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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

  「一夜。」老星說,「很累。」
  「現在小廣東在哪裡?」
  「我放他走了。」
  「為什麼?」
  「給你聽這一段。」他打開其中一個聲頻文件,在一陣靜默之後,裡面的人用一種無法形容的嗓音說:「只要我活著,一定會殺了你們。」
  接著是老星說:「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得把你的兩根大拇指也掰下來。」
  我洗牌。洗完了把撲克牌壘在一邊,說:「這牌不能打了,有幾張背面弄髒了,被你鉗子上的血跡弄的。」
  「你再去找一副。」
  「還有必要再玩嗎?」我說,「我以為遊戲結束了,沒想到才剛開始。」我給自己點了根煙,「一定會殺了『你們』,指誰?還包括我在內嗎?」
  「應該是的吧。」老星微笑著說,「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再也不可能用鎯頭來敲你的腦袋了,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沒了。」
  畢業
  老星走了,把手提電腦留給我。我在電腦前面把八個聲頻文件又依次聽了一遍,很難想像當時的場面,那只有聲音而缺乏畫面的景像在我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類似宇宙黑洞的東西,存在,可以判斷,可以描述,卻無法真正進入其中。
  電腦裡還有其他文件,老星的畢業論文,簡歷,照片,大量的流行歌曲,還有一張完整拷貝進去的Radiohead精選集,我知道他不愛聽搖滾,這張唱片最早是我推薦給齊娜的,齊娜視若至寶。我挑了一首「creep」,選了重複播放,插上耳機,一邊聽歌,一邊瀏覽他文件夾裡的照片。有一部分是數碼相機拍的,還有一部分是膠卷沖印出來後掃瞄錄入,每一張照片上。都有一個齊娜。
  小廣東殺死齊娜唯一的原因是,她開啟了他的電腦,拷走了一套客戶資料。她不是在事後被發覺的,而是當時就被發覺,他跟著她,看到她來到男生宿舍樓下把我叫了下來,並交付了一張軟盤給我。
  齊娜說過要和我一起去祭貓,最後不歡而散,她錯誤地選擇了小廣東。不過,這也許不是什麼太嚴重的錯誤,因為照小廣東的說法他遲早都要殺她,他用了一個很古怪的詞:背叛。與此同時老星在聲頻中嘲笑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前任女友了吧?聽說她出國以後你把她的貓煮來吃了。」
  小廣東說,他很清楚齊娜並不愛他,只是為了一份好工作罷了,他不喜歡被女人利用的感覺,當然他也得到了補償,他睡了她。但他不能容忍任何女人調走他的客戶資料。
  為了這句話,他失去了第二根手指。
  MEC的工作也是他介紹給齊娜的,齊娜接受了,面試很順利,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看上去還可以,至少,看上去沒有被他白白地睡過。第一天去上班,她約了他下午去祭貓。那地方他去過,覺得還不錯,周圍是樹林,沒有人,一側是鐵道和荒草。他決定在那裡動手,不過有一件事他沒料到:齊娜竟然在旅館裡逗留了片刻。她告訴小廣東,自己把衣服什麼的放在旅館裡了,等會兒回去拿。小廣東問她,旅館那個朋友知不知道她約了他一起來這兒。她說不知道。於是他決定動手。她連喊都沒喊出來就倒下了。
  他說自己用的是一把很普通的鎯頭,木柄已經被磨得發亮,錘頭部分都生銹了。選擇錘子作為凶器,是因為學校裡不久前剛發生過一起敲頭案,看上去會更像是連環殺人案。幹完之後他本來想把她的屍體再拖到別處,破壞現場,製造一些假象,但想到她在旅館裡的朋友有可能會出來找她,這讓他擔心,於是就拋下屍體走了。他去了市區,買了一張電影票,票根一直存在錢包裡。
  凶器,衣服,鞋子,包括齊娜的手機(這一點似乎被所有人遺忘了),都扔到了河裡。
  老星說:「你他媽的就為了這點事情,竟然殺了她?」
  小廣東說:「我是個有點古怪的人。」
  在老星離開之前,我問他:「你把小廣東放走,就是為了讓他來殺我嗎?」
  「也不完全是,」他說,「我說你缺乏編程的思維,不是沒道理的。你想明白了嗎?如果我殺了他,我就會因為謀殺而被捕,最起碼死緩;如果我把他扭送公安機關,或者他投案自首,我就是故意傷害罪,而且是重傷,判十年是沒有問題的。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放他走,然後,把這個遊戲繼續玩下去。」
  「你把你的疑點告訴警察,警察也能審出來。」
  老星說:「我急於知道答案。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小廣東干的,這不是你那種狗屁犯罪學知識能解決的問題,必須靠直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預判能力。」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不是他幹的,你這一鉗子下去是什麼後果?」
  「那就當是為齊娜挽回一點名譽吧,畢竟她為了找一份工作而出賣了自己,最後竟然還沒能如願以償。實話說,假如小廣東不是兇手,那麼昨天晚上他被掰下的絕不止四根手指。」老星微笑著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腦袋,「你太高估我的理智了,你難道看不出我也是個變態嗎?」
  我繼續看照片。
  電腦裡存著齊娜大學時期的若干次留影,有她抱著鉀肥坐在牌桌前的,有手上裹著紗布在操場上的,有生日那天在蛋糕前面吆五喝六的,像一部微型的電影,充滿了傷感,充滿了可以呼吸的空氣。我像是途經宇宙黑洞的時空旅人又回到了地球,在這些照片中,一百年輕易地過去了。
  該往何處去?我想那個夢是做反了。夢裡的齊娜告訴我,追兇將是我後半生的命運,而現實是我被老星拖進了一個悖反的陷阱,我將被兇手追殺,後半輩子恐怕永無寧日。程序就是這麼設計的,誠如老星所說,我不具備編程的思維,我是一個使用程序的人,某種程度上就是程序的奴隸罷了。
  預見到這樣的未來。是件可怕的事,正如你在用一副被血跡污染了的撲克牌賭博,某幾張牌上的印記雙方都知道了,一部分隱秘,一部分公開。公平,但無趣,它既違背了打牌的技巧原則,也不太像是一個用運氣來賭輸贏的遊戲。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不停地嘲弄你的人生,假如你恰好拿到了那幾張有印記的牌——在漫長的遊戲中你又怎麼可能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你們出於什麼樣的困境,竟不能換一副乾淨的牌玩玩?
  「唯一的辦法,洗牌,你去公安局報警,警察只要能抓到小廣東,就會把我也逮進去。你就解脫了。」老星在出門之前對我說。
  「警察遲早會抓到他的,十年,也許十天。也許明天他就把你做掉了呢?」我說,「放心,我會讓你玩得盡興的。」
  在「creep」的歌聲和齊娜的注視下,我按下了Delete鍵,刪除了那八個文件。
  七天後,當我來到學校拿畢業證書時,第一件事是別人拿著報紙告訴我,有一個關於大學生做鴨的報道出現在T市晚報上,而那個鴨的名字叫做夏小凡;第二件事是小廣東消失了,令這樁本來就疑點重重的兇殺案變得更為撲朔迷離。
  我們來到教學樓前面拍畢業照,很多人都沒來拿畢業證書。我看了看。我們寢室只有我一個人在,感覺有點孤獨。過了片刻老星從旁邊鑽了出來,站在我身邊。
  老星低聲問我:「這幾天你在哪裡?」
  「窩著。」我說,「你呢?」
  「和你一樣,找了個地方等消息,要是把小廣東給抓住了的話,我想我就去投案自首算了。他還挺爭氣的,帶著兩隻殘手都能逃掉。」
  「現在你只能指望他逃得越遠越好了。」我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做了個數學分析,發現你的損失比我慘重,我最多是被小廣東幹掉,而你呢,既要擔心被小廣東幹掉,又要擔心他被警察抓住了告你重傷,還得防著我去舉報你。最無聊的是,小廣東幹掉你的幾率比幹掉我的大了至少十倍。我覺得你也不太像個程序設計者,你是一個把簡單遊戲玩複雜的人,怪物越多你越興奮的自虐型玩家。」
  「靠,竟然被你看出來了。」
  攝影師半按快門。茄子。我們在齊聲吟唱中結束了大學的生涯。
  老星拖著他的旅行箱要走,我說送送他,我們穿過學校的操場,從邊門那兒出去。六月的操場上已經長滿了野草,我和老星在學校邊門口抽了根煙。我說:「我就不送你過去了,你好自為之吧。」
  老星說:「平時要聯繫嗎?萬一被幹掉了,剩下的那個心裡也有個數。」
  「沒必要,對你來說這算作弊。」
  「也對。」老星說,「看來你這七天想明白了不少事情,真的是去面壁了。」
  「輸的人去面壁,贏的人去旅行,你自己說的。」
  「萬一我坐牢了,那就倒過來了。」
  「也可能是我們都被小廣東幹掉。」我猛吸了一口煙,想了想說,「我曾經問過齊娜,是不是愛上了小廣東。她說有可能愛上了他。假如我沒有托她去偷那份資料,或許結果會完全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