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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啊,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裴玄靜衝著阿靈微微一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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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穿過花園,裴玄靜完全忘記了炎熱。雖出身於山西聞喜裴氏這樣的望族,裴度和玄靜的父親裴昇從小的家境卻不富裕,裴度又長得其貌不揚,全靠品格和才學立足於世。即使今天身居高位,仍然保持著最樸實的作風。所以裴度的府邸和花園都整飭得十分簡約,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景色。直到裴度的書齋外面,景致才令人眼前一亮。
  從府外引入的一脈活水,於書齋外匯成一座小小的池塘。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半池菡萏紅粉相間,數量不多卻頗有氣勢,恰如叔父裴度的為人,胸有丘壑,深藏不露。
  書齋的門大敞著,寂靜的午後院落中蟬鳴不絕,書齋裡飄出的談笑聲十分清晰,賓主二人的興致似乎都很高。
  裴玄靜站在門口向內望去,案前二人一坐一立。叔父坐著,敷著藥的右腳直挺挺地伸向一側。旁邊之人長身玉立,假如叔父站直了,也得比他矮半個頭。
  裴玄靜的心跳加快了。她竭力鎮定了一下,扠手輕喚:「叔父。」
  案前二人一齊回過頭來。
  他們見到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在敞開的書齋門前亭亭玉立。蓮池中的菡萏宛如鋪開的紅毯烘托著她。午後絢爛的陽光從後方照過來,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就在這一剎那,帝國宰相武元衡惘然失神了。往日的記憶就像撲面而來的陽光,不及阻擋地直射進他的心胸。
  竟會是她嗎?
  他曾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些曾經為她寫下的詩句,這一刻活潑潑地跳到他的唇邊——「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裡白蓮開。」
  他夢中的白蓮,彷彿今又盛開。
  「玄靜見過武相公。」
  噢,武元衡回過神來。他微笑點頭,細細端詳著裴度的這個侄女,心中暗歎,還真有點神似呢。不過與他心中的形象相比,裴玄靜年輕太多了。
  武元衡在芙蓉城中初遇薛濤時,兩人都已屆中年,所以儘管兩情相悅,彼此的感情表達依舊是十分克制的。對於以清雅孤高著稱的武元衡來講,能為薛濤寫出《贈道者》這麼露骨讚美的詩,已經算得上情之所至,破天荒的事了。
  薛濤回給他的詩更是纏綿悱惻、意猶未盡——「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他們都是太自愛的人,況且又都經歷了太多,這段情的結局只能是無疾而終。不過武元衡從來沒有忘記過薛濤,他在內心的深處給她留了一個位置。而近來,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處待得越久,他對俗世榮華就愈發有種過眼雲煙的感觸,當初和薛濤的這段情也就越令他回味無窮。
  不過,眼前這個叫裴玄靜的年輕姑娘怎麼可能猜測到他的內心世界?抑或她今天一身素裙來見貴客,純粹是種巧合?
  武元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裴玄靜則低頭不語。書齋中的氣氛略顯尷尬。裴度剛才乍一看見裴玄靜的清淡打扮,也有些吃驚。阿靈肯定對裴玄靜交代過,武元衡是極尊貴的客人。她就算不隆重修飾出迎,現在這副樣子也肯定是不合適的。
  裴度心想,大概侄女還在為那樁作廢的親事煩惱吧。他今天讓裴玄靜來面見武元衡,本就抱著讓她露露臉的打算,若能給宰相留下個好印象,說不定能幫忙物色一門稱心的親事。
  於是裴度向武元衡解釋:「家兄過世後,玄靜入觀修道三年。這次來京前,才剛剛卸下道服。」意思是說裴玄靜素淨慣了,一時沒改過來。
  武元衡會意,對裴度道:「原以為今日要見的是『女神探』,不想還是位女煉師。實所幸哉。」言罷,兩位長者相視而笑。
  裴玄靜的心幾乎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賭對了第一局。
  武元衡被贊為「大唐第一美男子」有些年頭了,圍繞著他衍生出無數的八卦來。其中哪些確有其事,哪些純屬意淫,恐怕只有武相公本人最清楚。但是對裴玄靜來說,可參考的依據唯有八卦,其中最重磅的便是武元衡和女道士薛濤的逸事了。所以她讓自己以女道士的素雅裝束露面,試圖拉近與武元衡的距離,從第一印象便爭取到他的同情。
  這點奧秘裴度還後知後覺,武元衡卻已心領神會。他這一生,就是被各種女人用各種方式討好的一生,早已波瀾不驚。裴玄靜的方式很聰明也很自然,讓武相公挺受用的,而她神態中的騷動與不安又太明顯了,使他對她的目的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於是,宰相饒有興致地主動與裴玄靜攀談:「我聽你叔父談起過不少你的斷案事跡啊,的確稱得上見微知著。」
  「武相公謬讚。」
  「只是……可惜了。」
  「因為我是女子嗎?」
  裴度說:「玄靜!」
  武元衡反而淡淡一笑:「或許很多人會這樣想,但我不同。」
  確實,當年蒲州刺史就曾向裴昇感歎過,以裴玄靜的聰明才智,若身為男兒郎,定能入仕為官成就一番事業。可現在嘛,才華只能當作人生的點綴,成不了正餐。真可惜。
  裴玄靜也知道,武元衡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單單從他身為武則天曾侄孫這點來說,武元衡也不會那麼狹隘地看待女子的才能。何況他還有過一位詩才橫溢的情人——薛濤。
  她感覺到宰相正在觀察自己。那就好好表現吧,機會太難得了。
  裴玄靜說:「願聞武相公賜教。」
  武元衡意味深長地道:「莊子雲,中心之帝名混沌。四方之帝每天為其開一竅。七天之後開出七竅,而混沌死。所以道家以為萬物相生相剋,互有消長。主張無為而治。這一點核心精髓怕是與追根溯源,從蛛絲馬跡中尋求真相的探案過程相悖。玄靜若真想求仙得道,就不能再執著於人世的善惡分辨,所以才說可惜了。」
  裴玄靜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得道成仙是講究先天稟賦的,玄靜不敢奢望這些。不過玄靜在道觀中靜修三年,倒也有些許心得,自以為對探案亦有所裨益呢。」
  「哦?是什麼樣的心得?」武元衡對裴玄靜的興趣越來越大了。
  「正如武相公方纔所說,道家認為世界的至高形式是混沌。萬物有道,自然天成,這就是最完美的狀態。然而七竅一開,混沌就死了。換句話說,只要有人力的介入,哪怕僅僅是觀察和感知,也會破壞事物原本的和諧狀態。所以在人世間是不存在完美的。善惡均遵此法。人間既沒有至善,也沒有至惡。只要是人所做的事,就必然存在缺陷,存在瑕疵。也必然會彼此影響,互成因果。領悟了這些,在思考具體案情的時候,就比較容易找到突破處,從而豁然開朗。」
  武元衡大感震驚。
  倒不是裴玄靜說出了什麼太高深的見解,而是他聽見了一句話——在人世間是不存在完美的。就在今天早上,在大明宮的延英殿上,皇帝恰恰也對他說了意思相近的話。
  如果太完美,就不真實了。
  武元衡保持著一貫的恬淡笑容,在心中默默沉澱下預感帶來的強烈衝擊,對裴度道:「中立的這位侄女果然巾幗不讓鬚眉,相當有見地。」
  裴度呵呵一樂。今天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未曾留意到武元衡和裴玄靜對談的弦外之音。
  武元衡又向案上掃了一眼,隨手拿起上面的一幅尺牘。
  「玄靜對王羲之的書法有研究嗎?」
  「書聖嗎?」裴玄靜沒料到話題突然轉了向,忙答道,「幼時在父親的指導下臨過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寫得不好,研究就更談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