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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小白在奶茶店成為一道風景,那身顏色扎眼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居然顯得很好看,人長得也白,圓圓的臉蛋特別招人待見。附近新村有個老頭是個露陰癖,天黑時,他會穿著一件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卡嘰布風衣來到奶茶店門口,趴在一米五寬的門面上,像錄像片裡的露陰癖一樣敞開風衣,用T市的方言對小白說出一連串的下流話。奶茶店的櫃檯大概有一米二高,正好到我腰間,為了讓小白看見他的要害部位,老頭每次都會帶一個板凳墊在腳下。
  最初兩次,這個老頭很幸運,沒有人抓他。可是一個露陰癖的好日子又能持續多久?有一天被小魯撞見了,一腳踢翻了板凳,老頭像拖把一樣倒在地上,鈣質流失的一把老骨頭敲得馬路牙子乒乓作響,挨了一頓胖揍,卡嘰布風衣剝了下來赤條條逃進了新村。帶血的風衣猶如戰利品,被小魯掛在了奶茶店門前的樹枝上。
  我知道了這件事,想安慰一下小白,小白說不用。確實,在她的整個青少年時代,遇到的變態不計其數,從小學開始,坐公交車就會有男人在她身上蹭來蹭去,體育老師總愛藉機在她身上摸一摸,上廁所被人偷窺。買個衛生巾都會有人跟蹤。這種情況直到她大學,她都已經習慣了,無所謂。
  「我大概就是這種人,身上帶電的,除了引來色狼也沒別的特長了。我操。」
  「所以遇到露陰癖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對吧?」我說。
  「話是這麼說,到底還是覺得有點討厭。」
  「沒辦法。長得難看的人,缺少很多樂趣。長得好看的人,平添很多麻煩。人生何其公平。」我說,「幸好小魯給你出了口氣。」
  小白說:「我看見小魯才害怕。」
  小魯自從打過露陰癖以後,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小白的保護人,早接晚送,十分慇勤。小白怎麼說也是大學生,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全和自由交給一個送外賣的來管,但這小子非常執著,上班就守在奶茶店旁邊,小白下班他就騎車跟在後面,晚上的自修課他也敢蹲在教室門口,直到小白回寢室,熄燈,方才作罷。這類事情在大學裡倒也常見,但發生在一個送外賣的人身上,令人難以接受。
  我勸小白辭職,但我們學校地處偏遠,打工的機會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小白念大學,學雜費生活費一概都靠勤工儉學得來。這樣,我只能叫上老星和亮亮,又再帶上幾個麥鄉的同學,七八個人圍住小魯,連嚇帶哄一通,希望他罷手。這個小魯非常難對付,知道單槍匹馬不是對手,但死不放棄,坐在地上讓我們打死他。沒轍,我們只能撤了。過了幾天小白打電話給我,讓我躲躲,說小魯叫了一夥同鄉要砍我。我可不想因此惹起大學生和打工青年之間的群毆,打算去南京避風頭,小白又一個電話打過來,說小魯被汽車撞死了。他去送奶茶,在一條復合道上被一輛寶馬撞到了電線桿上,他明明是騎在自行車上,忽然轟的一下倒騎上了電線桿,頭顱伸進寶馬車的擋風玻璃,那樣子好像是長了一條電線桿的腿,又多出來一個寶馬車的腦袋,詭異極了,路人都嚇得不敢動。後來把小魯的上半身拔出來,下半身又摘下來,還沒送到醫院就斷氣了。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有一天和小白一起吃飯,說起小魯,小白說:「幸好是這個結局,否則我就該崩潰了。那幾天小魯都帶著刀上班,太可怕了。我讓他不要這樣,他竟然義正詞嚴地說,他是為了我好,不能再讓我受到傷害。你能想像一個麥鄉出來的高中輟學生說出這麼高尚的話嗎?」
  我說:「按鍵人首先學會的就是高尚。」
  「按鍵人是什麼意思?」
  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有一種人叫作「按鍵人」,他不諳控制之法,他只有能力做到表面的掌控,將某種看似正義的東西作為自己的理由,充滿形式感卻對程序背後的意志力一竅不通。這可以看作是控制狂的一個流派,弱智界面往往就是為這種人設計的。
  這些說給小白聽,她也很難理解。我只說:「反正他已經消失了,就當他從來沒有出現過吧。」
  小白曾經在一家公關公司做過,當然。既非正規職員也非兼職禮儀小姐,而是導遊。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因為傳出去會被開除。
  我沒想到她會主動告訴我這件事,她把公關公司的電話號碼給了我,說萬一有什麼意外,就打這個公司的電話。
  「既然知道會有意外,幹嗎還去做這個?」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在公司裡只是帶著顧客去旅遊,買買東西,別的事情不做的。我只是以防萬一起見。」
  可悲的T市竟然還有可供旅遊的地方,我歎了口氣。我絲毫沒有歧視小白的意思,事實上她是我見過的最勤奮的女孩,勤奮地打工賺錢,勤奮地改變自己,像一台破舊的汽車逐步地更換零部件,最後變成一輛跑車,但願我這個比喻不會讓她生氣。
  「缺錢缺到這個地步?」我問她。
  「不止缺錢,」小白說,「什麼都缺,everything。」
  我沉吟半晌,說:「放心吧,我不會給你說出去的,事情到了我這兒就算是進保險櫃了。」
  小白說:「你是我信得過的人,差不多是唯一信得過的。儘管有過那麼不堪回首的從前。」
  「好吧。想和我談戀愛就說。」
  「算了吧,不可能的事情。」小白說,「不用傷心,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沒人能比。當然,做男朋友不太適合,我對你這種類型的已經不來電了。」
  「為什麼?」
  「稍嫌無趣。」
  「我是個很不錯的人。」
  「知道的啦。」
  「我是creep。」
  「我也是。」
  事過之後,有一天我去市區一家公司面試,結束之後自感又是一場空,便在高樓林立的商業區閒晃,很貼心地給自己買了個蛋筒,坐在深秋的樹陰下發呆。忽然看見街對面的小白,她穿著很稱頭的衣服坐在商廈台階上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她說:「跑這兒來幹嗎?」
  「找工作,面試。」
  「什麼公司?有戲嗎?」
  「一家賣方便面的什麼師傅公司缺一個看倉庫的,我往那兒一坐,靠,左邊是個本科生,右邊是個有十年看倉庫經驗的中專生。怎麼看都沒我什麼事。」
  「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改做物流了?」
  「倉庫也用計算機管理啊。」
  「老天。」小白翻了個白眼,說,「嗨,我今天掙了很多,陪我去商場裡退貨吧。」
  「退貨?」
  「客人給我買了個包,很貴的,我用不上,折價退掉。」小白拍了拍身邊的一個拎袋,說,「你別想歪了啊,我就是偶爾做做導遊。」
  「不想歪。」我說,「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好的。」
  「謝謝你。」
  我手裡的蛋筒被她拿走了,一口吞進嘴裡。我看到商廈前面有一個長相奇傻的男人,既黑且矮,胳肢窩裡夾著金利來小包。他被Ctrl+c,Ctrl+v,無限複製,成千上百個他在這條街面上走來走去,我想小白大概就是陪著這樣的男人在街上晃蕩。有點像噩夢。那年月有很多這樣的男人帶走很多小白這樣的女孩。
  退完了包,小白說我們一起回學校吧。
  那是二0年的秋天,天氣已經冷了下來。在公共汽車上小白靠在我肩上,有一扇關不上的車窗扯進來無數冷風,我們相互取暖,我替她擋風,她抱著我的腰。唯一的一次,我們像一對情侶那樣度過了短暫的時光,到學校門口即刻分開,恍如從未有過哪怕片刻的哀傷。
  食貓人
  「如果給小白寫一個尋人啟事,其中會不會寫上『該女D罩杯』呢?」小廣東坐在電腦前面,眼睛望著屏幕,慢悠悠地問我。
  小廣東其實不是廣東人,他是T市本地人,比我高好幾屆。之所以喊他小廣東當然是有其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