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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裴玄靜知道他此時最想聽到什麼,不等他問便道:「王義,是你救了叔父,他沒事。」
  王義露出一絲欣慰的表情。
  裴玄靜的眼圈紅了,「你讓我給叔父戴的氈帽幫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經砍到叔父的頭上了,可是那帽子夠厚,叔父才沒有受重傷。」
  王義咧開嘴笑了。裴玄靜湊上去,聽到他用極微弱的聲音說:「我盤算著,刺客來時……我就把阿郎踢、踢進溝裡。有帽子他、他不會跌傷頭……」
  所以王義的確事先知曉刺殺的行動了。裴玄靜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但卻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為什麼?為什麼他明知有危險卻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處險境。可與此同時,他又想盡辦法,不惜以命相搏保護主人。
  「王義,你之前故意讓叔父摔傷,也是不想讓他上朝對嗎?因為你知道,他只要一上朝就會遇到刺殺?」
  王義沒有回答,笑容卻越放越大,在將死之人的臉上顯得愈發詭異。
  裴玄靜明白了,再不可能從他的口中得到真相。於是她輕聲說:「無論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謝謝你王義。」
  「大娘子……」王義說,「我的懷裡,懷裡有……」
  裴玄靜掀開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個浸透血的絹包。她伸手去取,卻取不下來。他竟用魚膠把絹包粘在了皮膚上。裴玄靜咬牙撕開絹包,心中頓時痛不可當——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紅穗子已經繫在上頭。因為沾滿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紅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給我的女兒吧……」
  裴玄靜含淚點頭。
  「還有阿靈……」王義好像突然發現了阿靈,「你、你別怪我……凶。我看見你,總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兒,所以……」
  雖然壓根什麼都沒鬧明白,阿靈也傷心地痛哭起來。
  王義又說:「王義……對不住大娘子,那幾、幾天王義騙、騙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實、沒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崔淼沉聲道:「不行了。」
  裴玄靜叫起來:「王義,你女兒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才能尋到她?」
  王義拚命把嘴巴張大,卻只有黑紅色的血塊噴湧而出。他掙扎著像要挺起身,最終卻只能把頭仰起一點點,目眥欲裂。隨即,雙眸中最後的光彩沒入混沌。
  崔淼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長歎一聲。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兒的名字啊!裴玄靜急了,這可怎麼完成王義的臨終囑托呢?她循著王義最後的目光看過去,一抹夕陽從窗口照進來,正好落在對面牆上懸掛的銅鏡上。
  原來已到了日落時分。這一天實在太漫長了,裴玄靜覺得精疲力竭。
  崔淼問:「要不要叫人來收殮?」
  裴玄靜吩咐阿靈去找人來,自己則對崔淼說:「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快到府門時,裴玄靜停下腳步,說:「我還有幾句話想問崔郎中。」
  「大娘子請講。」
  「崔郎中為什麼要騙人?」
  崔淼微微挑起劍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門外賈老丈院子裡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是我的幻覺。」
  崔淼又「唔」了一聲。
  「你和王義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總是請你來府中?」
  崔淼說:「崔某建議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醫館調查一番,然後再來問案,如何?」
  「我會去的。」裴玄靜說,「但眼下你必須先說出實情。」
  「實情?裴大娘子對實情似乎比崔某瞭解得更多啊。」夕陽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風還要清爽,使人無端地想放棄一切對他的懷疑,選擇相信他,依賴他,應該比懷疑他要輕鬆得多。
  「崔郎中,我懷疑你。」裴玄靜慢條斯理地說起來,「我懷疑你和賈昌老丈的死有關,否則就不必用幻覺這種瞎話來搪塞我。我懷疑你和王義的關係非比尋常,否則他怎麼可能輕易找到我和車者,又矢口否認去過賈昌的院子……我還懷疑你和叔父被刺有關。因為叔父受傷告假,今天早上是臨時決定如常上朝的,連府中的人都沒有準備,刺客怎麼會預先設下埋伏?而只有你,能夠根據叔父的傷情判斷出,今天早上他勉強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來府中,難道不是來探聽情況的嗎?」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圓,「裴大娘子,真沒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簡直成了十惡不赦的兇徒。」
  「你不是嗎?」
  「當然不是!」
  「那你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裴玄靜靜默片刻,揚聲召喚守在府門口的金吾衛,「此人形跡可疑,請諸位將士速速將他拿下!」
  幾名金吾衛聞聲而動,崔淼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被他們捆了個結結實實。
  崔淼終於失掉了風度,哭喪著臉喊:「裴大娘子!你這是做甚啊!」
  金吾衛們卻很興奮,連連追問:「大娘子,此人是不是刺客同黨啊?這樁案子現在是朝廷第一要案,嫌犯要送大理寺關押受審的。我們現在就把他押過去?」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才說:「倒是與刺殺案無關。叔父有件要緊的東西不見了,最近這些天就他一個外人到府裡來過,故有嫌疑。我想,能不能暫且將他押在府中,待明日再做區處。」她也沒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流利地編瞎話,彷彿一向說慣了似的。
  金吾衛們面面相覷,這樣做怎麼也有點用私刑的味道。不過現在一切與裴度有關的都是頭等大事,他們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想得罪裴家人,便應道:「就按裴大娘子說的辦。」
  崔淼被關到馬廄裡去了。遍地草料和馬糞,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相對乾淨的角落坐下來。天越來越暗,馬廄沒窗,早就一片漆黑了。他想睡上一覺,卻被刺鼻的味道熏得頭昏腦漲。崔淼無奈地想,今夜只怕是難過啦。
  就這麼半睡半醒地熬著。三更敲過時,馬廄的門輕輕打開了。
  微弱燭光引入一個窈窕的身影。崔淼的心中倒有那麼點兒歡喜——是她來了。
  裴玄靜帶來了茶水和蒸餅。在他跟前放下提籃,她輕聲問:「渴了吧?」
  崔淼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卻看都不看蒸餅,又把眼睛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