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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

  皇帝瞪著吐突承璀,復又緩緩坐下。
  寂靜重新降臨延英殿,就連許孟容也停止了號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沒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麼。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場慘烈的永貞革新,將武元衡送到了他身邊,那時他還是皇太子李純。
  當時,先帝順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無法上朝聽政,只能將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給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國的權柄幾乎完全操縱在他們手中。這當然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們的對立面。朝野遂形成了兩派相爭的局面。
  武元衡時任御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禮儀使,絕對是朝中的實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攏到革新派這邊來。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絲毫不為所動。他的不合作態度大大觸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順宗皇帝的名義下詔罷免武元衡。
  臥病的順宗皇帝說不出話,對王叔文所擬的詔書基本上都是點頭同意。但在看到罷免武元衡的詔書時,他竟然掙扎著拿起筆,寫下了「遷太子右庶子」這幾個字。
  就這樣,遭到貶謫的武元衡奉詔來到了太子東宮,擔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時,距離李純被冊封為皇太子僅僅過去三天。
  幾個月後,皇太子李純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數清洗王叔文的黨羽。武元衡由於站隊正確,很快便官復原職。元和二年更升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從此當上了帝國的宰相。
  在短短幾個月的東宮生涯中,李純和武元衡深刻地瞭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幹和主張,為之後的合作打下了極好的基礎。恰恰是「太子右庶子」這項任命的功勞。
  然而,就因為這項任命是順宗皇帝下達的,李純心中始終存著一個疙瘩,無法對武元衡給予徹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時候,李純任命武元衡為西川節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績斐然。元和八年時,削藩戰事進入膠著狀態,急需調整戰略並將全局交託給最忠誠有力的執行者。值此決定大唐命運的關鍵時刻,李純終於下定決心從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將帝國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賴全部交付給他。從那一刻起,武元衡對李純的意義就已經超越了君臣遇合的範疇。
  對於李純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認又一再肯定的父愛的證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掃過臣子們的頭頂。
  沒有人,他們之中沒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麼。
  然後,臣子們便聽到皇帝用沙啞而堅定的聲音下達命令——即以舉國之力搜捕殘殺宰相的罪犯。從此刻起,皇帝將罷朝、禁食,直至元兇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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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凶狡竊發,殲我股肱,是用當寧廢朝,通宵忘寐。永懷良輔,何痛如之?宜極搜擒,以攄憤毒。天下之惡,天下共誅,念茲臣庶,固同憤歎。」——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當天,憲宗皇帝頒發緝兇詔書,向全天下宣誓絕不善罷甘休。同時皇帝下令在京城內外增設武力警戒,撒下天羅地網防止刺客外逃。還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衛,授予內庫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時執行護衛任務。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衛就將裴府團團包圍,重兵把守。
  但這絲毫無補於裴府內部的混亂。楊氏剛一見到滿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過去。等好不容易喚醒過來,不巧又看見失去雙臂,幾乎變成一堆血疙瘩的王義,楊氏再度倒下,徹底失去了知覺。
  闔府上下眼面前只有裴玄靜算半個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當務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來的御醫很快就到了。裴度的頭上肩上腿上都有傷,雖不致命,但也因失血過多導致深度昏迷。御醫們忙著包紮止血。按他們的說法,裴度的性命總算是無虞的。如今必須小心照料,等待他甦醒。
  楊氏不過是驚嚇過度,餵了安神的湯藥,讓婢女們看護著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鬆了一口氣,見御醫稍有空閒,裴玄靜便懇求他去看一看王義。
  按規矩御醫只為皇帝服務,就算替皇子和后妃看病,也需皇帝恩准。今天來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靜可不管這一套。王義快不行了,裴府又給金吾衛圍住不便出入,只能找御醫。
  御醫草草收拾了王義的斷臂,歎口氣道:「預備後事吧。」
  裴玄靜也知道王義斷無生機,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問需要答案,王義也肯定有話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義氣息愈加微弱了,看起來隨時都會撒手歸西。
  正在手足無措之際,阿靈跑進來:「娘子娘子,門口打起來了!」
  裴玄靜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只見兩名金吾衛一左一右,押進一個人來。
  金吾衛道:「裴大娘子,這人非說與你有約,死活要往府裡面闖。我們不想讓他在中丞府門口聒噪,就抓進來了。大娘子認得他嗎?」
  當然認得!阿靈先叫起來:「崔郎中,怎麼是你!」
  崔淼的雙臂被金吾衛兵反剪著,苦笑道:「崔某聽說裴府出事了,想來看看能否幫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這……」
  裴玄靜忙對金吾衛說:「二位將士,此人是常來府中的崔郎中,請放開他吧。」
  金吾衛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頭巾,問裴玄靜和阿靈:「裴中丞還好吧?」
  「阿郎他……」阿靈剛要開口,就被裴玄靜制止了。她緊盯著崔淼問:「崔郎中從哪兒來?」
  「我早上在西市的醫館裡坐堂,聽聞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趕過來了。可是在府門前被擋了很久,跟那幫子金吾衛怎麼都說不清楚。」
  「西市的醫館?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遊方到長安的嗎?」
  崔淼沒有回答,只是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神情頗似一位醫生在安撫病人。
  裴玄靜有點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御醫照看著,已無大礙。請崔郎中隨我去看看王義……他的情況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藥箱就走,「請大娘子帶路。」
  王義雙目緊閉,氣若游絲,但就是不肯嚥下最後一口氣。
  崔淼搖著頭說:「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讓他清醒片刻?」裴玄靜急切地說,「讓他交代了未盡心願再去,行嗎?」
  「可以試試。」崔淼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銀針,撿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義頭頂的穴位扎,裴玄靜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壓低聲音對他說,「你休懷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這樣子,還需要我懷歹意嗎?」
  裴玄靜悻悻地鬆開手,但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崔淼給王義連扎數針,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漸漸有了變化。突然,王義的眼睛睜開了。
  「大娘子……」他看見了裴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