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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節

  張小敬觀察了一會兒,開口道:「好了,停在這裡。」
  馬車在距離入口幾十步的一個拐角處住了腳,還未停穩,張小敬便跳下車去。他正要走,許合子的聲音從身後軟軟傳來:「靖安司的軍爺,好好加油吧。」
  張小敬停下腳步,叮囑了一句:「你們最好現在離開,離興慶宮越遠越好。」說完這句,他匆匆離去。
  待他走遠了,車伕才敢摸著脖子恨恨罵了一句:「這個癡纏貨!」許合子放下梨羹,兩道黛眉輕輕皺起:「我覺得我們應該聽他的。」婆子從地上爬起來道:「姑娘你糊塗啦,這個挨刀鬼的胡話也信?」
  許合子望著遠處那背影,輕聲歎道:「我相信。我從未見一個人的眼神,有那麼絕望。」
  張小敬並不知道他走後的這些插曲,也沒興趣。他已經混在排隊的民眾中,慢慢接近廣場。
  在不算太遠的地方,勤政務本樓上傳來音樂聲,上元春宴仍在繼續。很多老百姓跑來廣場,就是想聽聽這聲音,聞聞珍饈的味道,那會讓他們感覺自己也被邀請參加了宴會。
  只有張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龍武軍身上。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廣場的戒備外鬆內緊,極為森嚴,明暗哨密佈,等閒人不得入內。蚍蜉們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進去的。
  直接闖關是絕不可能的,會被當場格殺。張小敬考慮過去找龍武軍高層示警,可他的手裡並沒有證據。大唐官員對一個被全城通緝——張小敬此時還不知道情況有變——的死囚犯是什麼態度,沒人比他更清楚。
  一聲歎息從張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樓體系已告崩潰。現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沒人支持,沒人相信,甚至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陪伴他到這一步的,只有腰間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銅牌。
  張小敬伸出手來,撣了撣眼窩。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務本樓,悄無聲息地從隊伍中離開,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閃身鑽進道政坊的坊門之內。
  道政坊位於興慶宮南廣場的南側。當初興慶坊擴為宮殿時,侵佔了一部分道政坊區,所以兩者距離很近。正因為這個,龍武軍在這裡也駐紮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佔據高點。不過他們對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不那麼上心,也沒有封閉整個區域。
  張小敬入坊之後,避開所有的龍武軍巡邏,逕直向東,穿過富戶所住府邸,來到一處槐樹成林的窪地。窪地中央有一個砌了散水的魚池。坊中街道兩側的雨水溝,都是流至這裡,然後再通過一條羊溝排入龍首渠。
  此時剛是初春,魚池乾涸見底。張小敬小心地摸著池壁下到池底,然後沿羊溝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將抵達龍首渠主流時,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邊緣摸到一條長長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長,與龍首渠平行而走,最後把張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龍鱗分水柱豎在其間。
  這是他臨走前,晁分告訴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燈樓雖是毛順設計,但萬變不離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樓內燈俑自動,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龍首渠就在興慶宮以南幾十步外,毛順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從龍首渠下挖一條垂直於渠道的暗溝,把水引到燈樓之下,推動樞輪,提供動力。
  晁分計算過,以太上玄元燈樓的體積,引水量勢必巨大,再加上還得方便工匠檢修淤塞,這條暗溝會挖得很寬闊,足以勉強容一人通行。
  這樣一來,張小敬便不必穿過廣場,可以從地道直通燈樓腹心。
  這龍鱗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層層鱗片狀的凸起。如果有人試圖從兩柱之間的空隙擠過去,就會被鱗片卡住,動彈不得,連退都沒法退,就算在身上塗油也沒用。
  不過晁分早做了準備,他送了一根直柄馬牙銼給張小敬。張小敬很快便銼斷一根龍鱗分水柱,然後擠了進去。果然,裡面是一個足容一人彎腰行進的磚制管道,從龍首渠分過來的渠水流入洞中,發出嘩嘩的響動。
  張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裡,仰起頭,把腰間的一柄弩機緊貼著管道上緣,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機也是晁分給的,他見張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這麼一把特製連弩,可以連射四次。晁分滿心希望,張小敬能再創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幾十步,管道突然開闊起來,前方變成了一個狀如地宮的地下空間。水渠在地宮正中流過,兩側渠旁各有三個碩大的木輪,被水推動著不停轉動,在黑暗中嘎吱作響。這應該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最底層,也是為數以百計的燈俑提供動力的地方。在穹頂之上,還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為了一個只在上元節點亮三日的燈樓,可真是花費了不少血本。
  張小敬從水裡爬上來,簡單地擰了擰衣角的水,循著微光仔細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宮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木門,裡面似乎連接著一段樓梯——這應該是出入地宮的通道了。門頂懸著一支火炬,給整個地宮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邊緣處,似乎還站著幾個人影。張小敬端平弩機,輕手輕腳摸了過去。快接近時,他的鼻子裡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張小敬把呼吸壓抑住,再仔細一看,發現那幾個人影不是站著,而是斜靠在幾個木箱子旁,個個面色鐵青,已經氣絕身亡。這些人穿著褐色短袍、足蹬防水籐鞋,應該是負責看護水車的工匠。
  在他們旁邊,站著一個身著緊衣的精悍男子,手裡正在玩著一把刀。
  張小敬心中一驚,蚍蜉果然已經侵入了燈樓。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水車的另外一側響起,一個高瘦漢子從陰影走出來,步調輕鬆,嘴裡還哼著小調。不過光線昏暗,看不清臉。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龍波先生,這邊已都肅清了。」
  高瘦漢子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一排屍體,嘖嘖了幾聲,說不上是遺憾還是讚賞。
  一聽這個名字,張小敬心中一動。龍波?這個靖安司苦苦搜尋的傢伙,終於現身了。最初他們還以為龍波只是突厥狼衛的一個內線,現在看來,他分明才是幕後的黑手、蚍蜉的首領。
  張小敬瞇起眼睛,弓起腰蓄勢待發。等著龍波接近門口,走到火炬光芒邊緣的一瞬間。張小敬先是揚手一箭,把門上火炬射了下來,然後利用明暗變化的一瞬間,突然右足一蹬,以極快的速度衝過去,手中弩機一個兩連發。
  那精悍漢子的額頭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頭栽倒在地。張小敬直撲龍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火炬在地上滾了幾滾,並沒熄滅。張小敬閃開身子,借助火炬的餘光,看到一張枯瘦的面孔,以及一隻鷹鉤鼻。與此同時,對方也看清了他的臉。
  「呦,張大頭,別來無恙。」龍波咧開嘴,居然笑了。
第十五章 子正
  說著說著,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著弩機,向前走去。
  張小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
  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
  開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時。
  安西都護府,撥換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烈陽凌空高照,肆無忌憚地向這一片土地拋灑著無窮熱力。整個沙漠熏蒸如籠,沙粒滾燙,可無論如何也蒸不掉空氣中飄浮的濃鬱血腥與屍臭味。
  龍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桿上,早被狼煙熏得看不出顏色。殘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滿屍體,有突厥突騎施部的騎兵,也有唐軍。沒人替他們收屍,因為幾乎已經沒人了。
  真正還喘著氣的,只有十來個士兵。他們個個袍甲污濁,連髮髻也半散地披下來,看起來如同蠻人一般。這幾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半毀的碉樓陰影裡,盡量避開直曬,只有一個人還在外頭的屍體堆裡翻找著什麼。
  張小敬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發現刀口已崩了,搖搖頭扔開,又找到一桿長矛,可是矛柄卻被一個唐軍死者死死握著,無論如何都掰不開。張小敬只得將矛尖卸下,揣到懷裡,雙目四下掃視,搜尋有沒有合用的木桿。
  「我說,你不趕緊歇歇,還在外頭浪什麼?」聞無忌躲在一堵破牆的陰影裡,嘶啞著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點補充,等下打起來,總不能用牙吧?」張小敬卻不肯回來,繼續在屍堆裡翻找著。聞無忌和其他幾個躺在陰影裡的老兵都笑起來:「得了吧。有沒有武器,能有多大區別?」
  他們已經苦苦守了九天,一個三百人滿編的第八都護團,現在死得只剩下十三個,連校尉都戰死了。突厥人下次發動攻擊,恐怕沒人能撐下來。在這種時候,人反而會變得豁達。
  「張大頭,你要是還有力氣,不如替我找找薄荷葉,手有點不穩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