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無心法師 > 第60節 >

第60節

  顧旅的援兵還沒有趕來,張顯宗的援兵也在不遠的路上。唐各莊裡有限的士兵廝殺成了一團,人人都有對手,想做逃兵都不可得。張顯宗無法收回右手,索性不加瞄準又扣了扳機。子彈打在磚牆上,紅磚碎屑簌簌的向下落進了月牙的頭髮裡。月牙瞬間豎起了一身的汗毛,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流。彎腰扯住顧大人的一條手臂,她使出吃奶的力氣要把人往屋裡拖。屋子裡雖然沒退路,可畢竟牆厚,足夠人支撐一陣子。顧大人受了驚動,像是清醒了一些似的,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嘴裡咕噥道:「媽了個逼的。」
  然後他把槍又拿起來了,想要射擊,但是兩眼發花,手也哆嗦。與此同時,無心和張顯宗已經廝打到了院角。院角堆著一座小小的柴禾垛,無心一腳踏上柴禾,隨即一躍而起,竟然是竄上了張顯宗的肩膀。雙腿夾住對方的脖子,他一彎腰,正好緊緊摟住了張顯宗的腦袋。張顯宗的面孔埋在他的胸腹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了。發了狂似的轉身衝向院牆,他一下接一下的往牆上撞,想要把無心撞下來。而無心的後背接二連三的磕在堅硬的牆壁上,有心扭斷對方的脖子,可是腰間槍傷疼得厲害,讓他幾乎使不上勁。
  月牙蹲在門口,見無心腰側已經漫出了小小的一塊血跡,就急得使勁推搡顧大人。而張顯宗感覺箍在自己脖子腦袋上的大腿手臂似乎鬆了些許,越發咬緊牙關使出全力。雙腳發力衝向前方,他大喝一聲,竭盡全力的頂向了院牆。無心閉上眼睛,繃緊身體想要扛過撞擊。不料就在後背將要觸到牆壁之時,院內忽然起了一聲槍響!
  張顯宗立刻僵住了動作,無心抬頭望去,就見月牙雙手握著顧大人的佩槍,正戰戰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槍口繚繞著似有似無的青煙,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機上。
  院子裡面靜了一瞬,隨即張顯宗身體一歪,帶著無心倒了下去。
  無心立刻鬆開手腳爬了起來,而張顯宗姿態扭曲的趴在地上,後背已經被轟出了一個血窟窿。槍和槍是不一樣的,顧大人的盒子炮,威力和重量都只比步槍差一點。月牙也是個有力氣的小女人,可是抄起顧大人的手槍跑過來射擊時,她是掄起胳膊使足了勁,才勉強把槍端平了的。
  一槍開過,月牙的腿都硬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雙手被槍墜得慢慢下沉,可還緊握著槍柄不放。無心把張顯宗翻成仰面朝天,發現他大睜著雙眼,是個死不瞑目的模樣。
  正當此時,一名副官氣喘吁吁的衝了進來:「旅座,咱們的人和敵人在村外交火了!戰況不明,您先撤吧!」
  顧大人扶著門框站起來,心裡越來越清楚了,天旋地轉的一點頭:「好,撤!」
  顧大人騎著高頭大馬都跑出村了,才徹底恢復了神智。他難以置信的問無心:「什麼?月牙把張顯宗斃了?」
  無心趴在馬背上,點頭「嗯」了一聲。
  顧大人立刻扭頭去看月牙:「你個小娘們兒,夠厲害啊!還會開槍?」
  月牙一張臉紅成滾燙,雖然對張顯宗是不得不殺,但人命畢竟是人命。她臉上熱,身上涼,抬起手滿臉的抹淚,帶著哭腔答道:「啊,我小時候跟我舅舅進山打過狐狸,用過漢陽造。」
  顧大人長長的伸出手臂,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別哭,哭什麼啊?你不殺他他就殺你,開槍開得好,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娘們兒。」
  然後他又轉向了無心:「你總趴著幹什麼?」
  不等無心回答,月牙哭道:「你是啥腦袋啊?他給你擋了一槍,你都忘啦?」
  顧大人抬手摸著頭頂青包,恍然大悟。
  顧大人帶著部下親信成功突圍,因為知道張顯宗已經死了,所以心滿意足的棄了唐各莊,另尋安全地方落腳。而村莊外的一場混戰結束,前來接應支援的張旅隊伍,終於在一場廝殺之後進入了唐各莊。
  有士兵在一處院落裡發出了單槍匹馬的驚叫:「參謀長!參謀長讓人打死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飄了進來,岳綺羅一指頭捺上了士兵的眉心。士兵怔了一下,登時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而岳綺羅隨即蹲在張顯宗身邊,伸手一試,發現他的鼻端隱隱似乎還有一絲熱氣。
  三下五除二扯開了他的軍服,岳綺羅蘸著他的鮮血,在他胸前畫起了符。而張顯宗大睜著眼睛望向天空,彷彿有所感應似的,在岳綺羅的身邊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張旅的士兵佔領了唐各莊,可他們很快發現佔領毫無意義。唐各莊孤零零的位於顧旅後方,顧旅隨時可能反撲,屆時他們逃都逃得艱難,因為此地距離文縣大本營實在是太遠了。
  軍官們在村內搜查了一氣,沒有任何成績。忽然意識到參謀長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慌張了,開始滿村子呼喚張顯宗。正是混亂之時,張顯宗出現了。
  張顯宗渾身是血,破爛的軍服之中,可見裡面纏裹著襯衫撕成的繃帶。一步一晃的走到軍官面前,他沒有多說,直接下了撤退命令。
  因為參謀長受了傷,所以在岳綺羅的授意下,士兵理直氣壯的從村裡搶了一輛大馬車。岳綺羅扶著張顯宗鑽進車內,張顯宗坐下之後,就不動了。
  鮮血還在源源不斷的向外滲,岳綺羅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面孔已經冰涼,皮膚也在失去彈性。張顯宗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經不聽他的使喚。
  馬車上了路,在轆轆的車輪行進聲中,他輕聲問道:「綺羅,我真的死了嗎?」
  岳綺羅正襟危坐的面對了他:「放心,無論死活,我都會保護你!」
  張顯宗望著他,漸漸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絕望神情:「我不想死……」
  岳綺羅清清楚楚地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第64章 活死人
  張顯宗站在岳綺羅的面前,血跡斑斑的軍裝上衣已經脫掉了,層層纏裹的骯髒繃帶也解開了,胸腹間是手掌大的創口,鮮血流盡,可以看見皮下薄薄一層黃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斕的混亂內臟。
  呼吸的慾望消失了,一切慾望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覺不到了痛苦。緩緩抬起一隻僵冷的手,他彷彿看到了一塊陰暗的屍斑,然而凝神望去,卻又沒有了。窗外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他扭頭凝視著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層冰冷的淚。
  「綺羅。」他聲音瘖啞的開了口:「我是變成丁大頭了嗎?」
  岳綺羅不屑於為任何人動心,可是靜靜的望著張顯宗,她的右眼毫無預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內的血點開始有了擴散的趨勢,她忍著痛不動聲色,只答出一個字:「是。」
  張顯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絲苦笑:「我想活。」
  然後他轉向了岳綺羅:「可是,也許我死了更好。」
  岳綺羅在他面前巋然而立。雙手揣在袖子裡,她用單薄的小嗓子說道:「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靈魂。」
  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頭,舉手為他拭去了面頰上的淚光。
  張顯宗微微垂下了頭,不想讓她太費力氣。沒想到她也會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經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屍首。
  岳綺羅掩人耳目的運來淨水,然後斥退僕人關嚴房門,又派衛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兩隻衣袖,她露出了兩條雪白的細胳膊。握著剪刀剪開了張顯宗的胸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臟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漬,她又在他的腔子裡塗了一層烈酒。張顯宗仰臥在地上,看她像個小丫頭似的從棉被裡扯了大團的棉絮往自己腔子裡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裡清楚,自己真的還是死了好;可是眼看著岳綺羅全神貫注的炮製著自己,他又感覺到了榮幸。為什麼會愛岳綺羅?他說不清楚;為什麼愛她愛到寧願萬劫不復?還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歲,已經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遠都找不出前因後果。
  「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好用。」岳綺羅在滿室的腥臭中,輕描淡寫地說道:「將來真是壞到用不得了,我會再給你找一具新的來。」
  張顯宗看她穿針引線,密密縫起了自己前胸後背的創口:「好,到時我要換個年輕好看的皮囊。」
  岳綺羅瞇起了疼痛的右眼,捏著鋼針的手指翹成了一朵笨拙的蘭花:「膚淺!」
  她認為張顯宗是個最平常不過的凡夫俗子,根本沒有資格臭美。
  門窗關得很嚴,房內的臭氣並沒有濃烈的擴散出去。天黑之後衛兵撤走了,張顯宗拎著一隻鐵桶出了門。
  他把自己的臟腑埋在了丁宅後方的一棵老樹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凍,讓他可以很輕易的挖出深坑。將一桶柔軟的物事稀里嘩啦的倒進坑裡,張顯宗感覺自己是在夢遊。沒有偷襲,沒有死亡,等到自己夢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種感官都不敏銳了,寄居的感覺則是漸漸強烈。他拎著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聽自己的話。一步一步邁出去,步伐僵硬得讓他隨時可能跌倒。鐵桶一晃一晃磕打著他的膝蓋,他不知道疼。
  牆頭露出了兩雙人眼睛,他也沒留意到。及至他走遠了,兩雙眼睛一起下降。兩名軍官佝僂著腰,戰戰兢兢的一起跳了下來。給他們充作墊腳石的勤務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東張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