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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就是這樣啊。」她略微攤手,彷彿自己的一切都呈現在我眼前。
  「換了髮型。」
  「換了很多東西呢。」
  「接下來怎麼打算呢?」
  「繼續這樣啊。」
  「再請你喝一杯咖啡吧。」
  「可以。」
  「放點音樂吧,怎麼不放音樂呢?」我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
  她將《OK Computet》放人CD機,選了一首「LetDown」,最初的吉他聲與外面的雨聲融合得很好,隨後,鼓聲,歌聲,起子呲的一聲打開瓶蓋。我喝了一口啤酒。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包七星煙,抽出一根點上,我抽我自己的煙,兩塊五一包的福牌。她抽煙的姿勢很特別,有一種十分生硬的東西橫亙在她和香煙之間。
  她拿起我的煙盒看了看,「抽這麼差的煙?」
  這煙確實沒話說,一口下去,吸出來的既不是一氧化碳也不是尼古丁,而是滋滋的焦油,抽完了嘴巴就像久未清洗的油煙機。這也是一種類似清咖的癖好。
  「髮型好看嗎?」
  「好看,但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不太像你了。」
  「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試圖改變自己?」
  「是扭轉,而不是改變。改變這個詞太容易了。」
  我笑笑,我知道一個和我計較詞語的女孩一定不簡單。每一個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孩都有她們自己的道理。
  「為了扭轉,再請你喝杯咖啡吧,」我說,「反正今天也只有我和你,看這樣子不會再有人來了。」
  她想了想說,「我也喝啤酒吧。」說罷給自己也開了一瓶。
  我說:「以後來這裡喝啤酒的機會不多了。五月份去外地找工作,要是情況好,也就不會回來了。在這裡混了三年,唯一覺得美好的就是這家咖啡店。」
  她笑笑說:「其實好多人都這麼說過,可是生意就是好不起來,都像你這麼慷慨就好了。」
  「會好起來的。」
  「以後沒春卷吃了,阿姨辭工回家了。」
  我扶著啤酒瓶,看著雨中的景色長歎一聲,「今天就是想過來吃春卷的,可惜了。」
  「以後這個咖啡店就剩我一個人了。」她用指甲彈了彈酒瓶子,另一隻捏著七星煙,注視著煙頭。
  想起來有一天在T市的市區,某個商廈後面的垃圾桶邊,看到有一個和她差不多裝束的女孩,腰裡束著咖啡店的圍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地在那裡抽煙。女孩的神態和姿勢就像她一樣,目光同樣注視著煙頭,那裡有什麼東西值得一看再看?
  喝光了啤酒,兩個空瓶子很孤獨地立在櫃檯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忽然說:「既然那麼想吃春卷,我去給你炸。」
  「你也會?」
  「炸春卷而已嘛。」說完走進吧檯後面的庫房裡,十分鐘不到,端著一碟香噴噴的春捲走了出來。我痛痛快快地吃了個乾淨,彷彿是把為數不多的記憶都消滅掉,義無反顧,絕無留戀。
  吃完了,我站起來買單,穿上我的棉夾克。她伸手替我把一個塞在裡面的領子翻了出來,掖好,說:「衣服沒穿好。」
  藍屏了
  遇見咖啡女孩並非幸運之事。那次去看電影和她告別之後我便迷了路,在三個新村裡繞來繞去,走了半個小時,到宿舍差點凍死,第二天重感冒直到寒假。而這次回到宿舍,起先沒什麼異常感覺,看見齊娜他們在打牌,我把亮亮攆了下來,上手打了幾副,連續拿到三對紅桃Q,詭異得不得了,打牌的手都在抖。一個噴嚏之後,我頓覺頭痛欲裂,關節深處隱隱犯酸,知道自己受了涼,情形恐怕不妙。我扔下牌,把自己裹一裹,爬到床鋪上倒頭就睡。熄燈以後他們點著蠟燭繼續打牌,每一張紙牌扔下去都像是砸在我的神經上,我意識不到自己在發熱,神經像燈泡中的鎢絲一樣被燒得灼熱發亮。後半夜我可能是做夢了,夢見自己走向操場,夢見女孩在門洞裡等我,身體像快鏡頭裡的花朵一樣打開,高高的水杉樹上有很多蝌蚪在游動,這時腦子裡應該是一片亂碼,而女孩是某種病毒。
  在很遠的地方,有什麼聲音。半夜裡我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是汗,老星說:「老夏,做春夢了?聽見你在呻吟啊。」他們還在打牌,我像水泥柱子一樣倒下,繼續睡。
  夢見父親和母親了。那是一輛開往黑夜的公共汽車,窗外沒有景色,只有無窮無盡的黑。父親和母親坐在前排的位置上,背對著我,車內微暗的燈光正照在他們的頭頂,他們一動不動,彷彿黑夜已注入血管。夢中的我坐在公共汽車的最後一排,車身搖晃,告知我正在前行。我距離他們僅有那麼一點距離,卻站不起身,無能為力。童年的夏小凡正趴在母親的肩頭,他抬起頭看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只是一個被他注視的對象。我想我身後的黑夜正在流逝。漸漸地,他們的身體變軟,扭曲,像被加熱過的巧克力,融化並坍塌,靜靜地沉入椅背。
  燈滅了,再也看不見什麼。無窮的孤獨感像真空一樣抽走我身體的某一部分,另一個夢接踵而來。
  這樣顛三倒四過了不知多少天,每次清醒一點了,睜開眼睛,總是看見那夥人在打牌,好像這牌局天荒地老,穿越了時空。某人來找我,他們就對別人說:「老夏藍屏了。」某人走到我床前,一摸額頭,嘖嘖讚歎道:「這都可以做電熱爐了,燒個荷包蛋應該沒問題吧?你們怎麼不送他去醫院?」那夥人說:「真有那麼燙嗎?」也湊上來摸了一把,終於決定送我去附近的診所。
  這一把救了我的命。
  吊針扎進我手背時,感覺自己像沸騰的油鍋裡扔進了一勺冰塊。
  藍屏之後的某一天,我處於重啟階段,也沒有人來管我,打牌的那夥人不知去向。外面的雨停了,空氣中還帶著濕意,冷風從北窗吹進來,寢室裡長久積攢的異味一掃而空。我從蚊帳裡探出頭去,只見一屋子的撲克牌,像某種巨大的飛蛾,吹得到處都是。
  我起床,裹著被子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光,覺得還不夠,但熱水瓶已經全空了,即便剛才喝下去的水也不知是隔了多少天的。重啟階段,燒空了的腦子只能指揮身體做一些最簡單的動作,有點像一個人被嚇呆了的感覺,只是沒那麼突然,而是緩慢的、揮之不去的呆。
  我在褲兜裡找煙,口袋裡竟然還有半包福牌,我點起煙抽了一口,輕微的寒意透過棉被披上全身。我穿上衣服,手臂酸痛,膝蓋發飄,還是堅持著走出寢室,在靜悄悄的樓道口用力跳了幾下,全身的關節咯吱咯吱作響。抬頭看見隔壁寢室的人走過,我揪住他問:「今天為什麼人煙稀少的?」那人告訴我,市裡在開人才招聘大會,針對應屆生的,提供兩千多個崗位,四樓的人全都跑去湊熱鬧了。我問他:「你怎麼不去?」那人說:「我爸爸是公務員,我直接就能去稅務局上班,我混張文憑就可以了,我怕個屎啊。」
  懂了。
  我一個人沿著小道往操場方向走,道路冷清,樹木正在甦醒,冷而陰沉的天氣裡,鳥叫聲,貓叫聲,遠處某個鍋爐房的低頻轟鳴聽得真切起來。
  一直走到操場看台後面。三五個新生模樣的人在不遠處踢足球。我拖著虛弱的腿沿著那堵峭壁走進去,看見四根樹樁死在圍牆下,迷你窯洞還是和以前一樣,裡面那扇鐵門鎖得緊緊的。
  空蕩蕩一無所獲。
  翌日是齊娜的生日。在人才市場,這幾個人除了被擠掉鞋子之外,還填了十來張招聘表,填完之後這些表格就匯入成千上萬的表格中,像彩票一樣等待著某公司的人事部將其抽取出來。老星說,這件事無所謂,還是齊娜的生日要緊,張羅著買蛋糕,帶她出去血拚。
  我獨自去火車站,母親給我寄來一個郵包,本應直接寄到學校,陰差陽錯地滯留在了火車站貨運處,得我自己去提。那是陰霾死寂的下午,正適合發生陰霾死寂的事,我在貨運處等了很久,抽著煙,不時地有人插隊,穿黃色背心的工人在陰影濃重的地方穿梭而行。
  母親打電話給我說,這是父親的一些遺物,她那兒不能放了,只能寄給我保存。考慮到我快要畢業了,找工作租房子,一個小小的郵包放在我這兒應該不是很麻煩的事。
  可以,就這樣。
  郵包到手時,發現用封箱帶綁得嚴嚴實實,抱在懷裡並不重。紙箱頂著我的鎖骨,想起十六歲那年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去墓地的情景,骨灰盒也是頂著我的鎖骨,也是有很多人在陰影濃重的地方站立著。一路上我用口哨吹著Radiohead的「cre印」,不成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