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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狹窄的走廊似乎引導著人們走向另一個彼端,地上鋪著的墨綠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走廊盡頭,而這條走廊看起來很長,但實際上只是因為走廊盡頭擺著一面鏡子而已。可是,即使清楚,還是會感覺走廊很長,讓人感覺永遠走不到另一端。仰寒如果看著旁邊的色彩雜亂的牆紙,就如同看到萬花筒一般,感覺暈眩不已,所以他盡量讓自己直視前方。而地毯本身由無數的菱形組成,如果一直盯著看,就會被吸引過去,彷彿它們就近在眼前,一伸手便可以抓住,甚至會感覺覆蓋著自己,置身在另一個世界。眼睛往往會把一些奇怪的感覺帶給大腦,實在是很非常容易被欺騙的主觀的器官。
  仰寒突然感覺到,他過去走這條走廊的時候,並沒有任何愉快的感覺。他好像曾經對著那鏡子飛快地奔跑著,又似乎曾經畏縮著不敢前進。可是,那記憶已經是非常模糊的了,只有站在那鏡子面前,才看到了現在真實的自己。是的,鏡子不會映出任何的幻象,在它裡面,只會映照出絕對的現實。而仰寒感覺到,似乎過去也曾接觸過一些他不願意接觸的現實。可是,人類在恐怖片裡,卻往往在鏡子裡面加入鬼魅的影子,將不真實的事物融入其中,那是因為比起眼睛,人類更相信鏡子,而那些恐怖片中無法在現實中看見,卻可以在鏡子中目睹的鬼魅,它們恐怖的來源就在於,人類完全被束縛在了對眼睛的懷疑中,把對鏡子的信任提升到了現實中,而完全推翻眼睛所看見的結論。所以,人類恐懼的不是鬼魅本身,而是自己對現實的無力感。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好,不管內心有多大的排斥,只要接受就可以了。這樣就不會感到恐懼,也不會有絕望的感覺了。
  嚴今走回了仰琦的房間,而他走過仰慕死去的房門口時,對那地方凝神看了好一會兒。
  那血跡依稀還在,嚴今不禁顫抖了一下。
  仰慕真的死了嗎?他不會哪一天從哪一個角落又鑽出來吧?
  嚴今雖然是一個醫生,可是他不知道怎麼的,在這裡生活的時間長了,就越來越不自信了。
  推開了仰琦的房間,他看見仰琦正在書桌上寫毛筆字。
  「仰琦,你沒事情吧?」
  她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只是重新研了研墨,又重新寫了起來。天色越來越暗,可她卻也不開燈。嚴今也不再去打擾她,但是打開了燈。這一剎那,牆壁上映出了她巨大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這本是自然的現象,可是仰琦此刻卻讓他感覺有些恐懼。
  「你來啦?剛才,是不是去聽仰寒彈琴了?他又有新創意了吧?」仰琦說話間一直沒有停下手上拿著的筆,甚至連頭也沒回過來。
  「是,是的。」嚴今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然後看著她寫的字,她正在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段李清照的詞。出於好奇,他問:「怎麼今天有空寫毛筆字了呢?」
  「仰慕死後,我想起他過去教我寫毛筆字了。」仰琦始終還是沒有抬頭,她似乎完全把精神集中在字上。
  「是嗎?」嚴今覺得還是先別打擾她,於是便退了出去。
  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仰琦的眼神幽深地看著那紙上的字,說:「仰慕,你認為我寫得怎麼樣啊?」
  書房一直是敏希常來的地方,她一直都非常喜歡在這裡度過。而紫夜偶爾也會到這裡來。這時候是晚上十點,敏希剛一走進書房,就看見紫夜也在這裡。
  說是書房,但和圖書館真沒有太大區別。這個房間非常寬敞,而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當下雨的時候,如果坐在這裡,看著雨水傾瀉在玻璃上,感覺非常愜意。這裡的藏書大致上有幾萬本,每個家庭成員都可以隨時取用。這個家的傭人雖然不多,但每個週末都會有人清理,各種類型的書都放在各類書架上,而靠近門的地方放著兩張桌子,可以坐在那裡看書。如果渴了,旁邊有飲水機和一次性杯子。敏希如果感覺失意,就會在這地方呆上一兩個小時甚至更長。
  紫夜已經早早地坐在了那裡,她手上拿著的是一本安驀然寫的《溫柔的死神》,回想起今天和他見面的場景,敏希靜靜地坐了下來,問她:「你……喜歡安驀然的書嗎?」
  「很喜歡啊。」紫夜翻過一頁,回答了這個問題,她的眼神一直逗留在書頁上,眼珠連轉都不轉一下。看來情節相當吸引人,敏希想起來,過去仰慕也曾經在這裡看過幾本安驀然的小說,於是也走到文學類小說的書架前,看到了《噩夢》、《死亡倒計時》、《影子》、《第四個死者》等。《第四個死者》的標題倒是非常吸引人,她便把那書抽了出來,可剛拿下那本書,立刻就看見了一隻眼睛。
  敏希立刻心驚肉跳,連忙向後退了一步,再仔細一看,那是紫夜在書架對面。紫夜還以為敏希出了什麼事情,連忙跑到前面來,對敏希說:「你,你沒事情吧?姐姐,你怎麼了?」
  「沒,沒有,我還以為……」接著,她鎮定了下來,問紫夜:「你,你看完了?」
  「是,是的,我正打算再拿本新的,再放回來,姐姐,嚇到你了?」
  「不,沒有,沒有。對了,這本書,《第四個死者》好看嗎?」
  「當然不錯啊,姐姐,你過去從來沒有看過安先生的小說嗎?仰慕死了,我現在只想多看看他寫的小說,吸收一些他的邏輯思維,也許……可以有線索……」
  「紫夜,你聽我說。別多想了,仰慕的死,警察正在查,你不要想太多,如果有了線索,你要第一個告訴我,好嗎?」
  「嗯,我知道了。」
  敏希抬起頭,仰望著那滿天的星斗,那些星星都各自閃爍的光輝,如同一顆顆寶石鑲嵌在夜空之中。
  而此刻,驀然也正在他家的陽台上眺望著那星空。
  從目前獲取的資料來看,沈家的主人沈君慨,年輕的時候曾是一個著名的鋼琴家,但是他行為怪癖,有許多強迫症的傾向。他和他太太許雅詩婚後生下了兩個孩子,沈仰風和沈仰寒,但是在那兩個孩子五六歲的時候,許雅詩就病逝了,那不久後他就娶了曾經瘋狂追求過他的鋼琴迷梅竹,生下了沈仰慕和沈仰琦兄妹。目前沈君慨已經56歲,而他的兒女也都過了而立之年,除了沈仰寒以外都已經成婚,而他們現在的工作都不是長期穩定的職業。他們家族的人,性格相當怪異,具有自閉傾向,為常人所不敢為,世界觀和一般人有相當大的區別。總之,他們家的人都有些不務實際。可是,他們家的人在經濟上沒有任何問題,這是因為那四個孩子各方面的藝術才能都相當傑出,因此並不需要為了生計擔憂。
  雖然不清楚動機,不過他們的家庭關係似乎比較緊張。好像是因為同父異母的兄弟之間不容易相處的緣故,而且沈君慨似乎也在感情問題上和梅竹有過許多次爭執,而由於在許多對藝術的理解以及文化的交流上存在比較大的分歧,他們家庭的人一直都不是非常融洽。具體情況就不清楚了,不過,的確是個非常怪異的家庭。似乎裡面每個人都是天才和瘋子的混合品,而偏偏這些人全都碰到了一起。
第五章 家族(3)
  清晨,仰琦醒過來了。今天剛剛邁入七月,本來應該是高溫的天氣,可是剛一掀開被褥,她還是感覺有些冷。
  今天是七月一日星期天,大家都休息在家,嚴今還在熟睡著,仰琦決定先讓他睡著,自己獨自起來了。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子,就坐在了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可是,她很快又不得不睜開眼睛,最近,只要一把眼睛閉上,就會看見渾身是血的仰慕一點一點走近自己,無論怎樣也無法擺脫,即使心裡不願意去想,那場面還是會如影隨形地纏住她。仰慕,也成為這古宅的傳說的一部分了。
  她突然很想再睡一會兒,反正早上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晚些吃飯也不是什麼大事情,於是又脫去外衣重新睡了起來。可是沒過一會兒,她突然就感覺一個人在房間裡很不踏實。牆上所掛著的一幅西洋畫裡面的人物似乎有時候會動一下,有時候彷彿會眨眼睛。她如果閉上眼睛,又會重新置身於可怕的情境之中去。她只有把臉側過去,盡量不看那些畫。可是,這樣一來,就會感覺身後老有一隻眼睛在看著她一般。
  仰琦無法再忍受了,她想搬一個房間住,等嚴今醒來就和他商量,反正這別墅空著的房間還有不少,只要遠離仰慕的房間,住哪裡都可以。反正父親不會過問這樣的事情,在這個家裡,每個人都不會去干涉別人的私生活。或者說,也無法干涉吧。
  走出房間,總感覺是走入另一個世界一般。可能是在房間裡待的時間太長的緣故,也或者說外面的走廊更類似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別墅幾乎所有走廊的牆上都會掛上一些西洋畫,這裡也不會例外。聽說父親年輕時也很有繪畫的天賦,但他在鋼琴上展示的才能更令人歎為觀止。因此,他才決定在鋼琴上發展,不過當年的他,曾經因為沉浸在虛榮帶來的浮華中,而逐漸江郎才荊後來,連繪畫的才能似乎都失去了。四十歲以後的父親,開始成為一個收藏家,他到處收購有名的畫作,這筆開銷幾乎把他多年的積蓄花光。偶爾有些時候,仰琦也會看到父親會在鋼琴前徘徊,或者嘗試去畫畫,可他都無法令他自己滿意。
  所以,她記得,從小父親就對他們說,虛榮是最可怕的,藝術理當是超脫世俗的,但人類為藝術標上商品的價值是玷污藝術的行為,對藝術的熱忱絕對不可以被對名利的追逐而吞噬,否則就無法創造出真正的藝術來。
  父親也許是對的,也許是錯的。可是誰知道呢?
  她突然很想到圖書館去看看。
  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原因,她都想去看書靜一下。她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早上七點半,距離吃早飯還有一段時間。於是,她開始往三樓的書房,也可以說是圖書館走去。
  三樓基本上都沒有住人的房間,除了圖書館外,還有儲藏室、衛生間、以及供他們陳列一些素描作品和放置石膏模型的美術陳列室。仰琦記得那圖書館就在樓梯左邊的那個房間,於是便走了進去,把門關上。這時,那透明的天花板將刺眼的陽光帶進了這個圖書館,仰琦頓時連眼睛也睜不開。這個地方,她以前不常來,所以也一時忘記了屋頂是透明的。她隨手拿了一本現代詩歌的選集,坐到門口的桌子前看了起來。大約五十分的時候,她把書放了回去,下樓去吃飯。過了一會兒,她來到了樓下大廳。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感覺樓下的大廳的天花板實在很高,上面懸掛著好幾盞水晶吊燈,她小時候看著它們經常會思考,它們是不是會掉下來,那樣怎麼辦?甚至會去想,如果站在這上面看著下面,會是怎樣的感覺呢?沿著樓梯下來的時候,總有種從天上墜落在地下的感覺,幼年的記憶,和這屋子裡許多東西都有著太多密不可分的關係。
  所有人都已經坐好,只等著她了。她坐下以後,看了看擺放在她面前的豐盛早餐:煎蛋、三明治、香腸,都是她比較愛吃的東西。可是,在到八點以前,是不能動筷的,這是這個家的規矩,這時沈君慨正在看著表,沉穩地對仰琦說:「還有五分鐘,再忍耐一下。」母親的表情非常黯淡,但是仰琦也並不記得她的臉上何時有過光彩。她記憶中,母親很少笑,不,不只是母親,包括她自己在內,這個家中每一個人,都不怎麼有歡笑。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的領域中,對任何外界的事物都不去關懷,人與人之間都似乎阻隔著一道無形的牆壁一般。
  「好,時間到了,吃吧。」沈君慨放下手腕,說:「時間到了。」
  說起來的話,仰慕死後,父親也幾乎沒有流過眼淚。他真的悲傷嗎?又或者太過悲傷而說不出話來了呢?一切無從得知。這個家的任何人都戴著面具生活慣了,所以誰也無法看到對方最真實的一面。
  飯後,根據仰琦的習慣,她要到三樓的房間去畫素描。沈家的人對於自己的習慣一向是墨守成規,如果缺做了一樣,就會感覺不舒服。仰琦也並不例外,她一向很擅長素描,尤其是畫石膏像,她在沒有任何人指導過的情況下,無師自通,可以說是讓人歎為觀止。
  進入房間後,她擺好畫架,選擇了一個石膏像,正要開始作畫的時候,一根繩子突然勒在了她的脖子上面……
  中午十一點半,紫夜按照自己日常的慣例,在一樓的飯廳為金魚的魚缸換水,她剛走到樓下,看見她十歲的兒子阿守正站在椅子上為魚缸換水。她不禁有些吃驚。她知道因為仰慕的死,阿守至今情緒還是很低落,可是他並不是特別悲傷。對於十歲的阿守而言,他很清楚父親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他和媽媽,但是他從小和父親就不親,父親甚至從沒抱過他,也沒有和他密切地交談過。父親這個詞,對他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可是仰慕畢竟是他爸爸,阿守不可能絲毫都不傷心,紫夜看著他那認真的樣子,心想:他一定非常懷念父親吧?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阿守的身後,輕輕地問:「阿守,你……」
  「啊,媽媽,」阿守似乎很緊張,他連忙回過頭,拘謹地說:「我,我在幫金魚換盆水,我知道這過去都是你做的,不過現在爸爸不在了,我想幫幫你,我,我已經做好作業了,你不信可以來檢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