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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他知道人們會在背後怎麼議論自己——看看,人家武相公多麼善於自保啊。十年前和永貞派保持距離,才得到當今聖上的寵幸,以至飛黃騰達。十年後的今天依舊和永貞派劃清界限,避免惹是生非。
  物議沸騰,從來不是武元衡所在乎的。他只是從心底裡認為,劉禹錫和柳宗元不適合回朝。政治主張和個人恩怨都不重要。只要讀一讀他們的詩文,感受一下躍然紙上的熱血與靈魂,就會明白他們的本質是與官場相背離的。讓他們回朝,絕對不會給他們本人帶來好運,卻會給皇帝帶來更多的煩惱和壓力。而這是武元衡最不願意看見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真正的詩人在詩歌中燃燒靈魂,剖析自我。武元衡是天生的政治家,而非詩人。所以他才能夠成為帝國宰相,皇帝最倚靠的朝堂棟樑。他絕不是只知自保的怯懦小人。因為他深深地懂得,其實最大的自愛是將卑微的「我」交出來,奉獻給價值遠大於自身的崇高目標。這一點,劉禹錫、柳宗元他們已經做到了,武元衡同樣能夠做到。
  甚至連裴玄靜這個小女子也做得到。想到這裡,武元衡感到既遺憾又欣慰。他這一生,雖然擁有過薛濤這段永難忘懷的情愫,卻從未得到像裴玄靜對李長吉那樣奮不顧身的愛情。當然,人不可能什麼都有。
  不知不覺中,武元衡將書案整理得乾乾淨淨,彷彿要出一趟遠門似的。最後,他將今夜剛賦的五言絕句放在那半部《蘭亭序》上。
  悠揚的晨鐘聲從大明宮傳來,又到上朝的時間了。
  帝國宰相鄭重地斂容更衣。不論預感有多麼強烈,武元衡還是毫不猶豫地踏上這條最熟悉的、朝向東北方的路。
  因為天子在大明宮中等著他。那才是武元衡為自己選擇的崇高目標。
  靖安坊中,宰相府外,也有人在武元衡上朝的必經之路上等了整整一夜了。晨鐘如同號令,提醒他們集中注意力。最靠近的樹上埋伏著弓箭手,街坊兩側是面罩黑紗的殺手,另有數人在外圍堵截,確保武元衡不可能逃脫。
  一場血腥的殺戮即將開始。
  武元衡沒有憑借詩文,也沒有憑借愛情,卻將憑借死亡走向一生中的最高境界。
第二章 刺長安
  1
  裴玄靜從睡夢中驚醒。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阿靈在屏風外發出酣眠的呼吸聲。巡夜的梆子響隔著庭院深深,從坊間的街上傳來。
  應該剛過四更天。
  裴玄靜翻身下榻,打起簾子叫阿靈:「阿靈快起來!幫我梳洗了去給叔父請安。」
  「娘子你鬧什麼呀,天還沒亮呢……」
  裴玄靜把迷迷糊糊的阿靈直接揪起來,「不早了!」
  阿靈嚇醒了。相處這幾天,裴玄靜無論悲喜總是從容不迫的,阿靈還是頭一回見到她這樣慌張。
  兩人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裴玄靜從榻邊抱起一個包袱就走,到門口時想了想,又將它放在門邊的地上。阿靈看得莫名其妙,「噯,娘子這是什麼東西,放這兒幹嗎……」
  裴玄靜說:「走吧。」
  兩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靈還在問:「娘子,阿郎的腳還沒好呢,又不去上朝怎麼會起那麼早?」
  「你拿好燈籠,仔細看著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簾已經半捲起來,窗內燭光搖搖,人影晃動。
  裴玄靜站到廊簷上,輕聲喚道:「叔父嬸娘,玄靜來給你們請安。」
  房門應聲而開。楊氏的婢女倩兒吃驚地瞧著裴玄靜,「是大娘子來了嗎?快請進屋。」
  這時裴玄靜反而鎮靜下來,理了理衣裙,邁步進屋。
  裴度端坐在鏡前,正由楊氏給他梳著頭。裴玄靜便在他們二人身後拜倒請安。
  一見到裴玄靜,楊氏就抱怨起來:「你這個叔父啊,腳傷剛好了點兒就非要去上朝。聖上不是都讓好生養著嘛,也不知道他著什麼急。」
  對這種話,裴玄靜當然只能笑笑。裴度卻將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靜太聰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來自大明宮的無聲命令。他意識到,自己的良好願望或將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捲入本不該屬於她的巨大漩渦之中。
  倩兒又來報告:「王義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裴玄靜轉首望去,只能看見王義肅立在門邊的粗壯身影,但她就是覺得,自己看見了王義那雙混合了絕望與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剎那,她的手心裡已經全是汗了。
  楊氏嘮叨著把裴度的頭梳好了,裴玄靜搶著說:「我來給叔父取帽子。」她一進屋就看準了,東牆邊的帽托上擱著裴度日常所戴的帕頭,便走過去舉起雙手。
  「咦,怎麼取不下來?」她叫阿靈,「你來幫我照一下。」
  「哦。」阿靈端了燭台,慌慌張張地往裴玄靜面前伸。突然「哎呀」一聲,整個人往裴玄靜身上倒過去。
  「小心!」裴度和楊氏異口同聲叫起來。
  來不及了,燭火恰恰燒到裴玄靜手中的帕頭上。倩兒搶步上前,從阿靈手中奪過燭台,裴玄靜也趕緊拍打帕頭上的火星。可是黑紗面子上已經燒出好幾個洞來。
  楊氏氣急,指著阿靈訓斥:「你怎麼搞的!」
  阿靈剛想說話,右手卻被裴玄靜用力一捏。阿靈滿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麼回事,剛才明明好端端地站著,卻伸出足尖將自己絆倒。惹出了大麻煩,又不許自己辯解。
  但是阿靈忍住了,漲紅著臉什麼都沒說。
  現在輪到裴度著急了。
  上朝的時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腳傷未癒行動也不順遂,必須提早出發。糟糕的是,以節儉為上的御史中丞大人只有這麼一頂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個破帽子上朝吧!等監察御史發現了再解釋。
  裴玄靜突然說:「叔父,玄靜從家中帶來一頂氈帽,本來就要送給叔父的,這兩天心神不寧就沒想起來……」
  「快去取來!」裴度也顧不得其他了。
  王義在門邊高聲道:「我去吧!」
  他一轉眼就抱著包袱回來了。裴度戴上氈帽時,王義深深地看了裴玄靜一眼,便扶著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鐘響起來。到長安城才幾天,裴玄靜已經熟悉了這來自東北方向的莊嚴鐘聲,今天聽來,卻彷彿傳遞著不盡蒼涼的啟示。
  裴玄靜雖然做到了王義所托付的事,卻被更深更大的無力感所包裹。直覺明白地告訴她——要出大事了。可是現在除了等待,她什麼都不能做。
  從興化坊去大明宮上朝,要先向西出坊門,再折向北。裴度仍然一人一騎,由王義右手牽馬,左手提著燈籠,出府門沿著東西向的坊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