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輕舔絲絨 > 第42節 >

第42節

  我瞪著他看,在他哈哈大笑時不斷發抖。一位金髮小女孩出現在陽台上,站在他身邊抓著欄杆,將腳擱在鐵條上。
  我說:「那位女士住在哪裡?她們搬過去的妹妹家在哪裡?」他拉著耳朵,看起來若有所思。
  「這個嘛,我以前知道,但卻忘記了……我相信是在布里斯托,或可能是巴斯……」
  「她們不在倫敦?」
  「喔,不在,肯定不在倫敦。是在布萊頓嗎?」
  我轉過身,回望彌爾恩太太的屋子,凝視我以前住的房間窗戶,還有夏天時我喜歡坐著乘涼的陽台。當我再次看著那男子時,他抱著小女孩,風吹拂她的金髮,在他的臉頰邊飛舞。就在那時,我想起他們就是在我認識黛安娜的那一周,在那個六月溫和的夜晚裡,對著曼陀林音樂拍手的那對父女。他們曾失去自己的家,現在有了新家。他們曾被那位有浪漫名字的慈善訪客拜訪。
  弗洛倫斯!沒想到我還記得她。我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完全沒想到她。
  如果現在能遇見她就好了!她幫窮人找地方住,大概也會幫我找房子。她曾經對我很和善——假如我現在去找她,她不再對我和善呢?我想到她宜人的臉孔與卷髮。我失去了黛安娜,我失去了澤娜,現在還失去彌爾恩太太和葛麗絲。她是我當時認識全倫敦中最可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而當下我最期望的,就是一位朋友。
  在我上方的陽台上,那男子巳經轉身離開。我喚回他:「嘿,先生!」我走近公寓的牆邊,往上看著他,他和女兒從陽台欄杆傾身——她看起來像是教堂天花板上的天使。
  我說:「你不認識我,但我住過這裡,和彌爾恩太太同住。我在找一位女孩,她曾在你們搬來時拜訪過你們。她的工作是替你們找地方住。」
  他皺起眉頭,「你說一位女孩嗎?」
  「一位卷髮的女孩。一位長相普通的女孩,叫做弗洛倫斯。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你有沒有她工作的慈善團體名字?那是一位女士經營的——是一位長相非常伶俐的女士,她彈奏曼陀林。」
  他本來一直皺眉,並搔頭思考,聽見最後一項描述後,露出欣喜之色。「是的,我記得她。那位幫助她的小姐是你的密友,是嗎?」
  我回答說是,接著問:「還有慈善團體呢?你記得她們嗎,她們的事務所在哪裡?」
  「她們的事務所在哪裡,讓我想想……我的確去過那裡一回,不過門牌號碼就記不得了。我知道那地方很接近伊斯林頓的天使區。」
  「靠近山姆?柯林斯劇院嗎?」我問。
  「過了山姆?柯林斯劇院,在上街還沒到郵局那裡。左手邊有一條小門廊,就在一間酒館和一家裁縫鋪中間某處……」
  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我認為應該足夠。我向他道謝,他微笑以對。「多可愛的黑眼圈,」他又說了一次,不過這次是對女兒說。「就像那首歌裡唱的——對不對,貝蒂?」
  四
  我覺得自己好像連續走了一個月的路。我懷疑靴子已磨穿絲襪,開始磨著我的腳恥、腳踝和關節。但我沒有在長椅旁停下腳步,解開鞋帶看腳的情況。風勢稍稍變小,儘管現在大概是兩點,天色卻如鉛一般灰暗。我不確定慈善事務所幾點會關門,我不知道得花多久才會找到她們,我不知道當我找到時,弗洛倫斯會不會在那裡。因此我走得很快,走上本頓維爾丘,任由雙腳疼痛,試著思考當我找到她時該說什麼。然而,這些事彳艮困難,畢竟她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女孩。更糟的是——我現在忍不住想到這個——我曾約好和她見面,結果卻放她鶴子。她會記得我嗎?如果在那條陰暗的格林街上,
  我很肯定她會記得。不過每走出煎熬的一步,我便愈來愈沒有信心。
  結果我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事務所的正確位置。那男子的記憶力很好,上街似乎從他上次來訪後便奇妙地維持原狀,一走過劇院,就發現酒館和裁縫鋪恰似他的形容,在街道的左手邊緊鄰。在兩家店之間有三四扇門,通往樓上的房間和事務所,其中一間拴上一塊小小的琺玻掛牌,上面寫著:龐森比模範住屋。總監J.A.D.德比小姐——我現在記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彈曼陀林的女士芳名。掛牌底下有一張沾了雨滴的手寫紙條,畫著一個指向門邊拉鈴的箭頭,上面寫「請拉鈴再入內」。我帶著些許不安照做。
  門後的通道非常長也非常陰暗,通往一扇窗戶,往那扇窗戶往外看,可見磚塊與水流滴答的排水管。這裡似乎是唯一可以前行的道路,得藉著一排樓梯往上。樓梯的欄杆很黏,但我緊抓著往上爬。在我踏到第三階或第四階時,有顆頭從樓上冒出來,有位女士的聲音愉快喊道:「樓下的人你好!樓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需要燈光嗎?」
  我回答說不要,隨即爬得更快。到了樓梯頂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被那位女士帶進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一個櫃子和一組不相稱的椅子。她向我示意,我便坐下,她坐在桌緣,交疊著雙臂。旁邊的房間傳來一陣殊殊殊的打字機聲音。
  她說:「我們能幫你什麼忙嗎?我說啊,你的眼睛腫得真厲害!」我已經摘下帽子,好像我是個男人,當她觀察著我的臉頰時——還有更謹慎地觀察我剪成短髮的頭——我相當尷尬地撫弄帽子的飾帶。她說:「你有預約嗎?」我說自己不是來找房子的,是來找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應該說是一位女子。她的名字是弗洛倫斯,她在這裡做慈善工作 她蹙起眉頭,「弗洛倫斯,你確定嗎?這裡真的只有我、德比小姐,還有另一位女士。」
  我迅速說道:「德比小姐知道我說的是誰。她一定在這裡工作過,因為上次我看見她的時候,她說——她說——」
  「她說?」女士追問,態度更加謹慎——因為我張著嘴,手在腫脹的臉頰旁揮舞。
  我以一種了無希望的憤怒態度咒罵:「她說要離職,做別的工作。我真是個呆子!我到現在才想起來,弗洛倫斯離開這裡應該已經有一年半了,甚至更久!」
  女士點點頭,「啊,你得知道,那是在我來之前的事。不過,如你所言,德比小姐一定記得她。」
  那至少是真的。我抬起頭,「我能見她一面嗎?」
  「是可以——不過今天不行,恐怕明天也不行。她要到星期五才回來——」
  「星期五!」那真是糟糕。「但是我得在今天見到弗洛倫斯,我真的得見她!你們一定有名單、名冊,或是一些東西,記錄她去了哪裡。這裡一定有人知道。」
  女士好像很驚訝,緩慢地說:「這個嘛,或許我們有……不過我們真的不能讓這些細節,你知道的,給陌生人知道。」她思考了一會兒,「你不能寫封信給她,讓我們代為轉達?」
  我搖搖頭,感到雙眼刺痛。
  她勢必看見了,也誤解了,因為接下來她相當輕柔地說:「啊——或許你不太擅長用筆……」
  為了一句和善的話,我願意承認任何事。我又搖搖頭,「確實不太會。」
  她沉默了一會兒。或許她想,假如我連閱讀寫字都不會,應該不會出於惡意尋人。不管怎麼樣,她起身說:「在這裡等我。」隨即離開房間,進入對面的一個房間。打字機的聲音有一下子變大聲,然後完全消失;我聽見一些低語聲、連續的翻閱紙張聲,以及猛然關上櫃子的聲響從那裡傳出。
  女士再度出現,手中拿著一張白色的紙,從外觀看來是信紙。「成功了!感謝德比小姐美妙的員工制度,我們找到了你的弗洛倫斯——或者最起碼,是某位叫弗洛倫斯的人。她離開這裡時,正是我和班奈特小姐進來的時候,在一八九二年。然而,」——她變得嚴肅——「我們真的覺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給你,但是她離開這裡後,在一個照顧無依少女的收容所工作,我們可以告訴你位置。那是一個叫做弗裡曼特爾之家的地方,在史特拉福路上。」
  一個照顧無依少女的收容所!這個想法使我顫抖並變得虛弱。「那一定是她,但是——史特拉福?那麼遠?」我的腳在椅子下動來動去,感到鞋皮擦在流血的腳跟上。靴子沾滿泥濘,我的裙子在裙擺處多了一道六寸深的骯髒皺邊。雨滴打在窗戶上。「史特拉福,」我重複說道,淒慘的語氣使女士靠近,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你沒有車費嗎?」她輕柔問道。
  我搖搖頭。
  「我失去所有的錢。我失去了所有東西!」我用一隻手遮住眼,精疲力竭地傾向桌子。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看見上面擺著什麼。是那封信。女士將信擺在桌上,正面朝上,認為我無法讀懂。那封信相當簡短,有弗洛倫斯的簽名——弗洛倫斯?班納,我現在知道她的全名了——還有寫給德比小姐的內容。懇請接受我的離職……信接著寫下去,我沒有閱讀那部分,因為信紙的右上角寫著日期以及地址——不是弗裡曼特爾之家的地址,顯而易見是不讓我知道的住家地址。有一個號碼,接著是街名:倫敦東區貝瑟南格林的奎爾特街。我立刻默記下來。
  在此同時,女士繼續和善地說話。我剛剛幾乎沒在聽她說話,現在抬頭看她在做什麼。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鑰匙,打開桌子的一個抽屜。她正說著:「……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做法,不過我看得出來你非常疲憊。如果你從這裡搭公共馬車去艾爾德門,可以在那裡轉搭另一班車,那會載你沿著邁爾恩德路到史特拉福。」她伸出手,掌心放著三便士。「也許你可以給自己買杯茶在路上喝?」
  我接過錢幣,說一些感謝的話。當我說話時,有一隻鈴響了,就在附近,我們都嚇了一跳。她瞥向牆上的時鐘。「我今天的委託人來了。」女士說。
  我聽懂她的暗示,起身戴上帽子。樓下的走道有些腳步聲,還有爬樓梯的聲音。女士帶我到門口,對她的訪客喊:「上來吧,沒關係。我知道樓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一位年輕男子身後跟著一位女子,從陰暗中冒出。他們的膚色都相當黝黑,我猜是意大利人或希臘人,看起來非常困苦貧窮。有一會兒,我們全都擠在事務所門口,互相尷尬地微笑。女士和年輕夫婦終於進入房間,而我獨自站在樓梯頂端。
  女士抬起頭,和我眼神交會。
  「祝你好運!衷心期盼你能找到朋友。」她喊道,卻有些分神。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