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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月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就要往裡拽:「受傷了?趕緊讓我瞧瞧!」
  無心沒有動,又說了一句:「你不要怕。」
  夜黑如墨,月牙隔著一層籬笆,朦朦朧朧根本看不清他,急得都要生氣了:「我怕什麼?你讓騷狐狸精把臉撓了?」
  無心從大門一側緩步走出。而月牙直勾勾的看著他,明明大概看清了輪廓,可就感覺自己沒看清,看錯了!後方的顧大人也站了起來,不說話,對著無心使勁揉眼睛。
  末了,月牙顫巍巍的伸出了手,摸上了無心的面頰——面頰只剩下了一半,不夠一手摸的。
  「腦袋呢?」月牙的聲音吊成了一根線,又高又細的重複了一遍:「腦袋咋了?」
  隨即她兩眼一翻,向後仰了過去。
  她一仰,顧大人怪叫一聲,扶著她就往後退,一鼓作氣退進了堂屋。「光」的一聲關了房門,顧大人哆嗦著掏火柴點油燈,而月牙背靠門板癱在地上,一口氣慢慢的緩過來,她睜開眼睛怔了一瞬,帶著哭腔又開了口:「腦袋呢?」
  顧大人撲到她的面前,巴掌在鼻樑上比量著一橫,壓低聲音急促問道:「是不是往上就沒了?我沒看錯吧?是不是沒了?」
  月牙把嘴一咧,嗚嗚哭著點了頭。不料正在此刻,身後的門板有了震動,是被無心輕輕敲了一下。
  無心站在門外,隔著房門開口說道:「月牙,你別怕,我做了鬼也不會害你。我是一時疏忽,被岳綺羅劈掉了半個腦袋,但是我不會死,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月牙抬手一拍大腿,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哪有沒了半個腦袋還不死的?你——你——」
  說完兩聲「你」之後,她忽然一愣,抬眼去看顧大人,顧大人也是目瞪口呆。對啊,少了半個腦袋的人,怎麼還可能一路走回家來?無心方才說的都是什麼話?
  顧大人慢慢抄起了刀,對著月牙做了個無聲的口型:「鬼?」
  月牙張著嘴挺身離了門板,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去。而無心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手又敲了敲門:「月牙?」
  月牙一轉身坐在地上,幾近崩潰的哭叫道:「別進來!你是人還是鬼啊?你別進來!」
  門外果然安靜了。
  月牙縮在爐灶後面,抽抽搭搭的一直哭。好容易得了個如意郎君,眼看著就要成親了,沒料到一夜不見就少了半個腦袋。少了半個腦袋,不知道算人還是算鬼。讓她跟半個腦袋的人過一輩子,嚇都嚇死她了,怎麼過得下去?可是無心既然沒有死,她不要他了,他怎麼辦?他腦袋缺了一半,到哪兒都是怪物了,還有誰能管他?
  月牙哭得肝腸寸斷,又心疼自己又心疼無心,哭的怕都忘了。窗外一點一點見了亮,顧大人怕鬼不怕人,一見太陽就有了底氣。手裡攥著他的砍刀,他不耐煩的對月牙說道:「哭能哭出個屁用來?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真要是半死了,我就給他補一刀,讓他走個痛快,你也不用怕,難道我不是漢子嗎?嫁不了他就嫁我,我不比他強?」
  話音落下,月牙站起來,卻是率先一步拉開了房門:「不用你,我自己出去,我不怕他。」
  凌晨的空氣是清凌凌的涼,月牙走進院子裡,發現無心不見了,堆好的柴禾垛卻是亂糟糟的沒了形狀。她奓著膽子靠上近前,就發現柴禾垛下伸出了兩隻腳,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著,正是無心的腳。
  猶猶豫豫的彎下腰,她試探著伸出一隻手,在那赤腳腳背上摸了一下。赤腳的腳趾頭立刻動了動,隨即無心的聲音從柴禾垛裡傳了出來:「月牙,你放心,我不會出來嚇你。你如果還是害怕,那我天黑就走。」
  月牙聽了他的聲音,還和平時一樣沉沉穩穩的,不禁難過的心如刀割:「無心,你說實話,你到底是個啥?我都是要跟你成親的人了,你不能瞞我騙我。」
  無心沉默片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一關。
  「我不知道我的來歷。」柴禾垛裡的無心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活了多少年。我不長大,也不衰老,更不會死。我的骨肉正在生長,過一陣子我又會有個囫圇腦袋,就和先前一樣。」
  顧大人走了過來,蹲在一旁靜靜的聽。而無心繼續說道:「月牙,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我也不能讓你生兒育女。」
  顧大人開了腔:「我明白了,你就是一個長生不老的太監唄!」
  柴禾垛裡猛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分毫不差的扯住了顧大人的衣袖:「信不信我日了你?」
  顧大人驚叫一聲,很靈活的從外衣裡面逃了出去:「我鬧著玩的,你別當真啊!」
  月牙默然無語的站起身,逕自走進了西屋裡去。關了房門又關了窗,她盤腿坐到炕上,把自己預備的嫁衣全翻了出來。布料全是鎮上最貴的,摸著別提多厚實了,顏色又鮮又正。她沒娘家,是自己嫁自己,嫁得滿意極了,心裡美得像是揣著一盆火,紅紅火火的要和無心過上一生一世。
  沒想到,無心都不是個真正的活人。
  她把自己和無心的新衣裳全摸了個遍,摸完之後靠在牆上,眼淚就順著眼角往下流。她小時候只在老家讀過兩年私塾,說不出「一見鍾情」之類的好詞,她只會說「一眼就相中了」。
  對於無心,她便是「一眼就相中了」。一眼之間都能生情,她和無心都互相看了多少眼了?生出的感情比山都高,比海都深了。讓她收拾起小包袱另尋夫君,她寧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除了無心,她誰也看不上了。
  到底應該怎麼辦,月牙也沒了主意,自己在炕上坐著哭,躺著哭,把辮子扯散了打滾撒潑的哭。哭到最後哭不動了,她趴在炕上歇了一會兒,起身編好辮子擦了把臉,推開房門進了堂屋。
  抬起袖子又抹了抹淚,她紅著眼睛走到灶前,開始照常生火做飯。
第16章 復生
  月牙和面,擀面,切面,燒開水煮麵條,用三個雞蛋伴著青菜豆瓣醬做了一大碗鹵子。顧大人把他的刀槍放在了東屋的炕上,單手插兜靠牆站在灶旁,垂涎三尺的等著吃打滷麵。月牙腰身秀氣,動作可不秀氣,幹起活來大開大合,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撈出來了,鹵子也盛出來了,連鍋都刷乾淨了,灶台都擦清潔了。
  顧大人作為屠夫之子,勉強也算苦出身,雖然總有豬大油吃,苦的有限。他在文縣吃慣了山珍海味,然而如今落魄了,能吃上打滷麵也挺滿意。老太爺似的坐在飯桌前,他理直氣壯的等著上面。月牙站在灶台前,正用勺子往一海碗麵條上舀鹵子。鹵子放足了,她又抄起筷子開始拌面;顧大人看見了,開口說道:「不用你拌,我自己來。」
  月牙鼻音很重地說道:「沒給你拌。」
  顧大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還給他吃麵條啊?他還有嘴嗎?」
  月牙低著頭,把麵條挑起多高:「沒嘴就直接往腔子裡倒。」
  顧大人嚥了口唾沫,對月牙有點恨鐵不成鋼:「你個娘們兒真是不開竅,他都長生不老了,還少你一碗麵吃?反正也餓不死他,你還餵他幹什麼!」
  月牙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拌面。拌好之後端著海碗走出去了,她還是害怕無心的樣子,走到近處就停了腳步,低聲問道:「哎,你餓不餓?」
  無心還躲在柴禾垛裡,手裡捧著自己的半個腦袋。每次重傷過後,他總要活一部分死一部分,活著的部分漸漸成長,死了的部分漸漸腐朽。如今他的身體活著,半個腦袋死了,所以他扒開眼皮湊上嘴唇,正要吮下一隻眼珠充飢。月牙的聲音刺激了他,讓他含著一隻眼珠立刻做了回答:「餓!」
  月牙聽他有聲,顯見真是活得挺旺,便很悲傷的放了心。眼看柴禾垛上開了一個隱隱約約的洞,是無心伸手抓顧大人時留下的,她便彎腰把一大碗麵放在了洞前,又將一雙筷子橫架在了碗沿上。
  「吃吧。」她小聲說道:「不夠再盛。」
  然後她直起腰,轉身走向堂屋門口。進門之後回頭看了一眼,她見一隻手從洞中伸出來了,先是拿走了碗上的筷子;然後再伸一次,穩穩的把大碗也端了進去。
  月牙懶懶的腫著眼泡,顧大人說什麼她都不聽也不答。一鍋麵條,給無心盛了一海碗,她自己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全被顧大人包了。
  吃飽之後,月牙走進院內,見空碗和筷子已經全被擺在了洞外地上。過去蹲下收拾了碗筷,她正起身要走,不料前方洞中忽然擠著伸出了兩隻手,竟然合掌對她拜了一拜。
  同時,無心的聲音傳出來,很輕很乖:「月牙,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