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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我前些日子臨了一幅王右軍,自覺得意,今天特拿來贈予你叔父。玄靜也來看看,臨得如何?」
  裴玄靜接過尺牘,凝神細看起來。
  裴度剛想說話,武元衡以眼神將他制止了。直到這時裴度才發覺,今天自己安排的侄女與宰相的會面,正在朝著完全出乎他本人預設的方向發展。
  裴玄靜看完了,抬起頭問:「敢問相公,此帖名叫?」
  「稱為《喪亂帖》,乃太宗皇帝所收王羲之的三千六百紙之一。僅宮中有拓本,民間是見不到的。」
  「怪不得。」裴玄靜輕聲道,「玄靜對古人之書懂得不多,況且沒見過真本,此帖臨寫得是否傳神,玄靜不敢妄加評論。不過……玄靜認為,這幅尺牘非為武相公所書。」
  武元衡驚訝地問:「你見過我的字?」
  「從未見過。」
  「那你如何能斷定這幅字不是我寫的?」
  裴玄靜慢條斯理地回答:「武相公是嚴謹端莊之人,與叔父又有同僚之誼,若以字書相贈,必會裝裱妥當,題款印章缺一不可。而這幅尺牘上什麼都沒有,看似僅僅是臨摹時的習作,如此隨意地便拿來贈人,絕非武相公的行事作風。」
  武元衡和裴度情不自禁地對視,兩人的表情中都有種一言難盡的味道。
  武元衡追問:「那便請玄靜再接著斷一斷,這幅字是何人書就的呢?」
  裴玄靜垂下眼瞼,稍待片刻,方道:「玄靜不敢說。」
  「但說無妨。」
  「這幅尺牘雖然一無題款,二無印章,用紙卻是皇宮中專有的益州黃麻,紙上還飾有金屑,其膩滑柔韌的質地玄靜從未見識過。相公方才說,《喪亂帖》只在皇宮中有拓本,因而這幅尺牘書於宮中,應該不會錯。至於……具體為宮中何人所寫,只要想到此人隨手一書,興之所至便交予宰相,又由宰相親自送到御史中丞府中,兩位大人並肩案前,虔心賞鑒。對於這個人的身份……玄靜確實不敢想,更不敢說。」
  書齋中一片靜默。少頃,武元衡輕輕歎道:「當真不是浪得虛名。」
  裴玄靜仍然低著頭,面龐卻微微泛紅了。這非是羞怯,而是緊張造成的。現在她知道自己猜對了,悄悄鬆了口氣,又看了看那幅尺牘。突然,裴玄靜有些恍惚了。
  為什麼這幅字的筆法和氣韻似曾相識?好像不久前剛剛看見過類似的。
  王羲之……
  裴玄靜記起來了!就是春明門外的那一夜,她在賈昌老人死去的隔壁屋子裡,曾見過寫在牆上的一幅字。當時她已經快要神志不清了,所以完全記不得文字的意思。可是那滿牆上行雲流水一般的酣暢筆墨,還是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記憶中。
  對照面前的尺牘,裴玄靜終於可以斷定,牆壁上的字體出自於王羲之。至少,也是形神兼備幾可亂真的摹本。
  這又是怎麼回事?
  賈昌老人懸掛師父遺像的屋子裡,怎麼會有王羲之的墨寶?
  賈昌老人的死,迄今為止所有圍繞他的院子的謎團中,又增添了一個新的謎。它們之間的關聯又會是什麼呢……
  裴玄靜思索起來,一時忘記了書齋中的現實。等她回過神時,正聽到武元衡向裴度告辭。
  裴玄靜急了。今天太不容易才博得了宰相的好感,就這麼放他走了嗎?自己的目的還沒達到呢。
  可是,還有什麼理由能留住武元衡呢?
  她脫口而出:「武相公,玄靜尚有一個請求。」
  裴度直皺眉,他越來越猜不透這個侄女在打什麼主意了。武元衡卻很有耐心,微笑著等待裴玄靜的下文。
  「玄靜想……」裴玄靜急中生智,「玄靜想求武相公一幅字。」
  「求字?」又是一個意外。武元衡想,今天確實多談了些書法,都是皇帝鬧的。「什麼字?」
  裴玄靜強自鎮定道:「玄靜摯愛一首詩,一直想請人把它題寫出來。今天見到武相公,方知相公乃是天下最適合題寫該詩的人。所以才斗膽向武相公求字。」
  武元衡富有詩名,料想裴玄靜是要求自己一首詩吧,便隨口問道:「哪首詩?」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她竭盡全力想用平緩的語調念出來,到最後還是難抑翻滾的心潮,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了。
  「玄靜!」裴度的這一聲叫得失態了,「你這是在……」他現在真的很後悔把裴玄靜找來陪客了。但是裴度悔之晚矣,因為武元衡已衝口而出:「李長吉!」
  武元衡當然知道,這首激動人心的詩出自詩人李賀。李賀,字長吉,少年時即以詩聞名。他的詩風幽深冷艷,常作鬼神之語。所以世人送他一個「詩鬼」的稱號。但李賀雖是一個文弱書生,卻胸懷報國之志。從這首壯志凌雲的詩中就可見一斑。
  韓愈非常推崇李賀的詩才,曾大力在同僚中推薦他。可惜李賀因故未能參加科考,只做了三年的奉禮郎,難以一展抱負,最終鬱鬱辭官而去。對於李賀,武元衡愛其詩才,也憐其遭遇,卻沒想到,今日裴玄靜突然提起了這位詩人。
  「是的,李長吉便是玄靜尚未成禮的夫君。」裴玄靜此時已經完全豁出去了。她揚聲道:「玄靜知道,武相公輔佐當今聖上削藩平亂,正是長吉詩中盛讚的當世豪傑,建功立業配上凌煙閣!玄靜此來長安,是要與長吉完婚。如能得到武相公親手所書此詩,實為我與長吉的三生之幸。還望武相公賜字成全。」言罷,鄭重其事地向武元衡拜倒致謝。
  武元衡驚訝萬分,「你與李長吉?」他轉向裴度,「這樣的好事,怎麼從未聽中立提起?」
  裴度已經聽得目瞪口呆了,只好「咳」了一聲,不承認也沒法否認。現在這個場合下,他若再強調退親之事,所有人都會十分尷尬的。
  武元衡是何等人物,見叔侄二人的此情此景,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他看著緊張得面色發白的裴玄靜,心中暗歎,原來如此。
  於是,宰相對裴玄靜溫言道:「可是李長吉早就辭官,離開長安了。」
  「我知道,他回了家鄉昌谷。」裴玄靜顫聲回答,「我將去昌谷尋他。他在哪裡,我就去哪裡。」
  「那你知不知道,他已病重不起多時了?」
  裴玄靜臉色煞白地搖了搖頭。
  武元衡道:「前些日子我收到韓退之的書信,信中提到李長吉在家鄉貧病交加,景況堪憂。唉,真是天妒英才。這麼有才情的一個人,不想卻落到這步田地。」他更加溫和地問裴玄靜,「玄靜,你真的要去找他嗎?」
  「當然。」裴玄靜含著熱淚回答,「玄靜與他有婚約。我不去,誰去?」
  武元衡點了點頭,「好,那我便答應你,贈一幅字給你與長吉作為新婚賀禮。」
  裴玄靜一拜到地:「多謝武相公美意。」
  「長吉詩中有真意。」武元衡又沉吟著道,「他的詩還得他自己來寫,旁人替代不得。今天之事由書聖的摹帖而起,我想……我便贈你一幅自臨的王羲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