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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節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珮。趙參軍先是一愣,趕緊接住。這玉珮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合得渾然天成,簡直巧奪天工。
  玉質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珮,一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珮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一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珮還回去,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
  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一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說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骨,惜乎不顯。」
  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他曾經附庸風雅,刊了一本詩集,不過只有親友之間送送,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讀過。他受寵若驚,連忙抖擻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紗後的檀棋發出一聲不滿,趙參軍連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要接誰走?」檀棋道:「張小敬。」趙參軍一怔,姚汝能補充道:「就是半個時辰前你們抓來的那個人。」
  西市那一場混亂,趙參軍聽說了,也知道抓回來一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後的複雜情勢,可至少知道這人干係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張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與你們右驍衛安排的。要不然,怎麼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著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趙參軍一聽這話,思忖片刻,右手輕輕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來……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一鬆:「成了。」
  這個乙計劃,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婢,混入右驍衛接走張小敬。整個計劃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驍衛發給靖安司的文書。
  拘捕張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所為,所以文書中只說「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等字眼,不寫名字。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跡地把人帶走,靖安司想上門討要,右驍衛隨便換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只拘拿了相關人等,可從來沒說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遊戲,便反過來設法利用。既然你們只能偷偷提人,不欲聲張,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們把人劫走。
  那一塊玉珮,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無破綻,實得瞞天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珮和「居平康」的化名,趙參軍便先入為主,認為來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對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節,趙參軍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來李相和本衛有著秘密合作,這是來提人啦。
  這一連串暗示看似僥倖,實在是靖安司「大案牘術」殫精竭慮的成果。
  檀棋見時機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燈會將至,還請參軍盡快帶我們去提人。」趙參軍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係,身子骨都飄了,忙不迭地答應。
  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署深處走。這裡廂廊、內室、廳庫之間環環相套,四通八達,若沒人帶一定會迷路。走過一個轉角,迎面走來一隊軍士。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哎」了一聲。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那裡藏著一把鐵尺。
  不料趙參軍諂媚道:「再往前頭走,路暗簷低,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還請多加小心。」檀棋鬆了一口氣,隔著一層薄紗,在這麼窄的通道裡走路確實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趙參軍驚訝於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連忙轉過身去。傳說李相沉溺聲色,姬侍盈房,連這麼一個家養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什麼細節都會往上聯想,越發篤定無疑。
  他們一直走到一處小院,方才停住。這裡說是院子,其實和室內也差不多,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簷所遮,顯得逼仄昏暗。在院子盡頭是兩扇箍鐵大門,五六名守衛站在院子入口處。
  據趙參軍介紹,右驍衛本身並無專門的監牢。這箍鐵大門後頭是個庫房,平時儲物,此時安排了守衛,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用來羈押要犯。
  趙參軍先走過去,隔著柵欄跟衛兵嘀咕了幾句,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抖,讓一個弱女子來劫獄,畢竟還是太勉強了。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節,要靠一點運氣。
  「被發現也不打緊。大不了直接打進去,把張都尉搶出來。」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鐵尺,語氣裡多了一分張小敬式的凶狠。
  檀棋為了擺脫緊張,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對張小敬並無好感,來這裡純粹是因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該被如此對待。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但這是一件正確的事。」
  「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沒打算趁機逃走?」檀棋好奇地反問。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張都尉若想脫走,這長安城裡可沒人能攔住他。」
  檀棋歎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見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個殺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們怎麼就這麼信賴?」姚汝能一直對張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聽這話,連忙追問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獄的?」
  「公子略微提過,說是他殺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驚,張小敬的上司是縣尉,那可是從八品下的官員,以下犯上,難怪是死罪。他又追問為什麼殺上司,檀棋搖頭說不知道。姚汝能大為奇怪。根據他的觀察,張小敬這個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種衝動性子——退一萬步講,就算張小敬有心殺縣尉,憑他的手段,怎麼會被人抓個正著?
  「不,不會這麼簡單,這背後一定有別的事。」姚汝能搖頭。
  「哼,他一個無聊的登徒子,能有什麼事?」檀棋一直記恨著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這時,趙參軍回來了,兩人連忙斂起聲息。趙參軍一臉無奈:「這事,有點難辦哪。」檀棋清眉一皺:「怎麼回事?」
  趙參軍道:「若是尋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這個人犯乃是甘將軍親自下令拘拿,還用了大印,按規矩,得有他的簽押准許……這件事,尊主人應該交代過貴使吧?」說到這裡,他雙眼透出一絲疑惑。
  按說李相派使者來提人,應該先跟甘將軍通氣,讓他出具份文書或信物。這兩位只有一塊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於是趙參軍有點起疑。
  檀棋反應極快,昂起下巴,擺出一臉不悅:「此事涉及朝廷機密,主人不欲聲張。你落到簽押文書裡,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嗎?」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趙參軍嚇得一哆嗦:「豈敢,豈敢,可右驍衛行的是軍法,在下也無權提人哪。」他見檀棋面露不快,眼珠一轉:「將軍如今正在外面巡城,不如兩位把貴主人的信物給我,我派個腿快的親信出去,不出半個時辰,定能從他那裡討來簽押。」
  趙參軍這麼說,既是回緩,也是試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應該不會畏懼與將軍對質。
  檀棋哪敢去找將軍,連忙提高了聲調:「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擱不得。誤了大事,你可願負這個責任?」她故意不說右驍衛,只盯著趙參軍這個人追打,把壓力全壓在他身上。
  趙參軍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鬆口。
  局面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開始焦灼。她一直保持著姿態高壓,是怕趙參軍回過神來會看出破綻。眼看情況朝著最惡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讓劇痛鎮定心神,方才開口道:「這樣好了,你帶我們進去看看,主人有幾句話要問他。」
  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既不違背軍令,也能對使者有個交代。趙參軍沒權限帶人出來,但帶人進去看還是可以的。於是他鬆了口氣,跟看守交代了幾句,打開了庫房大門。
  檀棋在進入前,輕輕咳了一聲。姚汝能瞥了一眼,看到她舉起右手,從左臂的臂釧之間抽出一方手帕來,擦了擦嘴邊。這個平淡無奇的動作,讓姚汝能的動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凌厲起來。
  這個動作表示,乙計劃也不能用了,必須要採用丙計劃——這個計劃,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來的。
  三人跟著守衛邁入庫房,先聞到一股陳腐的稻草霉味。屋內昏暗,光照幾乎看不見。地上散亂地擺著一大堆竹蓆和甲冑散件,角落擱著幾個破舊箱子,貼牆角一字排開七八個木製的縛人架。