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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梯子!」
  「是的,他——他太快轉身,沒有看見我,而且——」
  「喔!你不可能相信,在喜劇舞台以外的地方,會有這種事發生,是吧!」雷夫說。
  我回以一個模糊的笑容,低下目光開始吃麵包和牛油。我認為,弗洛倫斯正十分仔細地觀察我。
  嬰孩打了個噴嚏,當弗洛倫斯用手帕擦拭他的鼻子時,我漫不經心地說:「好漂亮的孩子!」他的雙親隨即望向他,施以一個快樂和關懷的傻笑。弗洛倫斯將嬰孩抱到離她遠一點的位置,燈光照在他身上,我驚訝地發現他真的是個漂亮的小男孩——和他母親一點都不像,有精緻的容貌和烏黑的頭髮,以及小而突出的粉色嘴唇。
  雷夫傾身輕撫兒子的頭。「他真可愛,不過他今晚比平常更愛睡。我們白天將他托給對街的一位女孩,我們都覺得她在牛奶中加了鴉片酊,好讓他停止啼哭。」他又迅速補充:「我不是在怪她。她必須照顧很多孩子才能賺錢,如果孩子全都驚醒,哭聲會震耳欲聾。不過,我希望她不會那麼做,這非常不健康……」我們談論片刻,又讚美了嬰孩一下,接著又是沉默。
  「所以,你是德比小姐的朋友?」雷夫又拉向這個問題。
  我馬上看著弗洛倫斯。她又在哄嬰孩,不過依然若有所思。我說:「沒錯。」
  「德比小姐好嗎?」雷夫說。
  「哦,很好,你知道德比小姐的!」
  「還是老樣子,是嗎?」
  「完全是老樣子,完全是。」我說。
  「還在龐森比工作嗎?」
  「還在龐森比工作,還在做她的善事,還在,你知道,彈她的曼陀林。」我舉起手,漫不經心地隨意亂彈幾下。但當我這麼做的時候,弗洛倫斯停止哄嬰孩,我感到她的眼神變得嚴厲。我匆匆望回雷夫,他因我的話露出微笑。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他說,這個記憶彷彿使他覺得有趣。「有幾個無家可歸的家庭沒聽過她的琴聲?」他使了個眼色,「我都忘了這回事……」
  「我也是。」弗洛倫斯說,聲音聽起來絲毫不帶諷刺意味。我用力緊咬一片麵包酥皮。雷夫又微笑了,非常和氣地說:「你是在哪裡遇到弗洛的?」
  我吞下麵包,「這——」
  弗洛倫斯接話:「我相信,應該是在格林街,對不對,艾仕禮小姐?在格林街,就在格雷客棧路再過去那裡?」
  我放下盤子,抬起頭看她。有那麼一會兒,我很高興,發現她沒有徹底遺忘在很久以前的暖和六月夜晚,非常輕薄地觀察她的那位女孩,不過隨即發現她的表情有多嚴厲,我忍不住發抖。
  「喔,老天。」我閉上雙眼,將一隻手放在額頭。「我想我還是不太舒服。」我感到雷夫朝我走上一步,然後停了下來,弗洛倫斯必定是以某種別具意味的眼神阻止他。
  「雷夫,我想西裡爾該上樓了。」她輕聲說道。有嬰孩被傳遞過去的聲音傳來,接著是門的開關聲、靴子踩在樓梯上的聲音,以及我們頭上的房間地板發出的嘎吱聲。現在寂靜無聲,弗洛倫斯坐進一張扶椅,歎了一口氣。
  她以倦怠的聲音說:「告訴我到這裡的目的,真的讓你很難受嗎,艾仕禮小姐?」
  我看著她,卻開不了口。
  「我無法相信德比小姐介紹你到這裡來。」
  「的確沒有,我只瞧見過德比小姐一次,在格林街那裡。」我說。「那麼,是誰告訴你我家?」
  「另一位在龐森比事務所的女士,她沒有告訴我,不過她把你的住址放在桌上,而我——看到了。」我說「你看到了。」
  「是的。」
  「你想過來……」
  我咬著嘴唇。「我遇上麻煩,我記得你——」記得你,我幾乎脫口而出,以前的你比現在試圖武裝的你和善。「事務所的女士說你在一個無依少女之家工作……」
  「我的確是在那裡工作!不過這裡不是那裡,這裡是我家。」
  「但是我完全、完全無依無靠。」我的聲音也在發抖,「我比你所能瞭解的更無依無靠。」
  過了一會兒,弗洛倫斯說:「從我上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你的確變得非常多。」我朝下注視皺巴巴的裙裝和難穿的靴子。我看著她,發現她也變了。她好像變老,也變得更瘦,她不適合變瘦。她的頭髮,我記得曾是如此捲曲,她現在將髮絲往後梳成一個小髻,她穿的裙子很樸素,顏色極度暗沉。總之,她看起來和幸福地的霍柏太太一樣嚴肅。
  我吸了一口氣,好穩定聲音。「我能怎麼辦?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錢、沒有家……」我坦白地說。
  「我很替你難過,艾仕禮小姐,可是貝瑟南格林擠滿了窮困的女孩,要是我讓她們都住進來,我得有座城堡才行!況且,我一我不認識你,或任何關於你的事。」她彆扭地回答。
  我說:「求求你,只要一晚就好。如果你知道我被多少人拒絕過,我真的認為,如果你讓我走回街頭,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一條河或運河,然後跳進去淹死自己。」
  她皺起眉頭,將一根手指放到唇邊咬指甲。我現在注意到,她的指甲都非常短,而且咬痕纍纍。
  最後她說:「你到底遇上什麼麻煩?班納先生認為你大概來自一來自監獄。」
  我搖搖頭,疲憊地說:「事實是,我曾經和某個人住在一起,她們把我扔了出來,還拿走我的東西——喔!我曾經擁有的那些美麗東西!——她們把我弄得又慘又窮又茫然……」我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弗洛倫斯沉默地看著我一會兒才開口,我認為她的態度相當謹慎,「那個人是?」
  這讓我猶豫起來。如果我告訴她實情,她會怎麼做?我過去差點以為她是陽剛女,但現在——或許她一直都是普通女孩,出於友誼約我去聽演講。也可能她喜歡過女孩,之後背棄了她們——就和凱蒂一樣!這個想法使我提高警覺:如果一個臉上有瘀傷的陽剛女出現在凱蒂家門口,我非常清楚她會受到何種待遇。我將頭埋入手掌,輕聲說:「是一位紳士,我曾經住在一位紳士的豪宅裡,在聖約翰樹林住了一年半。我讓他對我」——我想起彌爾恩太太的處事風格——「做出一堆承諾。他買給我所有東西,而現在……」我抬起頭,「你一定認為我很糟糕。他說過他會娶我!」
  弗洛倫斯看起來非常驚訝,卻也開始流露同情。「我猜是那傢伙打黑了你的眼睛,和梯子完全無關吧。」
  我點點頭,伸出一隻手觸摸臉上的瘀傷,再將手指搭在發上回憶。「他真是個惡魔!他富可敵國,隨心所欲。他看見我在陽台上,就和你看見的一樣,穿著一條長褲。他——」我臉紅了,「他喜歡我扮成男孩,穿著像水手的衣服……」
  「喔!」她大叫,好像從未聽過更糟的事。「我發誓,有錢人都是最差勁的!你沒有家人依靠嗎?」
  「他們——他們都拋棄了我,為了這件事。」
  聽到這句話,她搖搖頭,再度若有所思,迅速瞥向我的腰際。「你現在——你現在不會有麻煩吧,有嗎?」她輕聲問道。
  「有麻煩?我——」我實在忍不住重複,就像她遞給我劇本,讓我對她復誦台詞般。「我曾經有麻煩,」我說,視線轉向膝上,「不過紳士打我以後就沒事了。我想,是因為我之前太窮的關係吧……」
  聽到這句話,有一個非常古怪且和善的表情出現在弗洛倫斯臉上。她點點頭,嚥著口水——我發現我巳經使她相信了。
  「如果你真的沒有地方可去,我想,讓你在這裡和我們待上一晚——只有一晚——也無大礙。明天我會給你一些可供你棲身的地方名單……」
  「喔!」我覺得準備好再暈倒一次,純粹出於安心的緣故。「班納先生不會介意嗎?」
  結果,班納先生對於我的暫住毫無異議。就像之前一樣,他比妻子更友善,樂意為了安慰我而處理各種問題。他們吃東西時——因為我先前來打擾他們時,他們正要喝茶——是他將盤子放在我面前,並盛上燉肉。當我發抖時,他拿了一條披肩給我;而且當他看見我去廁所回來,跛腳走進房間時,他要我脫下靴子,弄了一盆鹽水讓我浸泡起水泡的雙腳。最後——也是最棒的——他從一個書架拿下一罐煙草,捲了兩根整齊的香煙,給我一根抽。
  弗洛倫斯整夜都坐在稍遠之處,她坐在餐桌旁,埋首於一堆紙張——我天真地揣測那是無依少女的名單,也或許是弗裡曼特爾之家的帳目清單。我們點煙時,她抬起頭看,用鼻子吸了一口氣,不過沒有抱怨。她偶爾會歎氣或打哈欠,或是揉著頸子,好像酸痛不已,她丈夫會對她說一些鼓勵或充滿感情的話。嬰孩一度啼哭,她偏著頭,卻不受影響,是雷夫毫無怨言地起身處理。她只是繼續工作:寫字、閱讀、比對紙張、在信封上寫地址……她繼續工作,雷夫打起哈欠,終於起身伸個懶腰,親吻她的臉頰,禮貌地對我們道晚安。她還在工作,我打起哈欠,開始打瞌睡。終於,到了約十一點時,她將紙張整理成堆,用手抹了臉頰一下。當她看見我時,她驚動了一下,我真的相信,在她辛勤工作之際,已然遺忘我的存在。現在想了起來,她先是臉紅,隨即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