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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我很早就認識小廣東,大約兩年前在搖滾樂演出的現場,他搞了很多CD和T恤衫來賣,幾次之後彼此臉熟了,不過我從來沒和他打過招呼。後來他在學校邊上辦了一個中介所,家教中介,勞務中介,房產中介,什麼都中介。小白就是通過他去斜眼家打工的。
  我來問他小白的去向,小廣東說他不知道。我說小白可能失蹤了,小廣東就對我講了如上這句話。
  我瞇起眼睛打量小廣東,他的眼鏡片子上閃著電腦屏幕的光,微藍,嘴角掛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雙手不停地敲擊鍵盤,在最初的寒暄中,他每說一句話都會凝視著電腦,停頓至少一秒鐘,隨著話語用眼角快速地瞟我一眼,彷彿是用目光的能量將他的聲音傳遞到我耳中。
  我很不喜歡這個人。
  「D罩杯怎麼了?」我假裝好奇地問。
  「總覺得她有點平庸啊,漂亮歸漂亮,漂亮得毫無特色。D罩杯雖然是個比較普遍的特徵,總比什麼特徵都沒有的好。」
  「照你的說法,最好長個小耳朵什麼的,或者臉上有條疤才行。」
  「都長疤了肯定也不行,違反邏輯學的原則。」小廣東繼續打字。
  「晤,人應該像貓一樣,有品種和毛色之分,這樣就好認了。」我說,「你現在還吃貓嗎?」
  他終於從電腦屏幕上抬起眼睛,看著我說:「誰說我吃貓了?」真奇怪,他的微笑完全消失了,藍光映著他的左臉。
  「每個人都說你吃貓,否則你能有『小廣東』這個綽號嗎?」
  「謠言。」
  「萬一哪天你失蹤了,尋人啟事上很可能會寫上『此人吃貓』喲。這肯定比D罩杯更有代表性。」
  小廣東指著中介所的門,對我說:「出去!」
  我點了根煙,我激怒了他,這顯然是我失策了。我說:「出去可以,我要查一下,一月份小白是在哪戶人家做家教的。我記得對方是個高中生,我要他的地址電話。」
  「上個月電腦中毒了,資料全部格掉了。而且我也沒有印象,小白在我這兒有過任何的業務記錄。」小廣東側過臉,憤怒已經使他的右臉變得蒼白失色,「現在你可以滾出去了嗎?」
  在他還是擺攤賣CD的時候,他的貨都是些很糟糕的刻錄碟,用複印紙復上CD封面,放在紙箱裡賣,價錢很貴,質量很差,聽不了幾個月就完蛋了。
  別人告訴我,從前小廣東有個女朋友,也是工學院的,總是一言不發在他身後打理著紙箱裡的貨品,但是兩個人的關係並沒有維持多久,那女孩出國了,留了一隻貓給他。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在寢室裡把貓宰了,用電熱爐煮了吃,然後贏得了「小廣東」的稱號。至於他到底吃過多少隻貓。一隻,還是十隻,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後來他做起了中介生意,家教,職介,房產,把本校的很多學生送到了附近開發區的工廠裡,全是做流水線的。鍋仔曾經著過道,他為了還債,去小廣東那裡找工作,被介紹進一家鞋廠。鍋仔天真地以為自己會是個管理層,結果跑進去一看全是童工,他在一群做鞋的孩子中間感覺自己像個留級生。以鍋仔的妄想精神病尚且受不了這種屈辱,第二天就逃了出來。我們嘲笑道,小廣東這個奸商,介紹的工作也跟刻錄碟差不多。
  想起當年鉀肥被送到他那裡,我和齊娜衝過去找它,鉀肥趴在小廣東膝蓋上,渾然不知自己可能被宰了。想起這個人在搖滾樂的現場,在高分貝的電聲中,從半人高的舞台上往下跳,以飛翔的姿態,閉著雙眼,落在喧嘩的人群之上。這就是我對他全部的印象。
  我再次用公用電話打小白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擱下電話,我獨自走回寢室,雨仍然下得沉悶,但卻是明亮的:溫柔的,像一個木訥的姑娘不知道該怎麼討好你。在寢室一隅我看到了數日前被自己踩爛的紙箱,我稍稍起了一點內疚之意,將紙箱捧到書桌上,埋頭清理。雨一直在下。
  下午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醒來聽見有人狂笑。我睜眼抬頭,發現老星正站在我面前。
  「笑什麼?」
  老星指著我的後背,「太厲害了,這妞太厲害了。」
  我把外套脫下。我以為是尋常的惡作劇,背後被人貼了紙條什麼的。一看才發現,竟然是被人用水筆寫上了碩大的「SB」,血紅血紅的,很像街頭塗鴉。整件衣服就此成為血衣。我問老星:「我得罪誰了?」老星說別懷疑誰了,剛才他上樓的時候,看到那個長頭髮的女生一溜煙地逃了下去。老星感歎道:「最近治安太差了。」
  我大喊起來:「我就這麼一件外套!」
  我把衣服扔在凳子上,走到窗口。外面雨停了,正是黃昏時,天還是陰的。這個木訥的姑娘終因失望而離去了。我的心頭也是茫然一片。
  二一年這個討厭的雨季從鍋仔上吊開始,雨下了整整一個月,其間度過了三八婦女節,度過了消費者權益日,度過了齊娜的生日以及接踵而來的清明節。雨水綿密,下得人的臉都青了,以至於我們每個人都會背誦那句「四月是殘忍的」。每個人都在祈禱雨季結束,冷冰冰潮唧唧的日子快點過去,儘管隨之而來的陽光燦爛的五月也不是什麼好過的日子,但照老星的說法,至少不用穿著一雙沾滿泥巴的皮鞋去參加面試了。
  你好。五月。
  敲頭殺手再現!
  勞動節那天很多人都回家去了,學校有點冷清,局部地區鬼影子都找不到一個。當天晚上,女生寢室傳來一聲尖叫。那已經是一點鐘,儘管女生寢室經常有類似的尖叫,但發生在寂靜的凌晨確實太驚人了,宿舍早已熄燈,大部分人都已睡下,被這聲慘叫驚醒,紛紛跑到窗口去看,只聽有個女生喊道:「殺人啦!抓強姦犯啊!」我還沒來得及找到拖鞋,一樓寢室的男生早已跳窗而出,拿著各式棍棒朝對面跑去。冷清歸冷清,抓強姦犯還是能湊到足夠乃至過剩的人數,很快把女生宿舍堵了個水洩不通,一夥人往裡面猛衝,其間夾雜著女生的連片慘叫。
  宿舍來電了,照得透亮。我和老星跟過去看熱鬧,齊娜一跳一跳地趿著一隻拖鞋在宿舍大門口迎接我們,另一隻拖鞋早已被人踩得蹤影皆無。問她出了什麼事,她說有一個強姦犯躲在女廁所裡,半夜有女生上廁所,照著她後腦勺一鎯頭,把人打昏了要做壞事,恰好另一個女生也去上廁所,看見了就尖叫起來,強姦犯扔了鎯頭奪路而逃。我們問:「抓住了嗎?」齊娜答道:「早就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片刻之後,人們從宿舍裡抬出一個滿臉是血的女生,人事不省地被急送出去,不久,110和120也都來了。
  齊娜說:「我操他母親的,你知道那把鎯頭有多大嗎?」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完全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尺寸,大號的茶缸的口徑。老星想了想說:「噢,木鎯頭,用來敲白鐵皮的。」齊娜忿忿地說:「操他母親的用這麼大號的傢伙敲女生腦袋。」
  過不多久,裡面傳出消息,那個率先尖叫的女生醒過神來,在痛哭流涕之餘說出了兇手的相貌:穿一身髒了吧唧的衣服,二十來歲,小平頭,鬍子拉碴。工學院沒有這等相貌的人,有人推測是附近的民工。這個說法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
  凌晨兩點,都不睡了,宿舍像開廟會一樣熱鬧。忽然聽到有人大叫:「嗨!抓住他!」原來是兇手被人從某個樹叢裡搜了出來,拔腿向操場上跑去。黑黑的夜裡,無數人吶喊著追過去,但他們顯然遇到了一個頭腦冷靜的民工殺手(或者壓根就是被嚇破了膽子),他在第一時間便以最快的速度狂奔過宿舍區,狂奔過教學樓,狂奔過操場,然後翻牆消失在黑夜中。追得最近的一個男生離兇手只有兩米之遙,被那個人回身一刀,三國演義之中經典的拖刀計,劈開了眼前的空氣,發出呼的一聲嘯叫。該男生說,要不是自己剎車剎得快,那一傢伙足夠讓他迫尾追到刀尖上去。直到兇手消失,後面的人看著圍牆,像一群甲板上的水手凝視著夜幕中的大海,一把兩尺長的砍刀遺落在草叢裡,警察追過來將其作為證物收繳了去。
  這就是發生在五月第一個夜晚的事。被敲了頭的女生重傷,送醫院急救。保衛科又該加班了。
  「敲頭黨再次出現!」
  齊娜說:「老星,老夏,你們怎麼也不幫忙去抓壞人呢?」老星說:「我半夜裡起來什麼吃的都沒有,我都快餓死了。」我說我很懶得去跟著別人湊熱鬧,一群男生拿著木棍鐵鍬管制刀具,還能搞出什麼好事來?齊娜說:「你們這兩個軟蛋啊。」
  天亮之前,校園裡稍稍平息下來。宿舍裡沒有再熄燈,都燈火通明地躺在床上兀自害怕,兀自興奮。我坐在窗口抽煙,老星要睡覺,讓我把燈關了,我便在燈火映照的黑暗中想起了一九九八年的校花。
  五月二日還是放假,我哪兒都沒去,躺在床上讀那本荒疏已久的《亞洲古兵器圖說》,亮亮新染了一頭金髮闖了進來。我忙坐起來看,發現他左耳還打了個耳釘,換上了哈韓牛仔褲,整個人都變了樣。這孩子是從鄉下來的,長得極瘦,風都能吹走的樣子,過去被詬病為搓板,但換了這身裝束以後,缺點反而變成優點了。我悠悠地說:「亮亮,你這身打扮就別想找到工作了。是不是開始吃軟飯了所以無所謂啊?」亮亮說:「老夏,我們組織了校內聯防隊,你也來參加吧。」說完這話,外面又擁進來幾個,都是亮亮的同鄉。這些人都來自T市下面的一個鎮,叫做溪口鎮,他們被稱為溪口人,聽上去和元謀人什麼的有點像。溪口人都拿著兩尺來長的鍍鋅管,看起來這就是他們聯防隊的武器了。也沒什麼出息,鍍鋅管明顯是從附近的工地上撿來的。
  「幹嗎都是你們溪口的啊?」我有點奇怪。
  「昨天被敲壞的那個女孩就是我們老鄉。」
  「懂了。」我說。
  有個長滿青春痘的說:「一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大學生好欺負。」
  「大學生當然好欺負。」我說,「可是你說的『他們』究竟是誰呢?」
  青春痘說:「當然是敲頭的民工。」
  我說:「首先你沒有證據說兇手是民工;其次,兇手只有一個人,並不存在『他們』之說,你這種泛指是很不準確的;再次,人家就是刑事犯罪嘛,不存在欺負不欺負的,刑事犯罪由警察負責。」
  青春痘根本沒有聽我在講什麼,振臂高呼道:「保家衛國!保護女生的利益不受侵犯!」
  我想和他是沒什麼可多說的了,轉頭問亮亮:「你們拉了多少人?」
  「不多,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