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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我們該怎麼辦?」她回答的聲音聽起來和過去完全不同。「我們該怎麼辦?我知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把你留在這裡,希望那女人會回來找你,再帶你進去虐待你。這全是你自找的!」
  「喔,她不會再回來找我了——會嗎?」
  「不會,她當然不會,也不會來找我。看你的甜言蜜語把我們害到何種地步!在一月最寒冷的夜晚被趕出來,沒戴帽子,甚至連一條內褲也沒穿,連一條手帕也沒有!我希望自己在監獄裡。你害我失去工作,你害我失去名譽。你害我損失存來前往殖民地的七鎊薪水——喔!我真是個呆子,竟然讓你吻我!你真是個傻瓜,竟然以為女主人不會——喔!我真想揍你!」
  「那就揍我吧!」我大叫,不住啜泣著,「幫我打黑另一隻眼睛,這是我自找的!」
  但澤娜只是抬高頭,雙手緊抱自己,轉過身去。
  我用衣袖擦拭雙眼,試著稍微冷靜下來。當我扮成安提紐,蹣跚走出會客室時,還只是午夜,我猜現在大概過了半個鐘頭——這是糟糕的時間,因為那意味著在天亮前,我們仍有最長、最冷的幾小時要度過。我盡可能謙卑地說:「我該怎麼辦,澤娜?我該怎麼辦?」
  她轉頭看我,「我想,你該去找家人。你總有家人吧?你有朋友嗎?」
  「我現在無依無靠了……」
  我又將手放在臉上,她轉過身來,開始咬著嘴唇,最後說:「如果你真的一個親友也沒有,那我們還真像,因為我也沒有,我的家人全因安格妮絲和警方的事棄我而去。」她注視著我的水手袋,用腳上的靴子輕推。「你沒在任何地方留點現金嗎?袋子裡有什麼?」
  「都是我的衣服,是我帶到黛安娜家的男裝。」我回答。
  「它們是好的衣服嗎?」
  「我曾經這麼認為。」我抬起頭來,「你是指我們穿上它們,扮成男士?」
  澤娜已經彎下腰,瞇眼看著袋中物,「我是指賣掉它們。」
  「賣掉它們?」賣掉我的衛兵制服,還有我的牛津褲?「我不曉得……」
  她將雙手伸向嘴唇,透過指間發出聲音。「你可以賣掉它們,小姐,不然就得走到艾奇韋爾路,站在燈柱旁邊,等有人賞你一枚錢幣……」
  二
  我們賣了衣服。我們把衣服賣給一位在基爾本路附近市場擺攤的舊衣商。澤娜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將衣服裝袋——市場一直進行交易到半夜,不過當我們抵達時,大多數手推車都清空了,街道滿是垃圾,攤販正在熄滅輕油1燈,將水桶裡的水倒入水溝。那人瞧見我們過來,馬上說:「你們來得太晚,打烊了。」當澤娜打開袋子,從中拉出衣服時,他偏著頭嗤之以鼻。「軍人服裝在我的攤子上根本不值錢,」他邊說邊拉開外套的衣袖,「不過我要這件,這斜紋布料大概可以做一件時髦的背心。大衣和長褲都夠漂亮,鞋子也是。我可以跟你們買,我出一畿尼。」
  1輕油,原油經分溜得到的一種油品,可作為石化原料。
  「一畿尼!」我說。
  「一畿尼是你們今晚能得到的公道價。」他再度嗤之以鼻,「我認為它們是贓物。」
  澤娜說:「它們才不是贓物,不過這個價錢可以,如果你能附送一些女士用品和一對有蝴蝶結的帽子,那就算一鎊。」
  他給我們的內褲和絲襪陳舊發黃,帽子糟糕透頂,襯衣當然沒給。不過澤娜似乎很滿意這項交易。她把錢裝進口袋,帶我到一家烤馬鈴薯的攤販,我們一人買了一顆馬鈴薯,共飲一杯茶。馬鈴薯嘗起來有泥土的味道,茶味淡得簡直就像略上色的水。不過攤子有個火盆,溫暖了我們。
  就像我之前所說,澤娜從我們被逐出房子後,似乎變得非常多。她沒有發抖——發抖的人是我——她身上散發著智慧與權力的氣息,明瞭在街上通行的方法,走在街上對她來說好像輕鬆自在。我也曾經輕鬆自在地走在街上,而今我認為,如果她讓我握著她的手,我便能和以前一樣辦到。現在,我只能跟在她身後踉蹌而行,可憐地囁嚅著:「澤娜,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澤娜,你覺得她們現在正在幸福地做什麼?喔,你能相信她真的把我從她身邊趕出去嗎?」
  最後她對我說:「小姐,別誤會我的意思,但要是你再不閉嘴,我真的得揍你!」
  我說:「對不起,澤娜。」
  她和一位剛剛也站在火盆旁的妓女攀談起來,從她那裡得知附近一棟寄宿公寓的消息,據說那裡整夜都歡迎客人投宿。那裡其實是個很糟的地方,只有一間女房和一間男房,而每個在那裡睡覺的人都會咳嗽。我和澤娜躺在一張床上,她為了取暖穿著裙子,我對衣服上的皺痕依然滿懷惱怒,將裙子放在床墊下,希望能用一夜的時間壓平。
  我們又直又僵硬地躺在一起,我們的頭躺在一隻難受的長枕上,不過澤娜背對著我,立刻閉上眼睛。其他寄宿者的咳嗽聲、我臉頰上的疼痛,以及心中的悲傷和驚慌,都讓我無法入眠。當澤娜顫抖了一下時,我將手放在她身上,她沒有把手撥開,我稍微靠近她。
  我非常輕聲地說:「喔,澤娜,想到這一切,都讓我睡不著!」
  「我想也是。」
  我不斷發抖,「你恨我嗎,澤娜?」
  她不願回答。
  「如果你恨我,我不會怪你。可是,喔!你知道我有多抱歉嗎?」
  一個躺在我們旁邊床上的女人發出尖叫——我想她喝醉了——那使我們倆都嚇了一跳,彼此的臉頰靠得更近。澤娜仍舊緊閉雙眼,但我敢說她聽到了。我想起數小時前,我們以多麼不同的方式躺在一起。我的不幸從此熄滅了面前的光明;不過因為我們兩人誰也沒說,我以為悲慘的命運就此結束。
  我低語:「喔,假如黛安娜那時沒上來就好了!那很好玩,不是嗎?——在黛安娜進來停止一切之前……」
  她睜開眼,悲傷地說:「是很好玩,在他們逮到你之前總是很好玩。」她凝視我,並嚥著口水。
  我說:「不會太糟的,澤娜——對不對?現在你是我在倫敦唯一認識的陽剛女,既然你無依無靠,我想——我們會克服一切的,對不對?我們可以在一棟寄宿公寓找個房間。你可以找份工作,當女工或幫傭。我會再買一套西裝,當我的臉完全好了以後——喔,我知道一兩種賺錢的伎倆。我們可以在一個月後賺回你損失的七鎊。我們很快就會賺到二十鎊。到時,你就去得成殖民地,而我,」——我吸了一口氣——「我會和你一起去。你說過那裡缺房東,當然也缺紳士的男寵——即使是在澳洲?」
  當我低語時,澤娜不發一語凝視我。她彎下頭吻我一下,非常輕地吻在我的唇上。她再度轉身,我終於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了。我可以聽見女人們咳嗽和吐痰的聲音,還有以低沉、憤怒的聲音討論她們度過的夜晚,和必須面對的生活。我合眼躺著,用雙手遮臉:我不想看到她們,或參與現在必須和她們共同生活的卑劣世界。我想到澤娜,和我替她安排的計劃——我認為,這會很艱難,但是澤娜會讓我遠離艱難的部分。少了澤娜,這的確會很艱難……
  我終於將手拿開臉,轉身注視旁邊的床。那裡是空的,澤娜不見了,錢也不見了。她按照女僕的作息,在破曉時起床,丟下沉睡中的我,什麼也沒留下。
  三
  明白一切使我茫然,我想自己無法比現在更暈眩,也無法悲哀地跌得更深。我站起身,從床墊下拉出壓得更皺的裙子穿上。躺在旁邊床上的醉婦花了半便士買了一盆溫水,她站在那盆水中沖洗身體,洗完後好心讓我使用,拭去留在我臉頰上的最後幾塊血跡,並撫平我的頭髮。當我望著黏在牆上的鏡子時,我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張離酒精燈太近的蠟制臉孔。當我步行時,我的雙腳似乎發出尖叫,我穿的是過去當男妓時所穿的鞋子,如果不是我的腳變大了,就是我太習慣柔軟的皮革。之前走到基爾本路時,我的腳巳經起了水泡,現在那些水泡逐一磨破流膿,絲襪則磨著腳。
  房客不被允許在寄宿公寓的房間待過早上,十一點時有位女子出現,用掃帚將我們趕出去。我和那位醉婦走上一小段路。當我們在梅達谷分道揚鑣時,她拿出極小的一包煙草,捲好兩根如針般的香煙,並給我一根。她說,煙草是治療瘀傷最好的方法。我坐在一張長椅上抽煙,直到燒到手指。我思考著自身的處境。
  我的狀況是如此荒謬地熟悉:四年前我逃離史丹福丘時,曾經一樣又冷又病又淒慘。不過在那時,我起碼還有錢,以及一些漂亮的衣服;我那時有食物,也有香煙——擁有所有能夠使我延續生命,卻無法讓我快樂的東西。現在,我一無所有。我因為飢餓與酒的後勁而感到反胃,而一便士才能買到一根鰻魚卷,我還不如去乞討一或照澤娜的建議,再次扮成男妓,靠在濕答答的牆上碰運氣。乞討的主意對我來說很討厭——我無法忍受試著引起男士的憐憫和錢幣。而那些男士正是兩周前,當我走在黛安娜身邊,和他們擦身而過時,會欣賞我的西裝剪裁或袖扣的那種人。身為女孩,想到被他們其中之一侵犯,感覺更加糟糕。
  我站起身,在長椅上坐一整天實在太冷了。我想起澤娜前一晚說過——我得去找家人,她們會接納我。我沒想到在惠茨特布爾的血親,當時對我來說,似乎和他們已經永遠脫離關係。我想到曾經如同母親般待我的女士,還有她曾經像我妹妹的女兒。我想到彌爾恩太太和葛麗絲。我有一年半沒和她們聯絡。我答應去看她們,卻從未有空。我答應寄給她們我的地址,卻連一張表示想念的便箋,或葛麗絲的生日卡片都沒寄。事實上,自從我在幸福地度過頭幾個詭異的日子,便完全將她們拋諸腦後。現在我想起她們的仁慈,不禁想哭。黛安娜和澤娜相繼拋棄了我,可是彌爾恩太太——我十分確信——一定會接納我。
  因此我從梅達谷走到格林街,穿著磨腳的鞋、懷著悲苦與羞恥緩慢走著,每步都宛如赤腳走在刀上。當我終於抵達時,那棟房子看起來似乎很破舊——但我隨即瞭解這種感覺,當你離開原本的居所,前往某個豪華的地方,再回來時會乍然感到那裡比你所知的更簡陋。門前沒有花卉,也沒有那只三腳貓——不過當時是冬天,街道上又冷又暗。我只能想著自己可憐的處境。我拉動門鈴,沒人回應,我想那就坐在台階上,彌爾恩太太出門不會太久;倘若我被凍得麻木,也是我應得的教訓……
  我將臉貼向門邊的窗戶窺視前廳,發現牆壁空無一物——那裡曾掛著葛麗絲的圖片、《世界之光》、印度神像和其他東西,上面只殘存著圖片曾掛在那裡的痕跡。看到這個景象,我開始顫抖。我慌張地敲著門環,對信箱失控大叫:「彌爾恩太太!彌爾恩太太!」「葛麗絲!葛麗絲?彌爾恩!」我的聲音聽起來很空洞,前廳一片漆黑。
  有聲叫聲從後面的公寓傳來。
  「你要找那位年長女士和她女兒嗎?她們離開了,小姐,一個月前就走了!」
  我轉過身往上看。上方的陽台有位男子對我喊叫,並朝屋子點頭。我走出來,淒慘地往上望著他,問她們去了哪裡?
  他聳聳肩,「去她妹妹家,這是我所聽說的。秋天時,女士的身體變得很不好,那個女孩是個傻子——你知道的,對不對?——她們覺得將她留在這裡不太妥當。她們帶走所有傢俱,我想這棟房子即將出售……」他看著我的臉。「你臉上的黑眼圈真可愛,」他說得好像我沒注意到。「就像那首歌裡唱的,對不對?不過你只有一個黑眼圈而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