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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一起面試的還有好幾個人,坐在我前面的是一個胖子。我覺得面熟,他湊過來看我填的履歷表,說:「啊,校友啊。我也是工學院的。」
  「你來應聘什麼?」我問他。
  「還能應聘什麼,當然助理嘍。他們只招這個,先送到流水線上去幹幾個月,回來以後再繼續折騰你,淘汰,淘汰,再淘汰。」他繼續看我的履歷表,說,「你學計算機的幹嗎來應聘這個?」
  我說我隨便應應,沒什麼特別的目標。胖子很同情地說:「你專業不對口啊,學過管理學嗎?我是學企業管理的,將來升上去的可能性比你大。你學技術的人到這裡來,估計適應不了辦公室政治,弱肉強食的社會啊。」
  我說:「那你覺得我幹什麼比較合適?」
  「修電腦啊。」
  我勃然大怒,又不便發作,只能說:「我無所謂的,到浴室裡給人搓澡都行。」胖子顯然很遲鈍,繼續說:「我們學校好幾個去搓澡的了,都上了電視新聞了。」我說:「嗯,我說的就是這個。」
  輪到胖子進去面試。咖啡女孩說:「你怎麼了?」
  「有點鬱悶。」
  「因為那個死胖子?」
  「因為掉井裡了。」我說。這已經是我和她之間的暗語了。
  胖子的面試時間相當長,想不通就招幾個小助理,為何要這麼費勁。我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胖子從會議室裡走了出來,眉開眼笑地對我說:「成了。」說完用手裡的塑料文件夾拍了拍我的頭。我被他拍得莫名憤怒。胖子附在我耳邊,不依不饒地說:「這回就看你的了,記住,一定要表現出對公司很忠誠的樣子。他們就吃這套。」
  輪到我進去,一張鋼化玻璃檯面的會議桌對面坐著個中年女人,顯然是面試官,穿戴得相當整齊,還給自己配了一副平光眼鏡。灰色職業裝下面伸出兩條修長的腿,用肉色絲襪包裹著,交疊欹傾,很有樣子。她的上半身端坐如鐘,下半身則像兩根船槳,當然,是擺放在船的同一側的,我期待著它分開,划動。我胡思亂想,遞上履歷表,她接過履歷表看了看,臉色微微掛了一掛,問我:「你就填了這麼一點東西?」
  「履歷平淡,沒有什麼人生經歷可言。」我說。
  「希望你認真對待自己的職業生涯,現在的大學生,很多都不明白這一點。」她適時地開始教育我。
  「噢。」
  「介紹一下你自己。」
  「夏小凡,二十二歲,學電腦的。目前的目標是找一份工作。」我說。然後閉嘴停下,等著她發問。
  她停頓了幾秒鐘,大概意識到我已經講完了,又問道:「談談自己的性格?」
  「看上去有點抑鬱,其實還是很開朗的。」我說完又閉嘴。
  「這樣啊。」
  她身上,理所當然地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質,在簡單地問了我幾個問題之後,她便做出要收場的樣子。我見過的HR也有二三十個了,知道自己這回又沒戲,我好像是HR的剋星,只要坐在他們眼前,就必然會被踢出局。不知道是犯了什麼。不過,這一回我可沒那麼好對付。我說:「剛才那個胖子是我的同學。」
  「我看到了,你們都是工學院的。」她說。
  「我們一起來的。」
  她用手扶了扶眼鏡,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湊近她,低聲說:「他剛才對我說,特別喜歡你玻璃檯面下的小腿。他說你三十多歲了還能保持這種風韻,很讓他想入非非——再見!」
  祝胖子好運吧。
  齊娜之一
  齊娜曾經給我講過一個職場寓言。我們這些人除了聽黃色笑話以外,就是聽點職場故事,再背幾句職場格言,以備不時之需。並不是這些故事特別有意思,而是如齊娜所說:將來有一天,主管總會把這些寓言講給我們聽的,就那麼幾個段子,到時候不要覺得新鮮乃至像個土鱉一樣認為自己悟出了職場真理。職場。就是他媽的用寓言和雞毛蒜皮糅合起來的玩意兒,就算你每天在削鉛筆,你也得知道蓋茨和巴菲特曾經說過些什麼。
  這個寓言說的是某個公司裡,有個房間是不給任何人進去的,這是一條定律,任何人不得違背。有一天,一個女孩加班到很晚,她出於好奇,走進了那個房間。拉開門一看,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女孩拆開信,信上寫著:恭喜你,你升職了,你打破了公司的陳規陋習。
  這個故事如果由老星來說,一定是很有喜感的,但出自齊娜之口,怎麼聽都覺得嚇人。我便不停地追問、抬槓:不許進去的房間真的可以進去嗎?裡面會不會有一個暗道?走進去之後會不會消失掉,像掉進了異次元空間?齊娜就罵我是個神經病,被迫害妄想症。
  我對齊娜說:「事實上根本不存在那一個進不去的房間,所有的房間都進不去,難道不是嗎?」
  五月份,附近開發區有一家工廠便發生了一場火災,由於消防通道被鎖住,有一部分工人只能砸開窗子往外逃,人們都聽說過某某廠一下子燒死幾十個女工的故事,所以逃得比兔子還快。
  那只是一次很小的火災,並不足以致人於死地,滅火器兩下就解決了問題,但車間位於二樓,有一個女工在跳下來的時候摔斷了腿,後面跳下來的人又恰好坐在了她的身上,肋骨也斷了,像一塊摔碎的蘇打餅乾一樣送進了醫院。這女孩就是工學院的實習生,和我同一屆,想像不出她有多可憐。
  不只是有進不去的房間,還有很多出不來的房間,跑出這個房間,或許也有一封信寫在天上:恭喜你,自由了。
  那年冬天在地下室裝電腦時,我也問自己,到底需要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找不到答案,這是一個帶病毒的文件,打開它,系統會陷於崩潰。地下室是個糟透了的地方,它和封鎖了消防通道的廠房一樣,都具有一種形式上的殘酷感,我一直以為自己拒絕地下室、拒絕流水線是因為恐懼,我需要形式上的通融,就像你遇到的女孩都沒心肝,那至少應該漂亮一點,對她的沒心肝也就認了。
  如果不是地下室呢?如果是在一幢有著中央空調、禁止吸煙、配備高速電梯的甲A級辦公樓裡,我是不是就比較能夠接受裝電腦的人生?我估摸著,也許會好一點吧,至少在一開始不會那麼令人難受,因為那種清晰無誤的可比性。病毒仍然存在,但系統卻可以工作。我的任務就是維持系統的運作,盡可能地不讓病毒發作——辨識,延緩,控制,備份,殺除。然後,等待好運來臨。
  我只需要證明自己不是個bug。
  有一天齊娜從女浴室裡沒頭沒腦狂奔出來。
  浴室在食堂後面,只有小小的一間,每週一三五歸男生用,二四六歸女生用,學校的教職員工也按性別類推。至於星期天,誰都不能用。浴室的外間是更衣室,裡間有八個蓮蓬頭,蓮蓬早就沒了,只有掛得高高的水管,放水之後流出來的既非雨水也非瀑布,而是實實在在的水柱,抽打著身體,某種意義上也挺舒服的。由於長年失修,銹跡已然四處漶漫,連水泥牆壁都彷彿被氧化了的樣子。
  有一個老頭看守著浴室,負責收錢,五塊錢洗一次,下午不定時開放,視他的上班時間而定,到了晚上八點鐘準時關門,老頭自己在裡面洗一把(無論單雙日),然後便消失了。
  齊娜沒記錯日子,她是晚上去的,浴室裡沒人,看門老頭也不在。老頭對齊娜的印象是最深刻的,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因為她曾經抱著貓進去洗澡,洗完了很囂張地在老頭的門房裡用電吹風把貓吹乾。後來保衛科追查這件事,她賴說是長毛絨玩具。
  那天晚上她穿著沙灘鞋、挎著個塑料臉盆去浴室,一路上都沒人,走到食堂後面只聽見有貓的叫聲,她沒有理會,走到浴室門口發現老頭不在,浴室門開著。按照以往的經驗,在十分鐘之內洗完了溜出來,老頭往往都還沒回來,就不用付五塊錢浴資了。她就跑進去,飛快地脫自己的衣服,其速度簡直就像身上著了火。
  更衣室裡有一面大鏡子,齊娜脫下套頭毛衣時,恰好朝鏡子裡看了一眼。得虧有那件麻煩的套頭毛衣,不然,按照她脫衣服的速度,那會兒就只剩下三角褲了。她從鏡子裡看到裡間淋浴房裡有一條人影,是黑色的。憑著日常的無意識,齊娜覺察到了——在淋浴房的人不可能是黑色的,他(她)們通常都是白色的,光溜溜的。
  也就是說有一個穿衣服的人在裡面。
  後面的事情,齊娜就說不清了,因為太恐慌,記憶出現了空白。她說她一回頭看見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又說她看見一個黑衣人躲在牆背後,又說她根本沒回頭,扔了毛衣和臉盆撒腿就跑。總之,她跑到男生宿舍樓下時,正遇著我和一夥人在討論面試技巧問題,她結結巴巴地尖叫了一聲,很快贏得了注意,一夥人聽她說了,便撿了幾十塊磚頭浩浩蕩蕩向浴室衝去。
  我對齊娜說,但願你沒看錯了,這麼多人的荷爾蒙因你而爆發,不要讓大家失望。
  我一直陪著齊娜,走得慢了點,還沒到浴室便聽見浪潮般的叫好聲,一夥男生從浴室裡抬出一個赤裸裸的男子。我看不見他驚恐的表情,但我聽到了他驚恐的尖叫,比齊娜的尖叫一點都不差。衝過來一個滿面紅光的男生,對齊娜說:「娜娜姐,這回你大發了,抓到一個變態!」我瞄了一眼,懷疑地說:「是洗澡搞錯了日子吧?」男生說:「甭管搞沒搞錯,都是變態。剛才已經招了,不是我們學校的,是隔壁Lon的裝修工。」裝修工大喊:「讓我穿上衣服!」這夥人則說:「穿衣服?你的裸體就是你的贓物,懂不懂?」裝修工喊:「我是來洗澡的!」這夥人說:「我們還想洗澡呢!」不由分說就把他往齊娜眼前送,「娜娜姐,看一看,是不是他?」齊娜捂眼,假裝十九世紀的歐洲貴婦,作暈厥狀說:「我不要看,你們給他遮住點。」有人就用板磚擋住裝修工的關鍵部位,說:「沒事了沒事了,看吧。」齊娜睜開一隻眼睛,從指縫裡瞄了一眼,她看到的不是蓬頭垢面,而是濕淋淋的蓬頭垢面、帶著噩夢般的倒霉相的一張臉,說實話,指認他是刺殺肯尼迪的兇手也不為過,反正一個人要是扒光了站在眾人面前,他什麼都像。
  齊娜猶豫地說:「嗯,有點像……」忽然又明白過來,罵道,「還看個屁啊,都活提了,可不就是他嗎?」並指著裝修工說,「你丫等著被打成零件狀態吧。」
  裝修工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畢竟是做裝修的,聽得懂零件的意思。他一言不發,甩胳膊就跑。一夥人大喊:「哎,逮住!逮住!」奈何他全身光著,大概還帶著點肥皂,要抓住他很不容易。這時,外面已經圍了好多人過來,只聽有女生大喊:「哇快來看有人裸奔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