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輕舔絲絨 > 第10節 >

第10節

  1伯靈頓市場街,倫敦著名古老商場。
  他終於停頓下來,凱蒂微笑著說:「布利斯先生,我絕對相信你能說服只有一隻手的人成為雜耍師。」
  他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餐具鏗鏘作響。他旗下的確有一位獨臂雜耍師,還為他取了這樣的成功頭銜:「辛奎瓦力1第二:一半的體能,雙倍的技巧!」
  1辛奎瓦力(Cinquevalli),一八五九至一九一八年,原籍波蘭,在英國表演雜耍一舉成名,為當時的著名雜耍藝人。
  二
  一切就像他所保證和指示的一樣,布利斯先生帶我們找裁縫,讓凱蒂試穿各式男裝。衣服做好後,他帶我們見攝影師,拍下她叼警察的哨子、肩扛步槍或水手繩的扮相。他找尋適合這些服裝的歌曲,親自將這些歌曲送來吉內拉路,用丹蒂太太的舊鋼琴彈給凱蒂試唱,我們負責聆聽,並考慮合不合適。更重要的是,他談妥了霍克斯頓、白楊木、基爾本和波爾等地區的劇院合約。兩周內,凱蒂在倫敦的演藝生涯開始起步。現在她在明星劇院表演完,無法換上普通女裝,我得在一旁待命,準備好她的外套和衣簍,她一從腳燈前離開,便一起拔腿跑向門口,馬車已等著載我們穿越繁忙的城市,前往下一家劇院。她不再只穿一套服裝表演所有節目,會換上三四套服裝。我名副其實地成為她的服裝師,在樂隊演奏過場音樂、觀眾在台下期待她再度出場,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替她扯開衣服上的紐扣和鏈扣。
  我們每晚熬夜的方式十分奇特。因為只要凱蒂連續在兩家、三家或四家劇院表演,我們就得在午夜十二點半或一點才能回到吉內拉路,渾身疲憊酸痛,仍能感受到一同在月光下縱橫整座城市、在更衣室和舞台側面焦急等待上台的暈眩與灼熱。我們會和西姆斯、珀西、土嬉以及她的男、女朋友們在丹蒂太太的廚房裡喧鬧,料理茶、可可亞、威爾士兔子1和鬆餅。丹蒂太太會現身一她長期接待劇院房客,所以也習慣晚睡——並提議玩紙牌或唱歌跳舞。不用多久,整屋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唱歌,嗓子也不錯,因此我有時會和凱蒂合唱。現在的我從不在凌晨三點前睡覺,也從不在早上九點或十點前起床,很快便將以前賣牡蠣的生活作息忘得一乾二淨。
  1威爾士兔子,指在烤麵包上抹奶酪,原為英國人的慣用語,嘲笑威爾士人過度貧窮,連兔肉也吃不起。
  當然,我沒有忘記老家和家人,一如之前所說,我寄明信片、凱蒂表演的佈告和劇院的報紙給他們。他們回信時,往往附上一些包裹——當然是一桶桶的牡蠣,我將牡蠣交給房東太太料理,當作晚餐。然而,我寫信回家的次數愈來愈不固定,回信時間逐漸變慢,回復也愈來愈簡短。家人們會在每封信的結尾寫:「你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們?」或「你什麼時候會回惠茨特布爾?」而我會回復很快,很快……「或是」等凱蒂有空的時候……」
  但是,凱蒂從未有空。一周又一周過去了,季節更替,夜晚開始變長,也逐漸變冷。在我心中,惠茨特布爾不是變暗,而是蒙上一層陰影。我並非不想父母,還有愛麗絲、戴維和親戚,我只是更重視凱蒂、我的新生活以及更多事……
  我有太多的事要考慮。我是凱蒂的服裝師,也是她的朋友,和她各種事務的顧問與同伴。當她學唱一首歌時,我會拿著歌詞,在她忘詞時提示她。裁縫幫她試裝時,我在一旁觀看,並對剪裁是否合身點頭或搖頭。當她接受機伶的布利斯先生指導——或許我該稱他「瓦爾特」,因為現在他已成為我們的一分子,就像對他而言,我們是「凱蒂」和「南兒」一般——當她接受瓦爾特的指導,並依照他的建議,在商店或市集花數小時觀察男士時,我都陪著她。我們一同學會警官緩緩踏步、攤販疲憊邁步,以及完成勤務的士兵快步走路的樣子。
  當我們一起做這些事的時候,似乎也學會了在這個亂無章法的城市裡生活的方法和態度。我最後也和凱蒂一樣,對倫敦感到舒適自在,並為之深深著迷。我們走訪廣闊美麗的公園和花園,在一片塵埃中顯得如此突兀而青綠,不過依舊帶有些許人行道上的匆促。我們在西區漫遊,坐看令人驚奇的一切景觀——不只是巍巍有名的倫敦市景、皇宮、紀念碑和畫廊,還有些短暫的小插曲:一輛馬車翻覆、一條鰻魚從魚販的手推車中逃出、一名扒手行竊與一件皮包搶案。
  我們站在倫敦橋、巴特西橋,以及兩座橋間的各式橋樑,仔細觀看與讚歎寬廣而臭氣沖天的泰晤士河。我知道泰晤士河,這條河在出海口變得寬廣,形成孕育牡蠣的溫和廣大海洋,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當我站在蘭貝斯橋上望著橋下的遊船時,感到一陣莫名的震顫,發覺自己逆流而上——從溫和純樸的惠茨特布爾到達動盪不安的大都會。當我看見從肯特郡運送魚貨的平底貨船時,我只是微笑,不會讓我想家。當船員把船調頭,沿著河流回航時,我也不感到羨慕。
  三
  就在我們四處走看,變得更像姐妹,對生活感到滿足之際,這一年即將結束。我們持續為表演忙碌,凱蒂則變得小有名氣。現在,瓦爾特為她安排的每份表演合約日期都比前一份更長,酬勞也更大方。她很快便行程滿檔,開始推掉一些表演。現在她有了仰慕者——男士們送她花朵,還有晚餐的請柬(好在她只是笑著和我討論便置之一旁,讓我偷偷鬆了口氣);男孩們向她索取簽名照,女孩們群聚在後台出入口,讚美她有多英俊——我不知道該同情、支持還是害怕那些女孩,她們和我如此相似,很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我反倒落至她們的狀況。
  儘管擁有這一切,凱蒂還是沒有成為衷心期望,也是瓦爾特承諾過的大明星。她演出的劇院都在城市近郊,或是高級一點的東區(也有一兩次是在一些不怎麼樣的劇院,例如佛瑞斯特劇院和賽布萊特劇院,那裡的觀眾會對沒興趣的表演者扔靴子和豬腿骨在劇院的節目佈告上,凱蒂的名字從未排在前面,或以大字刊登,大街小巷裡沒人哼她的歌,或以她的歌為旋律吹口哨。瓦爾特說問題不在凱蒂,而在她表演的性質。她有太多競爭對手,男裝麗人曾和轉盤子一樣屬於專門技藝,卻突然莫名地成為過多人選擇的行業。
  又有男裝麗人在倫敦劇院初登台時,滿臉慍怒的瓦爾特就會抱怨:「為什麼現在每個想在舞台上闖事業的年輕小姐都穿褲子表演?為什麼每位備受推崇的喜劇女伶都突然更換節目,穿喇叭褲跳角笛舞?凱蒂,任何呆子都看得出來,你天生就是要扮演男孩的;你如果在舞台上扮成女伶,一定是演羅莎琳德、薇若拉,或是波西亞1。但是這些名不見經傳的男裝麗人一芬妮·萊斯利、芳妮·羅比娜、貝西·彭希爾、蜜妮·希爾頓——她們穿上晚禮服看起來就像我穿上襯裙或裙撐一樣不自然。這真令我火大。」瓦爾特坐在我們的起居室,拍打著椅子的扶手,椅子上陳舊的裂縫噴出灰塵和填充物。「看到那些才氣只有你十分之一的女孩奪走原本該屬於你的表演合約讓我火大,更糟糕的是,還奪走應當屬於你的名氣!」他站起來,雙手放在凱蒂的肩上。「你現在處於成為明星的邊緣,」他輕輕推了凱蒂一下,她得抓住他的雙臂免得跌倒。「一定有某些東西,某些東西是我們可以推你一把——某些我們可以加在你表演的東西,使你和那些得意洋洋的女學生有所區別!」
  1羅莎琳、薇若拉和波西亞皆為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女主角。羅莎琳出自《皆大歡喜》、薇若拉出自《第十二夜》,而波西亞出自《威尼斯商人》。
  不過,縱然我們努力尋找,還是找不出來。凱蒂持續在一些落後地區的小劇院表演,像是伊斯林頓、梅利本區、巴特西、畢克漢以及海克尼。每晚她從一家劇院趕往另一家,繞著萊斯特廣場、穿過西區,卻從未進入瓦爾特和她夢想的殿堂:阿罕布拉劇院和帝國劇院。
  老實說,我不太在意。唯一遺憾的是凱蒂因倫敦的新事業不如預期順遂,但我私底下也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有多俊美、迷人和可愛,當我心中也有一部分像瓦爾特一樣,想要將之與全世界分享時,心中卻有更大一部分希望能獨自擁抱這一切,保持隱密與穩固。我非常確定,一旦凱蒂成名,我便會失去她。我不喜歡她的歌迷獻花,或是吵鬧地守在後台出入口索取照片和親吻;更大的名氣會帶來更多花束、更多親吻——我不敢確定她會一直對那些紳士的請柬一笑置之,也不敢確定有一天,在仰慕她的女孩中,不會有她更喜歡的……
  假如她變得有名,金錢也會滾滾而來。她會買房子——我們會離開吉內拉路和在那裡認識的朋友;我們會離開我們的小房間、共享的床,分房而居。我無法忍耐這種想法。我已經習慣睡覺時有凱蒂陪伴。當她觸摸我時,我已不再顫抖,或僵硬和不自在,反而學會毫不在意地投入她的懷抱、接受她的親吻——有時甚至也回以擁抱和親吻。我習慣看見她沉睡或一絲不掛的模樣。當我睜開雙眼,看見她的臉沐浴在晨曦時的微光中時,我不再驚奇地屏住呼吸。我看過她脫衣洗澡或更衣的樣子。現在我熟悉她的胴體,就像熟悉我自己的胴體一樣,甚至更熟悉,因為她的頭、頸子、手腕、背、四肢(就和她的雙頰一樣圓潤光滑且佈滿斑點〉和肌膚(她的肌膚有種驚人的優雅,猶如穿著一件合身舒適的美麗衣裳),都比我的更可愛迷人。
  不,我不要任何事物改變——即使當我得知瓦爾特一些令人尷尬的事。
  我們無可避免得花很多時間和瓦爾特相處,用丹蒂太太的鋼琴練唱,或在演出後小酌一番,我們逐漸不把他視為凱蒂的經紀人,而是朋友。到了後來,我們不僅和瓦爾特共度工作的日子,連星期天也是。到了最後,星期天和瓦爾特見面成為慣例,我們聆聽他的馬車走到吉內拉路時的聲音、他步上閣樓階梯時,靴子發出的聲響、他敲房門的聲音,還有他愚蠢、過度的禮節。他會帶來一些消息與傳聞,我們會一起坐車進城或出城;我們會走在一起——凱蒂的手勾著他的一隻臂彎,我的手則勾著另一隻,瓦爾特像個大嗓門的叔叔,宏亮的聲音精神又溫和。
  除了快樂,我別無感覺,直到有天早晨,我和凱蒂、西姆斯、珀西以及土嬉共進早餐。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凱蒂行動匆忙,當西姆斯聽到我們是為了誰而匆忙時,他大叫:「哎呀,凱蒂,瓦爾特一定很看好你!我從沒看過他在一個藝人身上花那麼多時間。誰都會以為他是你的戀人!」他說得非常坦白,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看見土嬉笑著瞥向珀西,更糟糕的是,我看見凱蒂紅著臉別過頭去。突然間,我明白他們全都知道了,在心中咒罵自己怎麼沒有早點猜到。半小時後,當瓦爾特出現在客廳門口,容光煥發地對凱蒂喊:「親我,凱兒!」我沒有笑,只是一臉疑惑地咬著唇。
  瓦爾特有點愛上凱蒂,也許不僅是有點。我現在看見了,看見他有時望著她,臉上露出的失望,還有他瞄向她,隨即匆匆移開目光的不自在。我看見他把握每一次愚蠢的機會,親吻她的手、抓著她的衣袖,或用帶著慾望的笨拙手臂摟著她纖細的肩頭;我聽見他和她說話時,聲音時而迷人、時而親密。現在我完全察覺,因為他對她的感情與我如出一轍,這正是之前令我看不見、聽不見的原因!長久以來,我一直視為平凡無奇,而且正當。
  我幾乎同情他,我幾乎愛他。我不恨他——如果我恨他,就像是一個人討厭鏡子毫不保留地顯現不完美的自我形象。我不再厭惡他來訪和出遊時的那些舉動,免得覺得自己對凱蒂的舉動同樣惹人厭。他是我的情敵,奇怪的是,他在的時候,我覺得可以比較自在地愛凱蒂。瓦爾特的出現彷彿允許我能像他一樣大膽、快樂而含情脈脈,使我能假裝崇拜她——那幾乎就像真正崇拜她一樣真實。
  我仍舊渴望,卻不敢擁抱她——如我之前所說,瓦爾特和我感受相同,這表示我的沉默與愛意是自然且適當的。她是顆星星——屬於我的星星——我想,我會和瓦爾特一樣感到滿足,忠實地在固定且遙遠的軌道上運行,直到永遠。
  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會撞在一起,衝擊又會多劇烈。
  四
  現在是十二月——和炎熱的八月相比,是個寒冷的月份,冷到我們樓梯上的小天窗一度數日都是厚厚的積雪;冷到我們早上起床時,呼出的氣息都灰如煙霧,還得把襯裙拉進被窩裡,在被單下摸索穿上。
  在惠茨特布爾的家鄉,我們很討厭寒冷,因為那使拖網漁船的工作更為艱辛。我記得哥哥戴維在一月的傍晚時,坐在客廳的爐火前痛苦地流淚,因為他凍傷的龜裂手腳正開始復原。我還記得處理一桶桶冰冷的牡蝸,不斷從冰水撈起,放進熱呼呼的湯中時,手指發出的刺痛。
  然而,在丹蒂太太這裡,每個人都喜歡冬季,還說愈冷愈好,因為寒冷的冰霜和刺骨的寒風會使劇院客滿。對大多數倫敦人來說,一張戲票比一箱煤炭便宜,就算沒有比較便宜,也會帶來更多樂趣。既然能去明星劇院或楷模劇院,和身邊的人一起跺腳鼓掌,還有瑪麗·勞埃德1相伴,何必待在自己家裡踩腳擊掌取暖?那幾個最冷的夜晚,劇院裡全是哭哭啼啼的小嬰兒,母親帶著孩子來看表演,不把他們留在搖籃裡沉睡——或者死去。
  1瑪麗·勞埃德(Marie Lloyd),一八七至一九二二年,十九世紀末英國的頂尖藝人,身兼歌手和戲劇演員。
  待在丹蒂太太家的那年冬天,我們不擔心凍死的小嬰兒,反而很高興,因為戲票大為暢銷,我們都有工作做,收入也比從前略豐。十二月初時,凱蒂得到一紙在梅利本區劇院演出的合約,整個月裡每晚表演兩次。得知不必在大雪中奔波於倫敦各處,表演空檔只需坐在休息室裡聊天,讓我們很高興。其他藝人,包括一個雜耍團、一名魔術師、兩三位詼諧歌手和一個由一對侏儒夫婦組成的團體「小不點兒」,都和我們一樣自得其樂,彼此相處融洽。
  表演在聖誕節結束。也許我該回惠茨特布爾過節,如果沒回去,父母一定會很失望。但我也知道老家聖誕節晚餐的狀況。二十位親戚圍坐在桌旁,同時開口,搶奪別人盤中的火雞肉。他們免不了對我大發牢騷,而我知道,假如我離開凱蒂,回去和家人團聚,她會對我發牢騷。除此之外,我確定自己會瘋狂想她,把氣氛搞砸。所以我和她過節如往常,瓦爾特也在——在丹蒂太太的餐桌上吃烤鵝,以一杯又一杯的香濱和淡麥酒互敬新年快樂。
  節曰當然有禮物,有從家裡寄來的禮物,母親還附上一張呆板的短笑,我不願拿出來出糗,還有瓦爾特送的禮物(他送凱蒂一枚胸針,送我一枚帽針)。我寄包裹回惠茨特布爾,在丹蒂太太家分送禮物。我送給凱蒂我所能找到最美好的東西:一顆無瑕的珍珠鑲在一片附有鏈子的銀飾上。這顆珍珠的價錢是我過去買過禮物的十倍,當我拿著它時全身顫抖。我拿這顆珍珠給丹蒂太太看,她皺起眉頭。「珍珠象徵眼淚。」她邊說邊搖頭,因為她非常迷信。凱蒂卻覺得很美,立刻要我將它繫在她的頸子上,還拿起鏡子,欣賞珍珠在她可愛喉嚨下一英吋處擺盪。「我永遠都不拿下來。」她這麼說,她的確一直戴著它——即使是在舞台上,她也戴在領結與領巾下。
  當然,凱蒂也買了禮物送我。以薄紙包裝,繫著蝴蝶結的盒子裡裝著一件洋裝。這是我擁有過最美的洋裝,一件修長的深藍色晚禮服,在腰際繫著奶油色的緞質腰帶,胸前和裙擺則縫有厚重的蕾絲。我知道這件洋裝對我而言太高級。當我從包裝盒裡拿出洋裝,在鏡子前比著,我像是受到很大打擊般搖頭,對凱蒂說:「這真漂亮,我怎能收下?這實在太美了。你一定得退回去,凱蒂,這禮物太貴重了。」
  凱蒂黑亮的雙眸盯著我緊張地拿著洋裝,放聲大笑。「胡說!現在也該是時候,你應該開始穿漂亮的衣服,別再只穿你從家裡帶出來的破舊女學生玩意兒。我有漂亮的衣服,你也應該有。天曉得我們付不付得起。總之,這件不能退,是特別為你訂做的,就像灰姑娘的鞋子,而且你的尺寸太特別,不適合別人穿。」
  特別為我訂做?簡直更糟了!我說:「凱蒂,我真的不能收。穿上這件衣服,我不可能自在……」
  凱蒂說:「你一定得收下,況且,」她指著我剛為她繫上的珍珠,移開目光,「我現在做得很順,不能一直讓我的服裝師穿著姐姐的舊衣服在身邊忙碌。這太說不過去了,不是嗎?」她輕聲說——但就在那一刻,我明白她點出的事實——我現在有收入,花了兩周的薪水買她的珍珠項鏈,不過要把錢花在自己身上,還是保有在惠茨特布爾時的勤儉。她是否認為我衣衫襤褸?我不禁臉紅。
  因此,為了凱蒂,我收下那件洋裝,並在幾個晚上後第一次穿上它。那是場舞會——一個在梅利本區劇院舉行的季末舞會,我們在那家劇院度過愉快的一個月。舞會是一大盛事。凱蒂穿上訂做的新衣,一件低領、短袖的可愛中國緞質禮服,顏色有如玫瑰花苞般粉紅。我幫她套上禮服,為她繫好帶子,當她拉上手套時望著她,讚歎她的美,紅色絲綢襯托她紅潤的朱唇、白皙的鎖骨與深褐色的閃亮雙眸和頭髮。除了我送她的珍珠,和瓦爾特送她的胸針以外,她沒有佩戴其他首飾。琥珀胸針和珍珠其實不相稱,但就算凱蒂戴著瓶蓋,我仍覺得她像女王。
  幫凱蒂扣紐扣耽誤了我換衣服的時間,我讓她先下樓。凱蒂下樓後,我穿上她送我的美麗洋裝,在鏡子前打量自己,因鏡中的樣子皺起眉頭。這件洋裝如此巧妙,本身就是一種偽裝。在燈光半明的狀態下,它有如午夜般黑暗,使我的眼睛顯得更藍、頭髮更黯淡,長裙和腰帶則使我更加纖細修長。我看起來像個男孩,穿上姐姐的晚禮服。我鬆開辮子梳頭,因為沒時間綁頭髮,便在後腦勺打成髮髻,再插上髮梳。我想這個髮髻凸顯了下顎和顴骨的堅硬線條,雙肩更顯寬闊。我又皺了一次眉,移開視線。我猜,凱蒂站在我身旁,會被襯托得更嬌美。
  我下樓加入凱蒂。當我推開客廳的門時,發現她正在和別人聊天,大家都還在吃晚餐。土嬉最先看見我,一定有用手肘碰碰身邊的珀西,因為他的目光馬上自餐盤抬起,對我吹口哨。西姆斯轉向我,盯著我瞧,彷彿從未看過我一般,叉滿食物的叉子還停在送往張大嘴巴的半途上。丹蒂太太隨著他的目光,大咳一聲,「南茜!看看你!你在我們面前變成一位大美女!」
  凱蒂也轉向我,露出驚奇困惑的表情,好像那一瞬間,她從沒見過我。我不知道這一刻是我的,還是她的臉比較紅。
  她僵硬地笑說:「非常好。」隨即轉移視線。因此我悲傷地以為,這件洋裝比我以為的更不適合我,做好面對一場糟糕舞會的心理準備。
  舞會一點也不糟糕,氣氛很歡樂,場地人山人海。舞台經理必須從舞台邊緣到樂池後方搭建一個平台,才能容納所有賓客。他請樂隊演奏蘇格蘭舞曲與華爾茲舞曲,在舞台側面擺桌子,放著點心、果凍、桶裝啤酒、雞尾酒和成排紅酒。
  我和凱蒂的新衣受到很多人稱讚,特別是我。許多人對我微笑,大為讚歎,從吵鬧表演廳的另一端大喊:「你看起來真美!」有位魔術師的女助手握著我的手說:「親愛的,你今晚長大了,我都認不出來!」和丹蒂太太一小時前說的一樣。她的話鼓舞了我。我和凱蒂整晚都在一起,但午夜後她離開,加入香檳桌旁的一群人。我憂鬱地縮在一旁。我沒想過自己是個成熟的女人,穿上這件美麗的衣服,終於覺得自己像個女人,也瞭解我的確是女人。我十八歲,也許會永遠離開父親的房子,自己賺錢,自己付倫敦住處的房租。我像是從遠處看著自己——當我邊啜酒,彷彿那是薑汁啤酒,邊和曾令我害怕的舞台人員談笑時,我看著自己;當我從樂師手中取過煙,點燃並吸了一口,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時,我看著自己。我從何時開始抽煙?我想不起來。在凱蒂更衣時,我為她拿煙,漸漸也養成這種癖好。現在我經常抽煙,指尖有一半都染上了芥子般的黃色,僅僅四個月前,我的手都還因太常浸泡在放牡蠣的水槽裡,而有永久性的紅腫與皺痕。
  那位樂師——我想他是吹短號的——向我邁出充滿暗示的一步。「你是經理的朋友嗎?我在劇院沒見過你。」
  我哈哈大笑,「你見過的。我是南茜,凱蒂·巴特勒的服裝師。」他揚起眉毛,往後傾身上下打量我。「沒錯!的確是你。我以為你只是個孩子,現在卻以為你是女伶,還是舞者。」
  我微笑,然後搖搖頭。他啜了一口酒,擦拭嘴上的鬍鬚時,停頓了一會兒。「不過,我敢說你很會跳舞,對不對?要不要跳支舞?」他朝舞台後面一對對跳華爾茲的人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