾……有些擔心。」郭念雲不慌不忙地回答。
  「大家」、「貴妃」,他們習慣於這樣稱呼彼此。就像她剛嫁給他時,他們就以「大王」和「王妃」互稱。他和她從沒有做過一天的尋常夫妻。
  「請貴妃看一看這份加急奏表吧。」
  儘管郭氏一定已經從各條渠道得知河陰倉被燒,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她不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嗎?
  郭念雲不動聲色地看完奏表,說:「看奏表上說救火還算及時,損失並不大,還望大家切勿過於憂慮,保重龍體要緊。」
  「損失不大?」李純皺起眉頭,他突然衝動地想對她說一說貞元二年時,祖父和父親的那場抱頭痛哭,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會懂的,他也不指望她懂。
  皇帝說:「損失暫且不論,但此事必須嚴懲。劫燒糧倉的兇徒十惡不赦,疏於防範的瀆職官吏同樣該殺!」
  「大家所言極是。」頓了頓,郭貴妃問,「大家打算派哪位臣子徹查此事呢?」
  「吐突承璀。」
  「吐突中尉?」
  「怎麼?」雖然郭家勢隆,郭念雲一直謹奉內戚不得干政的原則,極少過問朝廷是非,原因還在於李純的剛硬個性,所以當他主動發問時,她仍必須小心作答。
  她說:「事關重大,一時一刻都耽擱不得。吐突將軍從長安趕去河陰還需幾日,這段時間裡怎麼辦呢?」
  皇帝在心裡冷笑,瞧瞧,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東都留守權德輿和郭家關係極為密切,此前眾大臣聯名上表請封郭念雲為皇后,領頭的就是權德輿。如今他下轄的河陰倉出了大事,郭家果然不肯袖手旁觀。對郭念雲來說,讓誰去調查都行,就是不能讓吐突承璀去,因為吐突承璀是她的死對頭,更是郭家的眼中釘。
  「貴妃有什麼建議?」
  郭念雲遲疑了一下,問:「可否就近委任欽差大臣呢?」
  「朕已經委任吐突承璀為欽差了,並且……他也已經到達洛陽了。」
  「他已經到了?」郭念雲的驚訝毫無虛飾——莫非吐突承璀會飛不成?而且就算昨夜收到快報後立即動身,此刻也到不了東都。在郭念雲的印象中,吐突承璀哪次外出不是大張旗鼓,排場擺得堪比王公,從來不顧事情的輕重緩急。幾年前他任成德監軍時,就是因為這種頤指氣使的做派惹惱了前線的將士,才把仗打得一團糟,只有皇帝對他一味縱容。難道這次吐突承璀吸取教訓,痛改前非了?
  李純估計她琢磨得差不多了,才說:「朕幾天前就派遣吐突承璀去洛陽了。哦,為了別的事……倒是碰巧了。」
  郭念雲愣住了,她看著皇帝——這個陌生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嗎?
  第一次見到這張完美的臉時,她曾大為傾倒。十幾年過去了,皇帝的臉變老了許多,仍然俊美非凡,卻又遍佈凌厲的風霜。以至於她每次認真看他時,都會在內心害怕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