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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出塵子週身穿戴得華麗璀璨,烏黑長髮就垂在貂皮褂子上面,褂子亮,頭髮也亮。淡然的一點頭,他垂下眼簾低聲誦道:「福生無量天尊,過年好。」
  對著後方趕出來的顧大人一顫睫毛,出塵子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從袖子裡抽出一隻舊信封,直接送到了無心面前:「你寄給本道爺的,是什麼玩意?」
  無心聽他語氣有了變化,就知道老道可能是上門鬧脾氣來了。雙手插到衣兜裡,他沒接信封,單是笑道:「令太師祖的遺跡,除了道長,我也無人可寄。」
  出塵子一甩袖子:「百年之前的恩怨,與我無關!」
  無心問道:「既然和你無關,你又何必要登門見我?」
  出塵子歎了一聲:「你當我願意見你?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也沒想到……」
  他是欲言又止,餘音裊裊。無心追問道:「沒想到什麼?」
  出塵子答道:「沒想到……她竟已與我近在咫尺了。」
  無心把出塵子請進上房,讓他慢慢的細講。出塵子習慣成自然的盤腿坐在椅子上,擺了個打坐的姿勢,唉聲歎氣的開了口:「我並沒有親眼見到她,可是我見到了一位姓丁的旅長。」
  無心立刻問道:「文縣的丁大頭?」
  出塵子點了點頭:「是的,未料大年初一,我的道觀裡會迎來這樣一位香客。」
  無心微微向他探過了頭:「丁旅長怎麼了?」
  出塵子放輕了聲音:「他……已經腐爛了。」
  無心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心想驅使一具屍體冒充活人,對於岳綺羅來講,並不算是太難的事情。當然,她與傀儡之間也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繩子,比如小春子走得太遠,便會不再完全的聽話。
  出塵子繼續說道:「丁旅長大年初一上山燒香,乃是多少年來定下的常例。燒過香後,時常還會在觀裡吃一頓素齋。貧道對他不算陌生,所以見了他的情形,十分心驚。」
  無心端起了桌上的熱茶,低頭啜飲了一小口:「既然已經腐爛,想必再過些時日,丁旅長成了不堪的模樣,文縣的人馬就不得不為他發喪了。只是岳綺羅失掉了丁旅長,接下來又要操縱誰呢?」
  出塵子從鼻子裡向外出冷氣:「她操縱誰,我不關心。我只知道她縱是單槍匹馬,神通也已遠遠的超過了我;如果再有了全副武裝的軍隊,後果必定不堪設想。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城門在哪裡姑且不談;反正我是不想成為一條魚。當然,貧道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可青雲觀畢竟是太師祖的心血,如今傳到我的手裡,總不能讓它毀於邪祟之手。」
  無心認為出塵子憂患的很有道理。青雲觀是一片十分可觀的大產業,天下道觀何其多,可是能夠穿貂皮坐汽車的住持道長,卻是罕見。出塵子顯然是打算一直舒舒服服的活到羽化登仙;讓他像自己一樣吃米粥鹹菜燉豬尾巴,他肯定是不能願意。
  「令太師祖的符咒,我只抄寫到了四分之三。」他對出塵子說道:「餘下四分之一,道長能補出來嗎?」
  出塵子為了顯示自己道行深厚,沒好意思說自己為了研究符咒,鬧了一個多月的失眠,並且毫無成果:「太師祖的符咒自成一派,想要補充,並不容易。」
  無心笑著一點頭:「道長加把力氣吧!若能效仿令太師祖把她再封起來,是最好不過。」
  出塵子又問:「還有其它方法嗎?」
  無心不再說話,單只是微笑。他看出塵子有點外強中乾的意思,並且喜怒不定,所以有所保留,不肯實話實說。
第48章 蠱惑
  正月十五的夜裡,文縣丁宅一片寂靜,只有內宅深處的一間小院亮了電燈。
  院中房屋是整整齊齊的三間,臥室客廳書房俱全。書房裡面擺著一張很威武的大書案子,書案上面依次排列了筆墨紙硯。岳綺羅獨自站在案前,背後白牆上掛著一副煙波浩渺的山水畫,畫上題了一句偈語,是她讀厭了的兩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她新近剪了頭髮,蓬蓬鬆鬆的打著齊劉海,像是從女子小學裡走出來的半大姑娘。穿著一身絳紅色綢緞褲褂,她微微側身抬起右手,抄起毛筆蘸飽了墨,在面前的一張宣紙上寫寫畫畫。筆走龍蛇一氣而下,最後一筆卻是半途而止。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作品,她發現自己又畫了一張符。
  靈魂雖然獨立,可多少還是要受軀殼的影響。她老氣橫秋的歎了口氣,然後從案角上的小玻璃碗裡捏出一粒糖豆送進了口中。糖豆咯崩脆,正適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一粒接一粒的吃起來,她感覺很寂寞。
  她是不屑於和人相談的,即便有心事,即便憋得慌。和「人」是沒什麼可說的,因為她認為自己超凡脫俗,已經不算人了。
  無心的屍首在新年前夕徹底腐朽成了灰燼。當時子彈射得激烈,他的皮肉骨頭被打飛了不少,導致岳綺羅沒辦法確認他是否真的徹底消失。無心顯然也不是個真正的人,岳綺羅很想和他建立起一點感情,沒料到他會說沒就沒。她想不通,感覺事情不應該是如此的簡單;自己所見到的事實,也許並非事實。
  房門一開,張顯宗參謀長輕車熟路的走進來了。
  張參謀長今年也就是三十來歲的年紀,看著不老不少,不醜不俊,乏善可陳,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走到書案前停下來,他微微俯下身,柔聲問道:「綺羅,你怎麼不吃晚飯?」
  岳綺羅看了他一眼,感覺他好像愛上自己了。張顯宗本來也算丁大頭的心腹兄弟,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丁大頭旅長是自作多情,因為張顯宗在得知內幕真相之後,毫不猶豫的拋棄丁旅長,追隨了岳綺羅。張參謀長沒老婆沒孩子,生平最愛小姑娘,逛窯子時專挑十三四的睡。岳綺羅倒是沒和他談過感情,不過他見了岳綺羅就雙眼發直,是個從心眼裡往外使勁的模樣。
  把桌上未完成的紙符揭起來放在一旁,岳綺羅壓低了小女孩的童音,咕噥著答道:「我不餓。」
  張顯宗仔細端詳著她的右眼,見眼珠上的紅點子似乎有擴大的趨勢,便問:「你最近身體不大好,要不要補一補?」
  岳綺羅沒有正面回答,另起話頭問道:「丁旅長在哪裡?」
  張顯宗輕聲答道:「在外面站著呢。不凍不行了,我看饒是凍著,也支撐不了多少天了。」
  岳綺羅又問:「你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張顯宗詭譎一笑:「放心,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
  岳綺羅仰起頭,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好,可以籌備著給他發喪了!」
  張顯宗一點頭:「是,我心裡有數。」
  岳綺羅往嘴裡又丟了一顆糖豆,一邊咀嚼一邊含糊說道:「沒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張顯宗答應一聲,可是不動。於是岳綺羅從厚劉海下斜了他一眼:「你看我幹什麼?」
  張顯宗答道:「我看你好看。」
  岳綺羅笑了,顯出了薄薄的小嘴唇和單薄的小尖下巴:「不怕我?」
  張顯宗感覺自己像是聊齋裡遇了女鬼狐狸精的書生,怕也認了,死也認了。至於岳綺羅到底是鬼是妖,他已經不甚在乎。豆蔻花開的小美人,是張參謀長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我去想辦法給你弄點好東西吃。」他著了魔似地說道:「你能讓我取代旅座,我自然也要盡我所能的報答你。」
  岳綺羅含著糖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張顯宗離去之後,岳綺羅在案上一沓字紙裡面翻了翻,末了挑出一張巴掌大的小紙條。紙條上面用硃砂畫了符咒。劃根火柴點燃紙符,她唸唸有詞的盯著火苗,及至將要燒到手指了,她將紙火猛然向外揮去。衣袖帶動疾風,只見光焰最後一閃,隨即和紙符一起化為烏有。
  門外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是兩條腿在一步一步拖著走。丁旅長直挺挺的進來了,沒有推門,是合身將門慢慢的頂開。人如其名,他的腦袋的確是大,因為院子裡冷,屋子裡熱,所以他的大腦袋上立刻結了一層冰霜。臉皮本來已經爛得快要收拾不住,如今凍硬實了,又糊上一層霜,看起來正像是一座塑像,皮膚眼珠全是白的,是個沒上顏色的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