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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裴玄靜搖頭道:「那些事與我無關。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紅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講話的口氣都像極了。」王義突然咧開大嘴笑了。
  原來這滿面愁容的漢子也是會笑的。裴玄靜不由跟著微笑起來,好奇地問:「我和叔父怎麼一樣了?」
  像是陷入久遠的回憶,王義的語氣中充滿了惆悵,「大娘子不知道,其實我的原籍就在長安,當年是跟著嘉誠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長安暑熱,推測我來自北方。可我真記得,小時候長安真沒這麼熱啊。」
  這下輪到裴玄靜驚訝了。
  嘉誠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輩分可算當今聖上的姑奶奶。貞元元年的時候,德宗皇帝為了拉攏魏博藩鎮,特以嘉誠公主下嫁當時的魏博節度使田緒。公主出嫁,德宗皇帝親自到望春亭餞行,並准許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車。表面排場轟轟烈烈,實質卻是大唐天子權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來和親下屬藩鎮的地步。
  安史之亂以後,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員,都或多或少地品嚐著權力淪喪的屈辱,直到今天。當今聖上近乎偏執地削藩,原因即在於此。
  嘉誠公主嫁給田緒之後,確實穩定住了魏博的局勢。田緒死後,她又扶植養子田季安繼承節度使的位子,並嚴格約束著他,使其一直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誠公主剛一病死,田季安便開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勢重新變得動盪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體。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風,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兒子田懷諫才十一歲,魏博的大權落入其母元氏和家僕蔣士則的手上,諸將不服,推舉田季安的叔叔田興奪取了節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這段權力交替、風雨變幻的敏感時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內部變亂已久,人心思安的特點,成功說服田興代表魏博歸順了中央。憲宗皇帝才能最終拿下魏博藩鎮這塊啃了幾十年的硬骨頭,而這,其實是從他的祖父德宗皇帝開始,幾代人前赴後繼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噓的是,為了李唐的江山一統,就連嘉誠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也奉獻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靜問王義:「那你又是如何跟著叔父回到長安的呢?」
  王義告訴裴玄靜,自己本是嘉誠公主帶去魏博的護衛。在魏博的這些年中,王義始終忠心耿耿,唯嘉誠公主馬首是瞻。公主死後,田季安悖逆曾經對養母的承諾,所作所為令王義十分不齒。所以田季安暴卒,王義也覺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誰來接替節度使位置的問題上,王義選擇了支持嘉誠公主生前鍾愛的孫子田懷諫,便與田興一派成了死敵。在王義看來,田興為了當上節度使欺負孤兒寡母,殺死元氏拘押田懷諫實非君子所為。因此他便趁著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潛入節度使府,打算行刺田興,結果刺殺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
  正巧裴度在這時出使到了魏博,得知王義的事情後便向田興討要他。起初田興說什麼也不肯答應。行刺上官罪大惡極,田興認為自己才剛執掌大權,必須要殺雞儆猴樹立權威。可是裴度規勸他:「你說的那些事與我無關,我只知道田懷諫自小與王義親密,這次將田懷諫送到長安以示魏博對吾皇的忠誠,王義是最合適的人選。同時,嘉誠公主的靈柩也要奉回長安葬入皇陵,於情於理更該由王義護送。」
  裴度暗示田興,要想向朝廷宣誓效忠,放回王義不啻是個好手段。田興最終被說服了。
  說到這裡,王義慨歎道:「要不是阿郎當時為王義說情,我早就在魏博做了田興的刀下之鬼,又怎麼能夠活著回到長安,還能活著看到……」他突然住了口,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喜交加、心事重重的複雜表情來。
  裴玄靜道:「今天若非你親口告訴這些,玄靜還真不知道叔父身邊有這樣一位忠勇的義士,大唐的功臣。」
  「大娘子太過獎了。」王義說,「阿郎這樣的人,才是大唐的功臣。王義不過一介匹夫,只懂得對主人忠誠。況且阿郎不僅僅是王義的主人,阿郎還救了王義的性命,阿郎的恩情,王義就算是死也報答不完的。」
  又是一番直抒胸襟的肺腑之言,裴玄靜聽得比前一次更心驚。王義的心中肯定有著什麼難言之隱,而且與叔父的安危有密切的關係。她察覺到王義特別信任自己,而且一直在試圖提醒自己——他像是有極重要的信息想傳遞給她。
  裴玄靜低聲道:「謝謝你,願為叔父出生入死,護他平安。」
  「可要是我、我沒能做到呢?」王義猛然發問,面容有些猙獰。
  「那我也相信你,已經盡了力。」裴玄靜認真地回答,「這世上本無萬全之策,但求無愧於心。」
  王義瞪大佈滿血絲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裴玄靜。
  「娘子,你讓我好找!」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喚,阿靈冒冒失失地跑了過來。「阿郎叫娘子一塊兒去吃晚飯呢。咦,你們?」
  裴玄靜忙說:「你等著,我馬上就來。」人卻不動,只是盯著王義。
  王義也一下子清醒過來,嘴裡說:「大娘子略等片刻,待我取件東西。」轉身奔進耳房,須臾又奔出來,手裡捧著——一頂帽子。
  王義將帽子雙手呈給裴玄靜,「大娘子,這帽子是我這幾天在東市上尋到的。他們說是從揚州剛運來的新式樣。我看著也覺得挺不錯的,就花錢買了一頂。前些日子犯錯傷了阿郎的腳,我想給他賠個不是。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能不能求大娘子幫個忙,替我把帽子轉送給阿郎?王義這廂謝過了。」
  送帽子?裴玄靜真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她接過帽子捏了捏,做工質地確屬上佳,式樣也很穩重,叔父應該會喜歡。可現在正值酷暑,這麼厚的氈帽也沒法戴啊。她為難地說:「心意是難得的,帽子也是好東西。不過,是不是再等些時日,等天氣轉涼了送更好呢?」
  王義古怪地笑了笑,「過些日子,只怕就來不及了。」他直視著裴玄靜困惑的目光,說,「若是簡便容易的事,王義也不拜託大娘子了。阿郎一心要替聖上分憂辦事,我想他不等腳傷好利索,就會趕著去上朝公幹的。只要阿郎一出門,王義就希望他能戴上這頂帽子。」
  裴玄靜還是想不通。腳傷和氈帽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一出門就要戴上它?但她決定不再追問。她決定相信王義,照他的話去做。
  「好的,我盡力而為。」她說。
  抱著氈帽離開時,裴玄靜覺得手裡沉甸甸的。
  和叔父嬸娘一起用晚飯,裴玄靜沒有提起氈帽的事。現在把帽子送給叔父的話,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嬸娘放進箱籠,待秋風起時再拿出來給叔父戴。可是王義說得很明白,他想讓叔父只要出門就戴上這頂帽子。
  怎麼辦呢?
  裴玄靜只好從關心叔父腳傷的角度出發:傷筋動骨一百天,叔父有些年紀了,務必要耐心休養,待到徹底好了才恢復活動,以免留下後患。
  裴度微笑點頭,並沒有說什麼。
  裴玄靜的試探失敗了,她仍然無法確定叔父什麼時候會出門。
  同日,宰相武元衡冒著酷暑在外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返回宰相府所在的靖安坊。
  剛一進坊,他就有種分外異樣的感覺。陰森森的院牆暗影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聳動,濃重的樹蔭間更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命下人靠近查看時,一切又變得出奇靜謐,透著詭異。
  那天夜裡,武元衡在書案前一直坐到三更,心裡依舊覺得很不舒服。
  為了平抑心情,也為了兌現對裴玄靜的承諾,更為了理清讓他深陷困惑的巨大謎團,今夜武元衡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可是到了此刻,他只能對自己承認失敗。
  皇帝說得對。樹欲靜而風不止,就連書聖也幫不上忙。
  武元衡的筆端最終停留在:「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筆墨所及之處,正充斥著老友相聚其樂融融的歡欣。往後王羲之筆鋒一轉,開始感歎人生無常、歲月無情,卻是武元衡再也不願去觸碰的部分了。
  他臨的僅是半部《蘭亭序》而已。
  武元衡長歎一聲,必須到此為止了。
  可是心情仍然無法平靜,不祥的預感如同更深更黑的夜色,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武元衡隨手又取過一張白紙,信筆塗抹。再看時,發現自己賦了一首新詩: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
  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這首詩和他一貫華麗晦澀的詩風不符,卻有種質樸坦白的魅力,明確地吐露了內心深處的彷徨。
  武元衡的詩在當世很被推崇,但他心裡知道,自己的詩大多為奉和之作,純熟的技巧和高雅的品味掩蓋不了情感的缺失。太多人寫得比自己好,比如白居易,比如李長吉,再比如劉禹錫和柳宗元。這些人的詩都好過他,但景況卻遠遠不如他。
  最近在朝中,有些人開始呼籲召回被貶十年的劉禹錫和柳宗元等人。皇帝尚未表態,但至少沒有明確的反感。畢竟已過去整整十年了,當年那場慘烈的永貞革新的餘波,也許真的在皇帝的心中平息下來了。
  也有人偷偷來問武元衡的意見,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十年前,武元衡和劉禹錫、柳宗元站在差不多的起點上,卻走到今天這樣天差地別的境地。他完全可以借此機會,居高臨下地表現他的寬容與道義。但是武元衡保持沉默,不反對也不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