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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

  「問題很簡單,比如『第十二世越君是誰?』」阿堪興奮地追加一句,「快回答!答上來對你有小小獎勵。」他對獎品故作神秘。
  「第十二世越君是誰?」仲雪問。
  「你竟然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誰?」阿堪額上青筋跳起。
  「鬼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誰!」仲雪一拍麋鹿光滑的後背,鹿嚇了一跳,連白石典也一頓狂叫——
  木工廟門次第大開,木客們自得其樂地進出,搬出一個個竹木道具,悠然拍打灰塵。
  「發生了什麼事?」仲雪傻愣愣地問。
  一成上下打量他,良久才慢吞吞反問:「發生什麼事?你是昨天才從吳國來的財主嗎?」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二節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他反問你是『吳國財主』說明他把你當做土生土長的『越國財主』,對你一丁點也不見外。」阿堪誠摯地解釋。
  「我明白、我明白。」仲雪悲憤地踹柱子,「因為越國用夏歷,吳國用商歷,你們過年在十二月底,我們過年在三月,這並不代表你們越人就能歧視我的天文學!相反我認為——正是我們吳人三月過年,恰恰造成了你們越國的軍事失敗!因為到了冬天我們就來搶劫你們,搶得精精光,正好春暖三月天——回家過年!」魔鬼藏在小節中,仲雪自豪地聒叫「唷喔喔」。
  「完全贊同!」阿堪吐吐舌頭,「把吳國軍事和天文曆法扔到一邊吧,歡迎來到越國秋季祭典!」他把一個碩大的木面具一下套到仲雪頭上。
  「唔唔唔。」
  「不管是十二月過年還是三月過年,無論吳人還是越人,都來慶祝稻穗女神的豐收吧!」
  「唔唔唔。」仲雪被重面具壓得沒法喘氣。
  這些面具平時禁止使用,只因神靈寄居其中。從海外或深林趕回家收稻穀的木工們,穿上松針外套,掛上琳琅佩飾,還要踩上高蹺,才撐得起巨型披掛——神廟外眨眼間站滿了兩三人高的巨型神靈:最美一尊是披滿羽毛的羅平鳥,威儀而充滿沉思,穿著者從神鳥的巨喙中望出去,盡享至尊圖騰的視野;其他的大多頭角崢嶸,不是屬於此世界的任一猛獸。小孩們倒扣著竹篾簸箕,額頭上貼飛蛾,扮作小精靈;女人們(包括暴七)嘴唇用白鷺鳥骨粉塗成幽光黑色,臉頰點朱紅淚,髮際綴滿鮮花,把愛人辛勞一年賺回來的小銅鏡用絲線繫在胸前,提上瓜果盒等待出發;神的臣民們快把神廟搬空了……
  寤生和哥哥裝扮誤入稻田深處的麋鹿,為它角上扎滿稻穗;沖一成歡快叫「阿叔快看!」「阿叔」是對繼父的普遍叫法。
  伯增還領來一匹驕奢淫逸的馬,那渾圓的臀部與耿直的脖頸,十分適合運送稻穗女神。
  有一年伯增目睹妙曼的逃逸身影,也許是山泉之神,「這裡是吳王的領土,那邊是神靈的疆域。」他無視田獵官的警告,不顧一切地越界追去……他躺在瀑布邊不省人事,醒後就瘋了。小瘋子伯增是一個瘦瘦長長的安靜少年,父親把他像羞於見人的破水杯一樣藏起來,他卻尾隨叔叔來到越國。
  稻穗女神被扶上了馬背,她是一大捆去年的稻稈和今年的新穗紮成的稻草人。神官學徒給她穿上三層衣裙,塞一大把沉甸甸的谷種。她腆著大肚子安坐馬背,孕育著辛勞果實與豐收希望。
  「你是只大烏鴉。」仲雪朝扮成羅平鳥神的阿堪嘟噥。
  「好吧,我就是娛樂神的工具。」阿堪把頂端有銅鑄羅平鳥的神桿交給小浦,後者鄭重地走到隊列的最前頭,秋收狂歡開場了——
  人群跟隨其後,浩浩蕩蕩朝大禹陵進發,山谷飄送時濃時淡的草香。混合牛糞的腥膻,兒童騎在水牛背上,後邊跟著小羊,閹雞在竹筐中警覺地轉頭……人們把豐厚祭品獻給大禹神,並慷慨地自我犒勞,大禹陵的火炬將九天九夜熊熊不熄。
  槭樹向南傾斜身姿,層層疊疊的葉子泛起金紅卷邊,巨神靈穿行連綿的樹冠之海。人群宛如神軀下黑壓壓的裙擺,游宴的場面如此絢麗,說不定真正的神靈也會降臨,混跡其中。
  「從賬本上講,大護法對會稽山三十六瀑布、四十八勝景擁有管轄權;」阿堪扶住高蹺上的仲雪,後者是一身青灰的狼神,還沒習慣高蹺,「說實話,你只對我的木客廟有點影響。」
  「夠了!」仲雪遙望青黛色遠山交匯的凹處所透過來的——共舉典禮的閃光,他只是吳國數不清的清貧小貴族之一,在越國卻享受比擬國王的虛榮。他酸澀地自嘲,似乎理解了當初母親為什麼離開父親、離開自己。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三節 麇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赤雲啃噬青空,朝東北的港灣流瀉而去;西南,火焰雲沉入隱隱群山。
  今晚夜色很好,人群走過夏履橋——大禹治水,掉了鞋也忙得顧不上撿,鞋變成了一座橋。和越地多數橋樑一樣,這是一座浮橋,為便於潮汛洩洪和海水倒灌。可迅速解體的竹筏更為有利,但對蹣跚的眾神來說,浮橋就不那麼友好了。仲雪的竹蹺老是陷進橋縫隙,阿堪笑著幫他擺脫陷阱。
  這是夏歷十七,潮漲得很快,海侵的鹹水舔著腳背,但大家很快樂,危險更增加了快感。浮橋上人群連成一條線,橋下船載著牛並排渡過,牛毛剪出對稱花紋,活像一幅幅絢麗的掛毯,這是參加競賽的鬥牛。寤生打著瞌睡、被哥哥抱上鹿背,那頭漂亮的雄麋鹿角上扎稻穗,脖子套花環。
  水浪嘩嘩,上百頭麋鹿渡水而來,人們驚笑。揪住彼此又指指點點,麋鹿輕踏浮橋又躍下遊走,吼五大笑著被撞下橋,又大笑著被兄弟拉上橋,流淌的夕陽和野獸將水面染成金色。
  就像音樂的一個轉調,歌詞的一個小結,繞行兩山之間的流水,緩緩送來一對火焰船。
  並排繫在一起的兩艘小艇,鋪滿點燃的枯枝,火焰扭動熱浪,每個人的毛孔都感受到它的迫近。仲雪盯住火船,它以緩慢而不可阻擋的速度朝浮橋駛來,猶如承載上帝的使命。
  白石典義憤地朝火船大叫。牛最先跳下江,低沉地哞哞叫,雞鴨喧嘩。如同舞池爆發了鬥毆,人們紛紛跺腳後退……還不嚴重,人群還算有序地朝橋兩頭退避,一聲響哨。像一道有形的穿刺,最先轉身的男人被扎中,絆倒身後的女人。女人尖叫著,雞籠翻罩住她,兩人滾進泥裡,堵住了橋頭;而後是一系列踩踏,一個男人跨過人堆,大聲咒罵橋神,隨後被一箭穿喉。
  那是鳴鏑,用於指示射箭方向,仲雪摜掉狼面具——按狩獵規矩,鳴鏑之後,僕從們將朝同一方向密集射擊。
  火的船頭挑起浮橋,橋體發出炙熱沉悶的咯吱聲,被擠壓、被頂撞,水還在靜靜地流。
  然後是箭。嗖嗖聲,是流矢,距離還很遠;啾啾聲,則是你與死神貼面而過。
  仲雪甩掉斗篷,「有人朝橋射箭!」他喊。別人也在喊,他聽不見自己的吶喊。
  一名貴族必須學會數學、駕車、射中飛翔的鴻雁,在燕射之禮中與賓客優雅對談並射中靶心……父親手把手傳授的教條滾過仲雪的內心。
  仲雪一腳踹脫高蹺,另一腳還卡在竹蹺裡,他沒帶劍,「阿堪!阿堪!」他最後一眼見到阿堪,是無能之徒敞開鳥神大氅,護住身畔幼童,像只傻鳥晾開雙翅護住飛蛾小精靈,仲雪想告訴他那根本無效。
  被箭射中的人,就像被尖木樁打穿了,肉身一陣彈跳。
  技藝精湛的弓箭手,一箭射出,一箭已搭在弦上,手指還勾著第三、第四支箭,能在一瞬間將一箭囊利爪統統射進野豬或是敵人的心臟,父親的教誨在仲雪眼前以極慢的速度進行一場完美演示。只是倒下的,不僅是畜生!
  第一波射擊還沒有過去,第二波火箭撕開暮色。
  這一輪弓箭手換了燃燒的箭矢,為壯大火勢。
  馬嘶鳴著,它中箭了,仲雪揪過韁繩。連伯增一同揪過來,緊緊貼住馬腹,它不斷刨著橋面,打滑、抗爭、血沫吐了仲雪一手,仲雪抽出伯增的匕首剛切斷竹蹺,馬兒就橫過肥軀,差點把仲雪掃出橋面!它加劇了踩踏。
  也猛烈地把仲雪拉回加速的現實。
  火船將浮橋一衝兩段。
  倒灌的海潮與內河的秋汛急劇碰撞,一輪輪青黑的水浪,堅硬如魚背。女人跳江去打撈孩子,男人去打撈女人。最先跳水逃生的人則受驚地野鴨低俯,企圖與岸邊柳樹根融為一體,箭頭就追上他們,把他們一個個釘死在漆黑的根叢下。小浦放低神桿,耙住樹根,一箭將他釘進河床,他像被針刺穿的蝴蝶,仰了仰頭;又一箭射斷神桿,羅平鳥無聲地沉入波濤。
  仲雪看著稻穗女神被箭撕裂,墜落水中,慢慢漂走。
  仲雪看著麋鹿躍入激流,它角上仍紮著稻穗,脖子仍套著花環。燃燒的稻穗和花環,兩脅滿是著火的箭翎,尾巴爆出火星……他從不知道一頭麋鹿會發出那樣的尖叫。
  仲雪翻過石牛橋頭墩,暴七跟著他、後邊是吼五、連同三五個最壯的木工……攀上山巖,巖頁一片片剝裂。弓箭手必須挑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他能看清獵物,對方卻看不到他——山丘與河流的拐點,高巖上只剩一「台」弓箭立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