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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節

  「男女之間相遇或分手,旁人都無能為力。但是為什麼要分手呢?人們總會議論紛紛。夏季可以選擇坦白,也可以選擇沉默,但我相信她躲不過那些狗仔隊。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瞭解到很多你私生活的細節,然後把這些細節與變態殺手的心理特徵一一對號入座。他們一定非常願意搞清楚一件事:為什麼兇手要把受害者的衣服脫光,還給她們穿上紅色的旗袍呢?其實之前那些記者們就已經在關注這個問題了。」
  「你錯了!」賈銘拍案而起,高聲喊道,「在你成功吸引到記者們的眼球之前,也許會再出現一兩個受害者的!恐怕人們不會為一個不負責任的警察寫的三流小說叫好的!」
  俗話說,狗急跳牆。陳超明白,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必須加以重視。賈銘既然這麼說了,就肯定幹得出來,就像當時他在警方重兵包圍的百樂門夜總會依然從容作案一樣。
  白雲又一次來到包間,她依然穿著那件紅色旗袍。
  「對不起打擾了,該給湯加佐料了。」她往罈子裡倒進一些佐料,又幫陳賈二人更換了一套碗碟。做完這些,她對賈銘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請您再坐下等一會兒。」
  其實白雲剛才就站在包間門外。隔著門上半透明的玻璃,她應該已經聽到或者看到包間裡發生的一切。
  罈子裡的湯正慢慢被煮沸,那只甲魚徒勞地掙扎著,想從漸漸接近沸騰的湯汁裡逃出來。
  當著白雲的面,陳賈二人都沒說一句話。她輕輕地轉身離開了,房間再一次陷入寂靜,只有那只煮著甲魚的玻璃罈子伴著爐火滋滋作響。
  「今天是祭奠先人的日子,也是家家戶戶團聚的日子,」陳超打破了沉默,「我母親希望我回家陪她。不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別無選擇,我不想看到又有一位姑娘身穿紅色旗袍被人殺害。這是我的職責。」
  「在這裡拉著我胡說八道的工夫,真兇早就溜走了。到時候你更得負責。」賈銘冷笑道。
  「不,真兇此刻就像這甕中之鱉,不可能再溜走了。」陳超望著那玻璃罈子,「讀者們一定會很喜歡那段關於兒子對母親性幻想的描寫的。」
  「你是說『戀母情結』嗎?很可惜,讀者可能對這個詞沒興趣。」
  「你說得沒錯,但是讀者們不會糾結於這些概念性的東西。他們會這樣去解讀:『這小子只愛他母親的身體,所以他沒辦法跟其他女人做愛,所以他用極其變態的手法殺死那些姑娘,並把她們幻想成自己母親的樣子,以此獲取快感和高潮。』」
  賈銘沒有說話,而是看著爐火上的玻璃罈子。那只甲魚還在掙扎,只是動作幅度越來越小了。
  「我曾經翻譯過一本恐怖小說,」陳超繼續說道,「裡面有個連環殺手,他對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並不在乎自己的結局會是怎樣,只要他所愛的那個女人不受傷害就可以了。咱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本案,你願意讓自己的母親再度受到傷害嗎?如果那些給她帶來傷心屈辱的往事再次被放到桌面上,每一處細節都被完整曝光,你覺得那些記者們會怎麼做?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情,局勢可就不是我這小警察能控制的了。」
  「反正你現在都已經編出一個這麼荒謬的故事了,到那時你肯定會不顧警察的職責而去推波助瀾的,」賈銘盯著陳超說道,「但有些事情你得想清楚,陳隊長。西九區房地產案是一件備受爭議的案件,任何針對控方律師的行為,都有可能被視為意圖掩蓋貪污罪惡的政治陰謀。你知道,媒體一直在追蹤這件案子的進程。」
  「賈先生,我想我也得向您表明一下我的態度。一個月前,市政府有人找到我,希望我調查西九區案,我拒絕了。為什麼?因為我也想讓那些貪官污吏受到制裁。不過上面還是一直給我傳送案件最新進展的材料。還記得剛才我接的那個電話嗎?上面已經就這件案子如何判決達成了妥協。這一點,我相信你通過關係也瞭解到了。」
  「妥協?所以你也知道這裡面水有多深了吧?」賈銘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件案子牽涉到上面不止一名官員,而他們卻還在爭權奪利!陳隊長,我覺得你並不太懂政治。如果上面真的想了結這個案子,就不可能容忍我一直跟進到現在了。所以說,你覺得在這節骨眼上他們真的願意出岔子嗎?」
  「其實我也聽說上面有些權力鬥爭。」陳超說道。
  「在正常情況下,律師必須盡全力維護當事人的利益。所以有些暗地裡的交易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西九區案的審理受到干擾,一切結果都有可能出現。所有涉案的官員都會被揪出,所有見不得人的事都會被曝光,甚至包括那些上層的權力爭鬥。那將會是一場政治災難!想必這已經超越了你們警察的職責範圍。陳隊長,你得好好考慮一下這些後果。」
  「賈先生,這些我已經考慮過了。但無論如何,對無辜者的殺戮必須停止。待到人們讀了這個故事並看到那些照片之後,自然會有公論。」
  「西九區案的內幕我知道一點點。一些記者的消息很靈通的,一旦他們知道整個事件幕後的政治背景,你覺得就憑你那個故事還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嗎?」
  「賈先生,我敢說,即便他們知道了那些所謂的政治背景,就憑我手上的照片也能繼續抓住他們的眼球。」
  「你現在說的又是些什麼照片?」
  「二十多年前那個下午的照片啊,片警老范在現場拍的。他懷疑那是謀殺,所以在樓梯拐角的地方拍了那些照片。當時醫護人員還沒到,死者還光著身子……」
  「你是說她死時的照片……」
  「沒錯,她死時的照片。她光著身子,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知道,雖然你當時不在場,但那個場面你已經想像過無數次了。」
  「不可能……我是說不可能會有那些照片,老范從未對我提起。不,這不是真的!你在唬我!」
  賈銘之前一直裝成一個無關的外人,否認自己與故事有關。而這一次他沒有。
  「我給你看一張,」陳超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賈銘,「這照片挺小的,不過我已經去照相館放大了。所有照片我都有放大後的版本。」
  這是一張梅老師一絲不掛地躺在樓梯拐角地板上的照片。也正是賈銘當年沒敢回頭看的一幕,這一幕在之後的這些年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手中拿著這張照片,賈銘沒有質疑它的真實性。
  湯裡的甲魚再一次瘋狂地掙扎起來,絕望地想從玻璃罈子裡爬出來,卻不斷地滑回去。這是毫無意義的垂死掙扎。
  「很恐怖是嗎?」陳超拿起筷子伸向玻璃罈子。
  的確如此。賈銘已經清楚地看到這照片上的情景,他很清楚,一旦照片被讀者們看到之後他們會怎麼想。
  讓死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非常令人難以接受的,更不必說死者身上一絲不掛了,這也是老范這麼多年來一直隱瞞這些照片的原因。然而這是陳超最後的底牌。
  「老范拍攝的這些照片,還有那位老攝影師在明宅後花園拍攝的,再加上警方在紅旗袍案棄屍現場拍攝的那些,一旦都落入記者手中……」
  「好了……你不覺得自己這麼做很卑鄙嗎?」賈銘說話的時候似乎很費力,嗓音有些沙啞,「難道你就是這種人嗎?」
  「作為一名警察,為了破案,我覺得這算不得卑鄙。」陳超說道,「提到卑鄙,我寫論文的時候倒是見識了一些卑鄙的事,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些古典愛情故事裡對女性前後矛盾的描寫。依我看,那是男性對於女性和性愛的錯誤觀念的具體化產物。這是一種我們民族文化潛意識裡典型的錯誤觀念,我稱其為『對女性和性愛的妖魔化』。我知道,現在不是講這些理論的時候。我想說的是,你正是被這種觀念綁架了。」
  說完,陳超揭開玻璃罈子上的蓋子,為賈銘盛了一碗湯,然後給自己也盛了一碗。
  「當你被關在居委會小黑屋裡的時候,你母親去找過老范,她很擔心你。絕望之中,她對老范說,只要能救你,她什麼都願意做。老范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拒絕了。他告訴你母親,只有老田才有權力放了你。很遺憾,你母親接受了他的建議。老范一直都相信,你母親是為了救你才委身於那個老田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或許你曾經也想到過這種可能性,卻一直不願接受。當時在小黑屋裡,支撐你堅持下去的是那段純潔美好的回憶,那段在後花園與母親手牽手的回憶,那段被定格成一張照片的回憶。即便你失去了整個世界,母親也只屬於你一個人。
  「所以當你回家的時候,家裡那一幕把你徹底嚇壞了。母親從聖潔的女神一下變成了蕩婦,而且還委身於迫害你們一家的那個人。在你心中,這是不可饒恕的背叛,正是這一幕把你推到了懸崖邊上。
  「但是你錯了。根據我的調查,老田是想盡辦法才混進音樂學院的。跟別人一樣,他大概也是看了你母親的演出之後,被她的美貌和氣質迷住了。『文化大革命』給了他機會,他參加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藉機接近她。但你的母親卻不畏權勢,與他保持著距離。如果她屈服於他的淫威,老田根本就不會去主持那個調查組。如果你沒惹上麻煩,他根本就沒有機會。知道嗎,你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就是你,她對你的愛,是一種無私的忘我的愛。即便在那種情況下,她先去求助的也是老范,而不是那個老田。
  「過了幾天之後你突然被釋放了。如果你的母親和老田之間發生了什麼,也就是那短短幾天的事,而且是為了救你!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想想,你母親委身於老田的時候,心裡該有多麼絕望多麼痛苦!」
  「可她沒必要那樣做。就算她不那麼做我也不會被……」賈銘說不下去了。
  「你是想說即便她不那麼做,你也不會被怎麼樣,對嗎?我對此深表懷疑。在那個年代你很可能被當做政治犯而判刑,會被槍斃也說不定。你母親很明白這一點,她知道那個老田什麼都幹得出來!
  「而你卻一直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這一切,根本不理解她的苦心。她在其他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樣子激怒了你,使得你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愛與恨交織在一起,你為了宣洩這些情緒,最終走上了連環殺人的道路……」
  陳超的話音未落,他的手機鈴聲便再次響起。這次打來電話的是於光明。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陳超站起身來,走開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