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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一台豎釘地上、要一腳踹開弓背才能拉開、足以射殺鯊魚的強弓。仲雪拔出弓,擲到山下,他的暴烈令跑來的壯漢們驚詫。
  「那人還沒跑遠,」仲雪簡略地說,「沿小道,兩邊包抄。」隨即跳進半人高的草叢,像追擊野獸一樣奔走。
  樵人小道到半途戛然而止,兇手早做好退路,亂木石塊截住追途。仲雪手腳並用爬上路障,才發現這是索道的基座,一座穿越叢林的綿長索道,正橫跨會稽山脊,向海灣匍匐潛行……臨時營區裡堆著柴垛,散發濃烈的松脂、硫磺味。
  向原始森林開疆闢土首先是燒山。
  這無疑是上一場戰爭的止步點,下一場戰爭的起跑線。
  他們進入了夫鐔的勢力範圍。
  他們踢飛土灶和水缽,迎面擊倒第一個人,復仇是堵塞血管的硫磺……一個高壯如熊的男人鑽出帳篷,吹響海螺,他一身繃帶鬆散,剛從一場致命的火災中逃生,還來不及敷完藥;他們就像幾頭鬣狗縱跳到狗熊身上,用匕首扎他,用尖牙撕碎他。
  烤焦的熊男甩開吼五,散佈林中的同夥聽見螺號,手持長矛衝來。但人很少,算上熊男也只有六個,他們推出一輛蓋滿松針枯草的車,「連弩車!」仲雪當即臥倒,那是比強弓更可怕的戰車,一次連發十支長箭,足以射穿城門——樹幹齊聲斷裂,吼五被擊飛了鐵劍。
  「你受傷了?」
  「不,是我擦傷他的弩箭。」吼五戲謔。他們跳上滑索,轉動繩柄,替夫鐔先行驗收了叢林飛躍——從莽莽森林滑到江邊,果斷跳水,在水霧瀰漫的江面上逃避搜索……夜靄低沉,青蛙在柔聲鳴叫,木工們沒受過軍事訓練,散亂地藏匿,只聽見對方輕快地咒罵「巫師們的瘋狗」,仲雪覺得很可笑,他舉著匕首,就像點著一支哀悼蠟燭。
  對方五人一組,保持兩前三後的搜尋隊形,仲雪判斷左前是伍長。這時霧影中冒出暴七,被水潦過的濃妝非常滑稽,仲雪朝他做手勢,潛入水下、拽倒後方兩人……餘下三人圍攻吼五,這名歌手揪住伍長,機械而狂暴地反覆捅刺,絲毫不顧另兩人的猛擊,瀕死的勇悍使男人們喪失憐憫之心……血染紅了水下的視野,半漂半浮著一頭頭腫脹的死鹿,吼五舉高斷劍釘入岸泥,以免下沉。他的後背全是窟窿,還在喃聲低唱「野有死鹿,白茅純束」,仲雪把他交給暴七……夫鐔的人抬起伍長,止步不前,他們還忌憚著會稽山神的結界。
  仲雪奔回浮橋,確切說,那裡只剩橋架,橋身被點燃、被衝散,他往返橫渡——牛羊、被踩死的雞仔、受傷的男人女人、窒息的兒童,人們被屠殺,滿山狼藉,「阿堪?」仲雪喊。
  阿堪不在這兒。
  「阿堪!」仲雪滿懷憤恚。
  阿堪也不在那兒。
  幾百人一同走過浮橋,就算沒有任何突發事件,不管那座浮橋號稱有神庇護、抑或是會稽山北最雄偉的浮橋,都是愚蠢的。
  太掉以輕心。
  我們應當披籐甲、執圓盾,守住橋頭警戒,讓人們一個接一個通行;而不是裝扮成神,迎接獸行的嗤笑。
  仲雪抬起頭,稀薄而透明的夜。無論是在夢中、言辭中還是在死亡中,今晚夜色很好。朝東的山坡上,一點接一點、點又連成線,靜靜燒起一個巨大的「王」字,那是夫鐔的人馬點燃的篝火,紀念他們所忍受的歷代戰爭:沉睡的群山,星辰明亮,海濤如泣,貴族式寂寥而壯闊的祭奠風度。這是鳥篆體的「王」字,最後一筆的鳥頭各自朝兩邊高高翹起,如同一個巨大的錨,會稽山這一艘巨艦,拋錨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四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
  伯增怔怔看著馬兒。它銜緊韁繩把伯增拖上岸,便一頭栽倒,偶爾撥動馬蹄,馬腹插滿箭翎,像一頭龐大的豪豬。馬兒就那麼看著他,伯增的眼淚落在它長長的睫毛上。仲雪用匕首給了它解脫……當馬兒潮濕的呼吸連同血滴噴到臉上,他希望明早能穿上白色盔甲、傍晚再換黑盔甲,獨自走過海濱松林小道,將熄滅的生命之燈、將此刻記憶拋棄入海,白色代表開始、黑色代表結束。仲雪拔出匕首,這注定是漫長一天。
  「大護法,看到阿叔了嗎?」阿眉纏住仲雪,滿臉刮痕,「寤生掉水裡了,我又沒撈到。」他焦急又疲憊地喊。
  仲雪沒看到阿叔,也沒看到寤生,他只見到燃燒的麋鹿,但迷亂也是轉瞬即逝。
  「阿堪!」仲雪喊,惟有密集的蚊子嗡嗡回應,他需要人手,夜深了,搜救變得更加困難;落水的傷者將遭受走獸水怪的襲擊,在江中哀嚎一夜,如果他們能撐過一夜。
  接連不斷的閃電映出灰白樹影,又一場夜雨,仲雪冷得發抖。他把爬行的傷員拖到橋頭,血能從他們身體的任何部位流出來……每死一個人,就要在屍首旁拉一道稻草繩,表示神在照看,很快為祭祀準備的稻草繩就不夠用了。
  仲雪又叫「白石典!」
  他看到許多狗搖頭擺尾地跟著游宴,箭如雨下時,它們嚎叫著跑向橋頭,被一支支箭釘死在泥裡。
  「吳國佬!」一成在喊他,身邊跟著筋疲力盡的阿眉,他們攀上橋架,把被水流卡在橫檔上的死傷者拖出來,「神官在這裡!」
  白石典叼緊黑乎乎一團在鳧水。那是阿堪,仲雪心在收緊。阿堪水性很好,還表演過水下喝酒給他看,嘴唇緊壓瓶嘴吮吸,長長的水草與他的鬢髮環繞……飄過仲雪思緒的,是無足輕重的飛絮。
  阿堪被竹片卡住,很沉,仲雪的手被斷片切開橫七豎八的口子,白石典感激地嗚嗚叫,他簡直是在血漿裡撈人。
  仲雪托起阿堪,拖到死馬旁。阿堪看起來很煩悶,他受驚了,但所有人都很驚訝。
  仲雪不耐煩地撕開羅平鳥的羽毛裙,一股血飆射他一臉,阿堪大叫,「怎麼了!」「怎麼了?」仲雪也大叫,他不知道怎麼了。一股一股血像是大地脈動,泵出阿堪的身體。
  「不許死!」仲雪慌亂地抱起阿堪,他明明知道這樣做不對,只會讓阿堪失血更多,今天他沒有做對任何事,「你這怪人!還要幫我複習越國歷史……」
  「別命令我,」阿堪忽而笑了,「生死由不得你管。」血沖洗他的口腔,牙齒全染成暗紅,眼眸的亮光幾乎是轉瞬之間衰竭了,生命隨血液流走了。
  「按住他的腿,這裡和這裡。」一個男人拍拍仲雪的後背,把他推向一邊,「他骨折了,切斷了血管,必須止血。」他又向一成做了一個手勢,「你按住他的頭。」
  這男人近乎赤裸、渾身是水,和忙於打撈婦女兒童的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
  「你是山北的藥司?」仲雪傻乎乎地喊,就算死到臨頭,盤旋心頭的,也總是些傻問題。
  「你想見他,明晚再說。」男人平靜得像念一行「未見君子,憂心如醉」的詩。他一手掰開傷口,另一手擠進狹小的創口,阿堪弓身彈跳。從昏厥的深淵直接醒來,如同海水倒灌般吼叫,一成雙膝跪在他肩頭,強行按住他。男人溫和地朝阿堪輕噓,就像幫一個小孩吹吹指尖肉刺,手指卻毫不留情地往阿堪的大腿深處挺進。發出血肉模糊的噗噗聲,濃烈的血腥味衝擊鼻腔,仲雪快要嘔吐了,「忍一下、就忍一下。」阿堪的腿在痙攣,就像死人的大腿仍會抽動。天哪,讓我們放開阿堪,讓他死掉算了!仲雪的吶喊堵塞胸口,眼角全是汗和淚水。
  「血管結打住了,我要把斷骨按回去,復位固定。」男人朝仲雪短促地一笑,「吳國佬、要按牢。他又暈過去了,我們動作要快。」然後對伯增點點頭,「再來一支火把。」
  幾束火把同時湊過來,一成認出這個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氣,「老天,你是『墜星雪堰』。」
  這時雨徹底停了,仲雪聽到森林深處,清晰傳來的呦呦鹿鳴。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五節 夢一夜
  麋鹿,楚王蓄養的幾萬頭寵物,結伴奔跑時,就是雲夢澤的金色雲影;牙獐游擊前後,機敏如探路先鋒。厚重的祥雲奔過夢境,一頭矯健的雄鹿慢下腳步,側頭端詳夢中的仲雪,它毛色很淡,閃著金白色柔光。它被迷住了般搖搖晃晃,狂亂地用鹿角刮起茅草和土塊,仲雪下車安撫它,「噓,我並不想和你爭鬥。」他伸出的手,卻是一枝鹿角!仲雪才驚覺自己是另一頭雄鹿,一頭黑色怪物。他吸引不安的白鹿,白鹿倉皇而迷失,躍入熟透的稻田,遠處兒童揮舞稻稈在喊「嗨嗨!」接著他將尾隨白鹿回到神廟,再次披戴巨靈神衣,重新走過夏履橋,重複地被屠殺……仲雪從恍惚中驚醒:少年山陰君穿得像個作戰的盾甲兵,結結巴巴地湊近他詢問什麼——會稽山以東沒有大城市,只有圍繞大禹陵散佈的聚落、行宮。山陰君騰出夏季行宮作為臨時救治點,遠近的人們前來增援,或是來看熱鬧,沒有比血肉模糊更能吸引圍觀——仲雪勉強拼湊出「您在問雪堰大夫去了哪裡?」山陰君立刻少女般滿臉緋紅。經受曠古時光與週期性颱風肆虐的行宮,古樹砸塌了屋頂,許多廢墟還沒有恢復,雪堰就消失在崩塌的噴泉後邊……在精心堆垛、爬滿青籐的三角型磚牆上,端坐著一尊很小的銅人,反射出濛濛晨光,它是指路的道神,卻無法為人指明夢的出路。
  阿眉抱起一罐血污去傾倒,罐裡塞滿一支支箭頭,一枚枚喋血毒牙。巫醫們鋸斷箭柄,用線勾出箭頭,祈禱虛弱的傷員不要死於腹膜炎。
  仲雪一把奪過罐子,掏出箭頭按序一一釘上道神牆。
  一個工場一段時期內只用一套模具,造的箭頭都是同一型號。人們默默看著他,也跟著收掇起射殺人群的箭簇,排列到道神牆上:簡潔三角形的箭頭、又薄又寬的長鈚,有夫鐔冶煉場帶鏤空血槽的、也有仿楚國式掛倒鉤的……
  「比對出兇手的身份了嗎?」督導過捕鯨隊又鬧翻過的大祝,出現在仲雪身後;他曾是大齋宮的神官,夫鐔暗殺大齋宮後,他逃來會稽山,帶來如純銀震顫的嗓音、捍衛古老戒律的嚴苛標準、以及對任何不潔行為的絕不姑息。人們畏懼他,用諸侯燕射儀式上的節度「狸首」來尊稱他——作為雄踞會稽山的兩位明日大法師,仲雪與他缺乏和解的契機。
  仲雪搖頭,「這就像是最近一場參戰家族鍛造風格展。」
  「舊箭頭說明了兇手的窘困,也更像復仇宣言。」狸首盯住那堵殺戮之牆,吳越之人勇於近身肉搏,箭術很爛。吳國貴族還是晉人教的射箭,越國更差,巫師朝天發矢,射中五步之內的公雞,表示疾病被射死……只有這樣的玩意,「用射傷過自己的舊箭頭,再射回去,具有毒咒效果,能把仇恨和傷病也返還給對方,我們越人如此堅信。」
  「難道我們這麼多人全傷害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