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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節

  在碉樓的最高處,一個鷹鉤鼻的乾瘦弓手喊道。他正在重新為一張弓綁弓弦,因為拉動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開裂。張小敬抬起頭:「蕭規,你殺了幾個了?」
  「二十三個。」
  「殺夠二十五個,我給你親自卷一條。」
  「你他媽的就不能先給我?我怕你沒命活到那會兒。」蕭規罵道。
  「等我從死人嘴裡給你摳吧。」
  張小敬抬起頭來看看太陽高度。正午時分突厥人一般不會發動攻勢,怎麼也得過了未時。這幾個人至少還有一個時辰好活。於是他擦了擦汗,又低頭去翻找。
  過不多時,他抱著兩把長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陰影裡,嘩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聞無忌扔給他一個水囊,張小敬往嘴裡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來,沾在舌尖上,有如瓊漿。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這狼煙都燃了一天一夜,都護府的援軍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個士兵說。聞無忌瞇著眼睛道:「不好說,突厥這次動靜可是不小,也許撥換城那邊也在打著。」
  陰影裡一陣安靜,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一旦撥換城陷入僵局,這邊決計撐不到救援。聞無忌環顧四周,忽然歎道:「咱們大老遠的跑到西域來,估計是回不去了。哥幾個說好了啊,活下來的人可得負責收屍,送歸鄉梓。」
  張小敬斜靠在斷垣旁道:「你想得美。老王得送回河東,老樊得送回劍南,還有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要送回家的多了,幾年也排不到你。趁早先拿鹽醃屍身,慢慢等吧。」
  聞無忌走近那堆破爛兵器,一件件拿起來檢查:「其實我回不回去無所謂,就當為國盡忠了。你們誰活下來,記得把我女兒娶了,省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
  「你這模樣,生的女兒能是什麼樣?我寧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另外一個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氣無力的笑聲。死亡這個詞,似乎也被烈日曬得麻木了,每一個人都輕鬆地談論著,彷彿一群踏春的年輕士子。
  聞無忌嘖嘖兩聲:「哎,你們不知道,我們聞家一手祖傳的調香手藝,都在她手裡。聽說在長安,一封芸香能賣到五十貫,你們倆開個鋪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你去過長安城啊?那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聽說宮殿裡頭,比這片沙漠還大。」
  「瞎扯!上哪兒找那麼大屋頂去。不過我聽說,城裡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聞無忌得意地說。
  眾人驚呼,龜茲不過十幾坊,想不到長安居然那麼大。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來,真應該去長安看看花花世界。最好趕上你女兒開了香鋪,咱們都去賀喜,順便拿走幾封好香,看你個王八蛋敢不敢收錢。」
  聞無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們都來,還送杯新豐酒給你們這些兔崽子嘗嘗。咱們第八團的兄弟,在長安好好聚聚。」
  「我要去青樓,我還沒碰過女人呢!」
  「我要買盒花鈿給我娘,她一輩子連水粉都沒買過!」
  「每坊吃一天,我能連吃一百零八天!」
  「去長安!去長安!去長安!」一群人說得高興,用刀鞘敲著石塊,紛紛起哄。
  張小敬心中一陣酸楚,忽然開口:「老聞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顧你女兒,這裡也不差你一個人。」其他人也紛紛開口,讓他回去。說到後來,忽然有人順口道:「趁突厥人還沒來,咱們乾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這個想法縈繞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卻一直沒人敢說出來。就著這個話題,終於有人捅破了窗戶紙。眼下援軍遲遲不來,敵人卻越聚越多,殘存的這幾個人,守與不守,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不料聞無忌臉色一沉,厲聲道:「誰說的?站出來!」沒人接這茬。聞無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們接的軍令,是死守烽燧城。沒便宜行事,也沒相機行事,就是死守。人沒死完,城丟了,這算死守嗎?」
  「沒人貪生怕死。可都打到這份兒上了……」張小敬鼓起勇氣試圖辯解。
  聞無忌抬起手臂,向身後一擺:「咱們退了,後頭就是撥換城,還有沙雁、龜茲,還有整個安西都護府。每個人都這麼想,這仗還打不打了?你們又不是沒見過突厥人有多彪悍!」張小敬還要說點什麼,他氣呼呼地轉過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這兒,這是大唐的國土!我哪兒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思是「九死無悔」。眾人神情一凜,也做了同樣的手勢,讓張小敬頗為尷尬。
  蕭規在樓頂懶洋洋地喊道:「我說,你們怎麼吵隨你們,能不能勞駕派個人送捆箭矢上來?」他及時送來一個台階,張小敬趕緊把聞無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來,往碉樓上送。
  蕭規接過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這根不太直,你給捋一下箭翎。」他見張小敬不說話,又罵道:「張大頭你真是豬腦子,知道老聞那個臭脾氣,還去故意挑撥幹嗎?」張小敬接過箭去,不服氣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勸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裡孩子才多大?」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那是當兵的本分。能讓這旗子在我們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負君恩,想那麼多旁的做什麼?」
  他說得輕鬆,但表達的意思和聞無忌一樣,這是大唐國土,絕不撤走。張小敬盯著他:「看你平時懶懶散散的,居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你不怕死?」
  蕭規仰起頭,背靠旗桿一臉無謂:「我更害怕沒有薄荷葉嚼。」
  「行了行了,我已經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蕭規放棄了索要,盤腿繼續繃他的弓弦。張小敬捋著箭翎歎道:「我無父無母,無兒無女,死了也不打緊。可老聞明明有個女兒,我記得你還有個姐姐在廣武吧?你們幹嗎都不走?」
  「在這裡堅守戰死,總好過在家鄉城頭堅守戰死。」蕭規緩緩道,「咱們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他的頭突然向左偏了一點,「……責」。
  下一個瞬間,一支長箭擦著蕭規的耳朵,牢牢地釘在石壁縫中。
  「來了!」蕭規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拽著長弓站到女牆旁邊。張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聞無忌等人紛紛起身,拿起武器朝這邊聚攏過來。
  沒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動手,看來他們對在烽燧城下遲遲打不開局面也十分焦躁。蕭規視力奇好,手搭涼棚,看到已有三十餘突騎施的騎兵朝這邊疾馳,身後黃沙揚起,少說還有一兩百騎。
  「大頭,過來幫我!」蕭規從女牆前起身,筆直地站成一個標準射姿。
  張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護在他身邊。蕭規手振弓弦,箭無虛發,立刻有三個騎兵從馬上跌下來。其他飛騎迅速散開,搭弓反擊。不過射程太遠了,弓矢飛到蕭規面前,力道已緩,被張小敬一一擋掉。
  蕭規練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處,比精熟弓馬的突厥人射程還要遠。但他必須要保持直立姿態,沒有遮蔽,身邊只能交給其他人來保護。聞無忌也飛步上來,與張小敬一起擋在蕭規身旁,準備迎接更加密集的攻擊。其他人則死死守在碉樓的下方。
  唐軍現在只有十幾個人,指望他們守住整個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把防線收縮到了東南側的這一處角堡來。這個角堡是全城的制高點,蕭規居高臨下,對全城都保持威懾力,其他人則圍在他身邊和堡下,防止敵人靠近。
  只要蕭規的弓弦還在響,突厥人就沒法安心地進城。
  這是最無可奈何的戰術選擇,也是殘軍唯一有效的辦法。
  突厥人在損失了七八個騎士之後,主力終於衝到了堡邊。這些突厥騎士躍過坍塌的石牆,朝著角堡撲過來。他們在前幾次已經摸清了唐軍的戰術,知道純以弓矢與角堡的高度對抗,徒增傷亡,所以這次披著厚甲,朝著角堡前的通道衝來,要來個釜底抽薪。
  蕭規連連開弓,很快手臂開始出現抽筋的徵兆——之前的劇戰消耗了太多體力。他額頭青筋綻起,咬著牙又射出一箭,這次只射中了一個突厥兵的腳面。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蕭規不得不暫時停下來休息。張小敬和聞無忌站在高台之上,面無表情地為他抵擋著越來越多的箭矢。
  趁著這個當兒,突厥兵們一擁而上,衝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兩塊碎牆塊從高處砸下,登時把前面五六個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後十來個衣衫襤褸的唐軍從各處角落沉默地撲過來,他們先用右拳捶擊左肩,然後與突厥兵戰作一團。
  他們的動作不如突厥人靈巧,但打法卻完全不要命。沒刀了,就用牙咬;沒腿了,就用手抱,好給同伴創造機會。每個人在搏殺時,都會嘶啞地高呼著:「去長安!去長安!去長安!」很快這呼聲一聲連一聲,響徹整個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勢,在這呼聲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跡般地壓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